文/楼海
『我爱你』的意思就是——从现在起,你已经具备了伤害我的能力。
Chapter 01
芬兰,赫尔辛基,今天的最低气温是-1℃,天气预报说可能有雪。在教堂里此起彼伏的圣诞歌声中,所有人都翘首企盼着这座圣诞之城的初雪。
我是在亚历山大大街上的斯道克曼百货公司里见到了官泓新出的那本影集的,他的一寸彩色照片被印在封里的位置,配合解说的文字显示他是一位来自中国的摄影师。
照片里的他留着干净的板寸头,微微扬起的下巴衬出利落的颈线,内双的眼睛露出细窄的一道褶,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分不经意的桀骜。
他的英俊令人过目不忘,容不得一点质疑。大家曾经不止一次跟他开玩笑,劝他以男色做诱饵,有了知名度后,再顺利推出其摄影师的身份。
对此,他总是表现出不屑,坚持不露脸,要用实力说话。故而长久以来,大家始终只看过这个摄影师的作品,却从不知道他的长相。
不过现在,大家不需要再征求他的意见了。
我很仔细地翻阅着这本书,透过他的镜头,看他对冬与雪的演绎。我太过沉迷,以至于一直到合上书的时候我才发现身边有位女孩,她满脸诧异地盯着我看了许久。
或许是在这座遥远的北欧城市,我亚裔人的面孔令她好奇;或许是我们捧着同一个人的影集,让她油然而生几分遇见知己的喜悦,她向我点头:“中国人?”
我朝她笑了一下:“是的。”
她说:“我见过你,在官泓的照片里。”
原来如此,我说:“那真巧。”
接下来的旅程,我们结伴前往真正的极地——萨利色尔卡。
辗转十五个小时的巴士,我们终于在罗瓦涅米停下,一边采办食材,一边渴望能见到长胡子的圣诞老人;在回酒店的雪地上,又被精力充沛的哈士奇惹得哈哈大笑。
夜晚,我们各自披一床棉被,躺在暖融融的玻璃木屋里,等着极光的降临。四周终于静寂,只听得到微弱的鼻息,与雪花落在屋顶上的声音。
不知怎的,我一下想到官泓曾经说过的那段话。
“住在北极的人们,他们交谈的方式是这样的——他们谁也听不到谁说话,因为漫天的风雪太调皮,他们只好把彼此冻成雪块的声音带回去,围着一盆炉火,慢慢地烤来听。”
我忽然想讲一个故事,在这滴水成冰的极地,任凭你们带回去慢慢地烤来听。
Chapter 02
再次见到官泓,是在我们分手两年又四个月零一天的那日下午。临近圣诞,餐厅里装饰着鲜红的袜子和绒制的白雪。
他在离我最近的一个座位上坐下,起初他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桌子的一角,堆放着他新出的一摞影集,他拿着一支黑杆的秀丽笔,正不慌不忙地依次签名。
那真是一本相当畅销的影集,上市一周便牢牢占据了各大电商平台的销售榜首,他也因此成为国内炙手可热的摄影师,背后无时无刻不跟随着一群疯狂的拥趸。
与想象中的艺术家不同,他既没有飘逸长发,也没有胡子拉碴。
与当年我见他的第一眼一样,他仍旧留着板寸头,毛发根根直立,两侧几乎贴着头皮向上推平,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清俊的五官。
两相对比,我身前的男人被衬得苍白而单薄,尽管他的大名早在商场上如雷贯耳,只是在我这里,也不过就是寻常的代号A、B或是C。
人们见过五岳便知众山小,看过大美便对小确幸有了抵御。因为曾经跟官泓在一起过,所有的男人都被我一一解构,数据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提醒我与他的距离。
因此当对面的人将一枚精美绝伦的戒指推来的时候,我想的却是,如果对象换成是他,我还会不会从一开始起就对它的设计、品质、切工与大小斤斤计较。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些年我和他一起待过的仓库小屋。他在临时搭建的暗房里洗照片,抬头看我的时候,嘴角总扬起化不开的笑意,而不是像此刻这样,在我们终于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微拧的眉和沉郁的眼神,无不演绎着一种名为久别重逢后的陌生和尴尬。
官泓终于看见我,他放下手里的笔与书,快步走到我的餐桌边。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从我脸上扫过,很快扫到那枚璀璨的戒指。
我慢条斯理地将戒指戴好,然后在对面人的讶异中说:“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摄影师官泓。”我再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位是我的未婚夫,齐峰。”
Chapter 03
讽刺的是,与和我分手之后官泓乘坐火箭般蹿红的轨迹截然不同的是,他在和我恋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意者。
他生活潦倒,往往食不果腹,但还是要将钱一点点攒下来,去购买合适的镜头。
他是真正热爱摄影的人,却总被摄影的世界拒之门外,没有人喜欢他的作品,没有杂志愿意购买他的照片,他的名字和无数普通人的一样沉沦在这忙碌世界里。
他唯一能将这项事业继续的方式是,找一家刚刚起步的服饰店,替店主兼模特拍摄店铺照片。那时候,初出茅庐的我,成了他的第一个甲方。
我并非科班出身,只是凭着自己的一腔喜好,搭上了电商营销的快车,选他的唯一原因也并非看懂了他镜头下的语言,而是青睐于他低廉的价格。
新手设计师与新手摄影师的第一次碰撞,我们磨合得并不算好。
他打开摄影箱,一只只镜头如黑洞洞的眼睛,他却总选不好最合适的那一个。而第一次身为模特的我,更是演绎了一场僵硬的木偶秀,不知道何处安放我突兀的四肢。
原定一个下午的拍摄拉锯到深夜,他仍对照片很不满意,我也拒绝承认画面里丑陋的女人是我,我们便约定第二天继续在此会合。
不知是谁提议去吃夜宵,或许只是饥肠辘辘的我们不约而同做的选择。风很大的巷子口,我们相对而坐,各自点了一碗牛肉面。
他说:“其实你人很漂亮,无论怎么拍都不会难看,只是我觉得不满意。摄影是光与影的艺术,那儿没有合适的光线和布景,所以达不到我的要求……你懂吗?”
我是一个很俗的普通人,只懂得用好看和难看来界定事物。我不懂艺术的表达,也不知道光和影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可我还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很喜欢摄影?”
他说:“是的,一直在玩,只是很不成熟。我喜欢拍摄自然,喜欢大河山川、冰雪平原。”他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这是我第一次给网店模特拍照。”
我朝他笑一笑,宽慰道:“没事,我也是第一次做网店模特。人要推开身前的这扇门,才知道迎接的自己的到底是阳光还是雨露。失败之前,总该有一次竭力地争取。”
大概是我的有感而发触及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处,眼带星光的他头一次认真看我。
店家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说:“一共二十。”他方才回神,率先摸兜,却随即露出窘迫的表情,又无意识地挠了挠头。
我掏出两张十块的纸币扔在桌上,说:“本来就是我有事相求,这顿面应当让我来请。”
Chapter 04
在收到官泓发给我的照片后,我的网店顺利上线。没有任何名气的新店铺,第一笔生意总是来得缓慢而艰难。
我既忐忑又小心地接单,然后按要求发件,又在顾客确认收货后,既忐忑又小心地打开评论,随即被这位陌生买家的一行字逗得笑起来。
“衣服质量还要提升哦,不过,店主小姐姐很漂亮,照片拍得很棒呢!”
这明明是半贬半褒的一句话,却因为称赞了我所看重的人,所以连日来的阴霾天空之中都似乎生出了太阳。
被放弃太久的人,再小的鼓励也是巨大的幸福。我只是想象一下官泓听见这句话,就仿佛能看到他的眼中溢出的星光。
我打电话告诉他,他果然十分兴奋,以至于在我提出要将评论亲自拿给他看后,他非常爽快地给了我地址。
我立刻换了衣服,化好淡妆,撑着一把太阳伞赶到他租住的地方。
离他住的地方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才恍然回神,明明是网络连通的信息社会,一条彩信便可完成的事,我居然为此坐了足足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又在烈日之下走了这么长的路。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从自己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走出来,新剥的一根火腿肠还带着红色的包装纸,他吃了半根,另外半根留给墙角蹲着的猫。
这样的画面太过安详,太过美好,以至于让我过目难忘,在今后的岁月里反复回想。
清隽的大男孩,侧脸精致,生着孩子般细绒的脸蒙上浅浅的一层金色,密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明亮的眼中满是温柔,任由猫咪冲他叫唤,再蹭一蹭他的手。
我在他身边站定,不忍心打扰了这样的场景,直到他看着我笑,如见亲密的老友。我尴尬地移开眼睛,也试图遮掩怦然心跳引起的紧张,指着那猫道:“是你的?”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说:“它叫咪咪。”咪咪却不给面子地弓起背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后,扭转柔软的身体,跳上了低矮的房梁。
我略带诧异地问:“它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将吃完香肠剩下的红色塑料纸扔进门口的垃圾桶,折返的时候,单手插兜,略歪着头看着我,说:“你这么漂亮,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
大概是走了这么久,烈日照得我头脑发昏,过度的劳累又麻痹了我的神经,我才会将这样一句明显恭维的话当真,甚至大着胆问:“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官泓倏忽笑起来,抬起另一边的手拿走了不知何时落到我头发上的一根草:“你说呢?”
Chapter 05
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忘记了所有的矜持和羞赧,不想听什么爱情都会有波折和浓淡。见到官泓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八十岁时和他一道蹒跚相扶的生活。
官泓从他的地下室搬来我这里,尽管这只是由仓库改造的临时小家,没比他之前待的地方好上太多,但因为这个小家可以留出一个暗房的空间,他兴奋了一整晚。
我的店铺又上了一批新货,摄影师仍旧是他,模特是我。我们的拍摄地点不只是局限在市内,热闹的大街、免费的公园都成了我们发挥的地点。
这座原先让我并无好感的“钢铁丛林”——我成长生活的地方,因为熟悉而忽略的那些美好细节,在他的带领下,终于被我一点点拾起。
他说这是身为一个摄影师的敏感,要善于发现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一切美,而在他见过的无数美中,我是那颗最璀璨的明珠。
他并非一个爱说甜言蜜语的人,话还没出口就红了面颊。我搂着他的腰,最爱这样朝气蓬勃中略带羞赧的他。我说:你也是一样,在我黑白的世界里,你是那唯一的色彩。
多亏了他带给我的好运气,网店的生意开始步入正轨,评论里除了对我服装选款的肯定,最多的是客户夸奖照片拍得好看。
官泓也开始在圈子里有名气,找他拍摄照片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有了一点小钱,从冬冷夏热的仓库里搬出,在离我的店铺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公寓。白天的时候,阳光覆盖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到夜晚,整座城市的霓虹灯仿佛为我们亮起。
搬入公寓的那天,我做了一桌好菜,他则带回两瓶红酒。烛火摇曳,我们对酒当歌,我们高谈阔论,我以为我们吃得不亦乐乎,转眼却看到酒后的官泓红了一圈的眼睛。
他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似笑非笑,絮絮念叨着什么大河山川、冰雪平原,他说自己的照片被心仪的杂志退了,他怕自己一辈子只能做网店的摄影师。
我一时发怔,问:“这样难道不好吗?轻松、体面,还有钱挣。他狠狠地摇头,说:“不好,当然不好,这不是真正的摄影,也不是我喜欢的摄影。”
我安静地靠在椅背上,仿佛看见一只被困的斗兽,他的指甲被磨去了锋利,头颅被撞得鲜血淋漓,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也许那个时候,我就觉悟到了,这小小的天地困不住他,小小的公寓锁不住他,小小的我也束手无策,我终会抓不住他。
Chapter 06
在一起的第三年,我们终于不用为了钱而发愁。我的网店越来越好,我甚至开始拥有自己的工厂,独立设计,运营自己的品牌。
官泓彻底放弃了自己网店摄影师的工作,按照他的话来讲,不把自己逼到悬崖尽头,是永远迸发不出最大的力量的。他背上行囊,独自上路,去往他喜欢的大山大河里拍摄真正的照片。
没有人再冒着烈日走悠长的路,只为简短的会面。我们的交流依赖网络,他发来他拍的江河湖海照片都美得不像样子,我却更想看到他清隽的脸、坠满星辰的眼。
十二月的时候,他终于花光了过去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再次回到了这座城市。他兴奋得手舞足蹈,跟我讲沿途的风景,及他听来的故事。
他唯一可惜的是时间不对,没有去真正的极地,没看见皑皑的雪国。
他说:“你知道吗?罗马神话里有位曙光女神叫Aurora,也就是北极光的意思,是她带来从黑夜到白昼的第一道曙光,传说看到过北极光的人会得到幸福,我真想用镜头记录下那样的美景。”
我看着他笑,说:“你猜发生了什么!今年年底我给大家送的福利就是带他们去芬兰。我还在想,如果你赶不回来,我就偷偷一个人走,不带你过去呢。”
拙劣的谎言,幸好他听不出来。他冲上来抱我,说:“真好,今年沾你的光,等我哪天出影集了,稿费第一时间交给你。”
我说:“我等着。”
那一年的赫尔辛基,雪来得特别的晚,过了圣诞,还刮着干冷的风。我们辗转去萨利色尔卡,坐雪橇,整夜不睡觉,等着看极光。
我手下的那群人习惯了南方的温暖,在极地之处被冻得瑟瑟发抖。我那并不牢靠的谎言在他们的闲谈中暴露,有人抱怨老板本来要带他们去海岛,怎么会来这鬼地方?
官泓眼神当即一黯,拧眉看我。
又有好事的起哄说这是老板为男朋友特地准备的旅行,恋人间的情趣一般人不懂。还有人说,老板真厉害,人漂亮,又会挣钱,谁娶她,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我冷脸赶跑了他们,夜里等极光的时候,躺在身边的官泓忽然说:“能遇见你,真的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只是我太没用,到现在还是一文不值的摄影师。”
他顿了一下,嗓子微哑,说:“我可能这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将我的脸贴在他起伏的胸口上说:“不会的,总有一天,你会成功。”
可惜那一夜,欧若拉不在,极光没来。
回程中,官泓的照片再次被退。
Chapter 07
官泓的焦躁前所未有,他对成功的渴望也超越以往任何时候。夜晚背对着他时,我忍不住在想,这样复杂的情绪里,我也是推波助澜的一个。
在同一起跑线的时候,因为有并肩作战的人,所以苦也不算苦。当跑过一圈,慢慢拉开距离,追赶的那个总会生出几分急切——明明一道出发,明明他资质更差,为什么落后的是我?
我从不觉得自己比官泓有什么更值得夸赞的优点,所以遇上旁人称赞我,我总是试图让他们相信,是官泓给我带来的希望,我只是比旁人多了一份运气。
明明是重复过许多次的一句话,不知怎么就触到了他的禁忌,他忽然对我高声道:“不是运气,是你自己努力做出的成绩,你能不能别总往我身上扯?”
我惊讶了许久,说不出话,最后讷讷道:“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官泓说:“我只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摄影师,不,连摄影师都算不上,就是个拍照片的,时不时还要靠你接济,我能给你什么希望,带来什么运气?”
我有些生气,我不许他这么说自己,也对他高声道:“你是一个很棒的摄影师!”
“那好,你说,我的照片跟其他人比哪点好?”
我顿时语塞,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他看出我的窘迫,终于无奈地苦笑出来,说:“你看吧,你都不知道哪里好,你根本不懂,你只是骗我。”
他摔门而出,没再回来。
几天之后,最终在他圈内朋友的提示下,我找到了他。他已在他一个朋友的家里住下了,他们刚刚吃过晚饭,洗过澡肩并肩地坐在一起看电视。
这个朋友我见过,跟官泓一样,也是个不得志的摄影师,人长得很美,身材又好,靠在官泓身上的时候,如一条柔软的蛇。
官泓见到我,没有一分一毫的惊讶,他微微昂着头,眼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桀骜。他要我走,对我说:“你看我现在,就是这样了。”
我看了看那女人,又看了看他,随即一言不发,扭头就走。狭窄的电梯间里,他追上来,搓着双手对我说:“放在你那儿的东西,我过几天去拿。”
我低头走进电梯,声音低而短促:“随便你。”按了一楼后,我又看他,“我是不懂摄影,可我懂你。你想我走,不需要用这样的方法。”
他明显一愣,脸色苍白。
我最后说:“你不要后悔。”
Chapter 08
分手来得比想象中平静,官泓趁我不在的时候,搬走了自己全部的行李,犹如沙地上退潮向后的海水。他没有留下什么,但我心里清楚,许多东西他其实根本带不走。
我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设计,打版,生产,上新,机械般地继续自己日复一日的工作,也并不拒绝大家善意的介绍,与人相亲、见面、牵手、恋爱。
齐峰便是相亲的人里面的佼佼者,我对照心中的标准一一考察,最终给了这位综合得分最高的男人留了机会。如今,我们已经发展到了谈婚论嫁,正犹豫在极地还是海岛举办婚礼。
官泓再次出现的时候,齐峰刚刚为我改好戒指的大小,过于璀璨的光线照得我眼睛生疼,我以为我很快就会流下泪来,摸一摸脸颊,上面却依旧干得彻底。
官泓在这一天跟我来到了我的新家门外,不知他何时学会的抽烟,雪白的烟卷被他修长手指夹好,浊白的烟雾熏得他皱起眉头。
“能别和那个人结婚吗?”
我俩分开许久之后的第一句话,他要我别和另一个人结婚。我如听笑话,倚在门前,反问他的自信由何而来:“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我说话?”
仅仅一句话他就将我原本可以营造的淡漠假象全部推翻,他说:“我后悔了。离开的第一天,我就后悔了。我找过你很多次,但你搬家了。”
一个敏感而高傲的年轻人,走进了黑暗笼罩的窄巷子,面对一个疯狂依恋他、崇拜他的女人,陡然间生出了逃跑的欲望。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结,我也曾经在寂寞的冬夜不顾一切地想找回他。可惜就像身边次第关上的大门,我们终究在这过于繁闹的世界里错过。
哪怕后来从媒体口中得知他的消息,我也只是衷心祝福他能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顺。既然我在他陷入低谷时离开,就不该在他辉煌后又慕名而来。
此刻我低头开门,说:“你走吧,我不想让未婚夫误会。”
他却丢了烟,猛地过来,一把拽住我手腕,说:“别跟他结婚,否则哪怕你们走进礼堂,我也要把你抢回来。”
霸道,桀骜,冲动,易怒,仿佛那个在阳光之下温柔喂猫的男人从不曾是他。我心中却莫名涌出几分久违的快意,甩开他的时候大声道:“你凭什么?”
他拧紧眉头,模样痛苦地看着我。我一字一句问他:“就凭我爱你吗?所以才给予了你伤害我的能力,一次又一次?”
他最终颓然而去,只是在每天早晨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前。不多言语,他放下一份早餐,随即转身而去。
直到又一年冬季来临,他外出拍摄,离开前反复叮咛:“别和他结婚。”
他说他早就后悔,他说他找过我多次,他说哪怕我与别人走进礼堂,他也会如脚踏五彩祥云的盖世英雄,将我从别人身边抢走,我信了,只可惜,他没有守约。
Chapter 09
与我结伴的女孩听得入迷,因为早已知道一半的故事,她抓着我胳膊,不停问我故事的另一半,比如我有没有等待官泓,比如我最终有没有和齐峰结婚。
她噙着眼泪,我说:“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官泓一定会来。”
这时的玻璃屋上忽然显出奇幻迷离的色彩,女孩的泪水还在眼里,语气却十分的激动,她拉着我道:“是欧若拉,欧若拉来了!”
那一年谁也没有等到的欧若拉——严寒冰雪上绚丽的极光,在我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真正降临到我的身边。
我看着这瑰丽得不真实的美景,明明心里欣慰得想笑,一摸脸颊,温热的泪水却打湿了整个手背。
我与齐峰举行婚礼那天,官泓没来。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等在他曾经的家前,安静地替他喂不知还是不是那时的那一只野猫。
精致的戒指我已经还给了那个优秀的男人,只要官泓出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他出现,我不在乎会住进幽暗的地下室,只想能与他分享每一刻。
一周之后,他在芬兰出事的消息传回国内。大雪封山,他被埋在皑皑冰雪之下,最后的只言片语,是他咬破手指,写在雪上的一行中文:我永远爱你。
出事的前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嘶哑的声音仍旧动听。
他说:“分手以后,我每年都独自来一次芬兰,但一次也没见到过极光。我猜是我惹恼了欧若拉,她气我弄丢了你。”
他又说:“等我回去,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此刻我举起他钟爱的相机,用自己拙劣的技艺记录眼前至美的一切。透过那黑洞洞如眼睛般的镜头,我仿佛看到他那双聚满星辰的眼睛。
我说:看到了吗?官泓,没有很早,也没有很晚,她最终来了。
Chapter 10
看到极光的后一天,在收获女孩又一次廉价的同情后,我启程回到了赫尔辛基。我一下飞机,人们期待多天的雪终于在一片欢呼声里降临到这片土地上。
圣诞将近,赫尔辛基的圣诞集市热闹非凡,高大的圣诞树上挂满彩珠,璀璨夺目的旋转木马上坐满了冻红了鼻子、浅发碧眼的孩子们。
斯道克曼百货公司的圣诞橱窗装饰一新,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到处是顶着白雪的圣诞树、拉着雪橇的红鼻子驯鹿和慈眉善目的圣诞老人。
我来到那家书店,终于掏出钱包,买下了官泓新出的那本影集。看着他的寸照,我不停地说:来吧,我亲爱的,我带你回家。
我想我已经学会不再恨你,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连这个带走你的遥远国度也将成为我此生难愈的伤口、永恒的禁地。
回国的飞机上,我再次翻开影集,一张我侧头大笑的照片浓墨重彩地被印在第一页。不知你何时按下的快门,竟然记录下我这样恣意放肆的一面。
介绍栏里,是你工整隽秀的笔迹,一笔一画地写着:我的欧若拉,我永远的爱。
我绽开笑容,舒展眉眼,礼貌地向空姐要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奶,看厚实的云层在机翼下无边的伸展。
我不会再哭,也无法大笑,反正或好或坏,不过一生。
更新时间: 2020-09-09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