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澄色(来自花火)
那时他羽冠玉面,风姿秀异,为何如今、如今就堕落成了这般陌生模样?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屈原《九歌·湘夫人》
壹
建平十三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晚,直到四月下旬,春柳才恹恹地抽出新芽,酥润的春雨随风潜入,淅淅沥沥地滴在茸茸可爱的细草上,溅开无数晶莹水花。
木兮撑着一柄油纸伞疾步而行在空无一人的街衢,一丛红豆蔻因溅了一层雨水的缘故而略显污浊,萎萎欲谢。
木兮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她的焦急几乎要溢出眉眼了,空出来的一只左手紧紧护着怀中她熬了七天的夜加急赶制出来的绣品。前方骤然驶来一辆马车,仗着雨天无人行得飞快,木兮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泥水,伞也在失手落地时被大风卷上半空。
没了伞,木兮只得冒雨赶路。
半盏茶的工夫后,被浇成落汤鸡的木兮到了兰秀坊,坊里的绣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嗑瓜子,看到木兮进来,不约而同地止了声,纷纷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她。
与衣着光鲜的她们相较,木兮无疑是狼狈不堪的。狼狈不堪的木兮走到一个银衣女子面前,小心翼翼地递出包裹:“之前要我做的几条绣帕全部绣好了。”
银衣女子拈了一枚杏脯送到嘴里,并不去接木兮的包裹:“说好的前天交货,怎么晚了两天?”
“因为这批绣帕要得实在急,为了保证绣品质量,我只好延长时间。还望雪衣姑娘见谅。”
雪衣摆出一张冷冷的冰雕脸:“少拿绣品质量搪塞我,保证质量就可以延误时间了?这次的时间是有些紧了,但熬熬夜也不是赶不出来,我看你就是偷懒了。旁的也别说了,这次的酬劳折半。”
“可是……”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除了我们兰秀坊,还有哪个秀坊敢用你?纵然用你,还是看在庐陵王的面子上,你莫要不识趣。”
兰秀坊是全开封最大的秀坊,主顾不是富商千金就是名门闺秀,木兮能承接她们的绣活的确全凭庐陵王的面子。默默吞咽下所有委屈,木兮强忍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哽咽:“木兮知道了,多谢雪衣姑娘。”
拿着微薄的酬劳离开时,木兮听见那些绣娘议论:
“欸,你们看见没有,刚刚她都快哭了。”
“要不怎么说我们雪衣姐姐这张嘴厉害呢,人家之前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居然站在这里让我们雪衣姐姐跟个下人似的训。”
“什么千金小姐啊,就是个人犯的女儿。”
……
声音渐渐被雨声吞没,木兮什么都听不见了,心却还是一揪一揪地疼,像被一把大手攫住了,反复地拉扯。父亲木遗风一生刚正不阿,德行无亏,前朝宰执崔纯湛曾用刘禹锡《柳河东集序》中的一句话来形容他,说他“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这样的父亲,木兮不信他会做出他人口中那等卑劣之事。
但是一年前木遗风自缢于狱中,给了悠悠众口以贬损他的机会。真相被永远掩埋,木兮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她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七星赌坊的招牌,据说这是开封城最大的一间赌坊,连当朝太子都经常光顾。突然间,七星赌坊中飞出一个人来,在雨幕中画出一道弧线后,重重摔在地上。
“穷鬼,没钱就别来赌。”赌坊的门被“砰”的一声阖上,天地间又只剩下雨声了。
木兮绕过那个赌徒,打算早点回家,杜蘅的气味透过蒙蒙春雨弥散至鼻尖,心生出几许迟疑,木兮走上前去推了男子数下:“公子,公子……”
男子自泥水中翻过身,面朝向木兮,被碎石磕破的额头汩汩地涌出血来,转瞬又被雨水冲淡。看见木兮,他目中露出星光一样璀璨的光芒:“好巧啊,木兮。”
“山英,竟真的是你!”木兮惊讶到无以复加。
贰
木兮第一次见到山英是在一个春光融融的春日,那时好友商缨络的兄长商懿刚刚出使暹罗归来,给她带回来了一只暹罗猫,商缨络邀木兮来府上逗猫。
暹罗猫的猫脸是黑的,活像被烟熏过,木兮与商缨络两个人俱是第一次见,被逗得哈哈大笑。暹罗猫受到惊吓,逾墙而走,逃到了隔壁的山府。商缨络追出去,从镂空花窗看见它正蹲在山府的后花园里舔爪子,忙叫下人搭了个梯子,打算跳墙过去抓猫。
木兮劝阻道:“这样跳过去不太好,也不安全。我们还是从正门过去,跟人家打一声招呼。”
“不用打招呼,隔壁是山伯伯家,跟我们家交情好着呢。”说着她就纵身跳了下去,落地之后冲木兮喊,“你也一起过来,小家伙灵敏得紧,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它。”
木兮拗不过她,只得跟着跳下去。
“夭夭,夭夭……”商缨络给小猫取名夭夭,一边唤着“夭夭”的名字,一边蹑手蹑脚地靠近。木兮则从后方围堵。然而不等他们靠近,夭夭便纵身一跃跳上了假山。
假山下放着一张黄檀木的书案,书案上以镇纸压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上碧叶千顷,一女子独自撑船游于湖心,船尾的竹筐里放着几只莲蓬。
这样的美景却被夭夭破坏了,夭夭从树下跳下来,一脚踩在画上,下一秒又跃至书案,往前厅的方向去了。赶来的木兮看到被弄污的画,歉疚道:“也不知是谁的画,这下子我们可闯祸了。”
商缨络匆忙中瞟了一眼:“是山英那家伙画的,山府就他一个会作画,这个人确实有几分难缠,你不是也会画画嘛,给他修补修补。我去追夭夭了。”商缨络说完就走了,留下全然无所适从的木兮。
夭夭这一脚还真会踩,堪堪踩在了采莲女未及描绘的空白面容上,印下一只精致的“梅花”爪印。
要怎样修补呢?木兮凝神静思,蓦然福至心灵,提笔蘸墨在采莲女的脸上画了一层面纱,面纱轻盈飘逸,随风而动,恰到好处地遮去了原本的污迹。
木兮对于能挽救这幅画雀跃不已,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厉声喝问:
“你在做什么?”
木兮惊慌之下转过身。一个紫衣玉带的男子形象骤然跃入眼帘,他墨黑的头发被羽冠高高束起,身姿挺拔,容色冰冷。看到木兮手中的画笔,眼中寒意更甚:“你是谁?谁允许你动我的画的?”
木兮渐渐恢复淡定,冲着男子敛衽为礼:“想必阁下就是山公子吧,我是缨络的朋友木兮。缨络的猫把公子的画弄脏了,我冒昧做了一些修补,还望公子勿怪。”
山英目光落在采莲女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面纱上:“你擅自动了我的画,还叫我勿怪?”
木兮怔了怔:“那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我?”
山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忽然一把抽走案上的画,揉成一团丢到木兮脚下:“我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木兮还是第一次被男子这样无礼对待,怔在原地,几乎要哭出来。商缨络这时抱着夭夭回来了,见此情形,一下子料到了原委,冲上前去:“山英你有病吧,不就是一幅画,你有什么好凶的?”一把拉走木兮,“不用理他,他就是个疯子。”
没出三日,木兮又遇上了这个“疯子”。这日从商府出来,路过知砚斋,木兮想起家中自己甚是喜欢的那方紫砚被粗心的下人打碎了,预备再买一块。
经过半个时辰的遴选,一只样式古朴的端砚跃入她的视野,砚台表面石质细腻,周围刻有杜蘅文饰,甚是简单大方。
她当即冲老板道:“老板,帮我把这只砚台包起来。”
语声方落,一个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老板,把那只刻有杜蘅花纹的端砚给我拿来。”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板看着木兮手里的砚台,颇有点头疼:“那只砚台只剩一个了,现在在这姑娘手里,要不,你们商量商量?”
木兮回过头,对上山英的眼睛。微讶过后,她颔首致意:“山公子。”
山英微微欠了欠身,算作回应,随后道:“砚台你留着吧。”抬脚就走了。
木兮付完钱之后一路小跑追上山英:“给你。”她把砚台塞到山英手里。
山英不解:“这是作何?”
“前日我擅自动了公子的画,惹得公子不快,这只砚台算是赔礼。我注意到公子身上隐隐散发着杜蘅的香气,可见对杜蘅极为喜爱。这块砚台与公子的气质正相配。”
山英觉得这女人真是奇怪,那日发生的事换作别的女人定会觉得他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她不但不这样觉得,还向他赔罪。山英思索片刻,接下了砚台:“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叁
山英性情乖戾,极难相处,纵然有着一张貌比潘安的脸,亦令女子望而却步。出乎意料的是,他跟木兮十分处得来。
山府中收藏了许多名人书画,两人常常一起品评书画,偶有观点相左之处,往往能激情洋溢地争论上半天。商缨络是一句嘴也插不上,无聊得在一旁给夭夭抓痒。
这一天从山府出来,商缨络有意无意地感叹:“以前觉得你们八竿子打不着,现在又一看,倒也算性情相投。山英这个人脾气虽然不大好,人品倒还中正,家世容貌也与你相配。”
木兮一听这个,血色直蔓延到耳朵根:“什么相配不相配的,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普通朋友?”商缨络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怕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觉得吧?”
“谁说的,山英……山英他肯定也是这样认为……”木兮磕磕巴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问他。”
商缨络“扑哧”一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说你害羞吧,你又敢当面问人家,说你不害羞,你的脸又红成这个样子。那你问吧,我刚好也想看看那家伙怎么回应你。”
可是还没等木兮问出口,木遗风就出事了,开始木兮只当是误会,真相查清之后父亲就会被放出来,直到木遗风死在狱中,她才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木兮的母亲去得早,这么多年一直是她与父亲相依为命,而今父亲背负着骂名离去,恶意如潮水般向她涌来,连走在大街上都会有人冲她吐口水。木兮哪里承受得住,一病如山倒。
在木兮生病的这些日子里,都是商缨络在帮忙,里里外外地操持。而山英……山英从始至终没有露过一面。
守灵夜上,商缨络大骂山英是个浑蛋,要去找他算账。木兮拽住好友的衣袖,用早已哭哑了的声音说:“找他做什么,我们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人家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木兮……”
“没关系的,缨络,我不是还有你吗,只要你还在,我就觉得一切都是可以面对的。”
……
别看木兮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刚强坚韧,她说到做到,勇敢地面对流言蜚语,虽然总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却有着强大的自愈本领。无论被伤得有多深,睡一觉,等到第二天阳光照进窗子,她又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木兮了。
与山英暌别的这四年里他们从未见面,甚至连偶然相遇的时候都没有,商缨络更是忌讳着他们之前的感情,也从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他,以致再次相见,木兮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她曾经认识的山英。
曾经的山英啊,是何等的倨傲张扬,像赌博这种事他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去沾惹,因为赌到山穷水尽被扔出赌场这种事,木兮更是无法想象。
处理完山英额上的伤口,木兮把药膏放回药箱,轻声叮咛:“伤口包扎好了,只是我这里的药都是一些很劣质的止血药,你回去之后记得重新换过。”
山英没有说话,而是把目光落在木兮身后的一堆陶罐上。每逢下雨天,这屋子就漏水,木兮便只好在漏雨处摆上陶罐接雨水。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陶罐里,连贯如一首缶乐。
再看房里摆设,除了必备的床柜桌椅外鲜有旁的装饰,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木兮的清贫被山英一览无余,多少有些尴尬,才要开口,却听山英在那里低低一声叹息:“你这些年想必过得很辛苦吧。”
一丝心酸涌上心头,所幸被木兮给强行抑制住了:“与父亲蒙受的不白之冤相比,我这些都不算什么。”
山英沉默片刻:“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去赌坊?”
“去不去赌坊,赌不赌钱那是山公子自己的事,我有什么资格过问?”木兮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火药味,山英听了,凉凉一笑:“也对。”
他起身:“时候不早了,就不打搅木姑娘了。今天多谢木姑娘。”
黄花委地,物是人非,如今他们又成了山公子与木姑娘,跌宕时光里那若隐若现的隐晦爱意终究被抹杀得一干二净。望着雨中山英渐渐消逝的背影,木兮颓然垂下双肩。
肆
五月初五端阳佳节之际,庐陵王赵韫预备在府里举办一场粽子宴,广邀公卿世家的公子小姐。商缨络与庐陵王关系非同一般,也为木兮讨到一封请帖。
木兮对此颇为无奈:“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为了我麻烦王爷,再说了,我又不想去。”
“这次你可猜错了。”商缨络一边剥着石榴一边眉飞色舞地跟木兮讲,“请帖可不是我张口要的,而是他赵韫主动给的。我说端阳要和你一起过,不能去参加他的粽子宴,他立马乖觉地递上了两封请帖。”
木兮忍俊不禁:“你就欺负他吧。”
“哼,谁教他喜欢我的。”商缨络脸上洋溢的满是幸福之色,木兮看了不觉生出几许羡慕、几许心酸。像这样有人疼有人爱、衣食无忧、简单快乐的日子已经离她太远太远了,她现在每走一步都要用尽所有的力气。
尽管心怀顾虑,碍着商缨络的颜面,粽子宴木兮还是去了。
宴会上有不少熟面孔,那些曾经与她姐妹相称的人看到她过来,纷纷背过身,也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间或看她一眼,发出嘲讽的讥笑。木兮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转身就走。就在想法即将付诸行动之时,一条巾帕横空飘来,被木兮一不小心踩在脚下。
木兮弯腰拾起帕子,正打算还给帕子的主人,那女子却嫌恶地皱起鼻子,以异常尖锐声调道:“你长没长眼睛啊,好好的帕子被你弄脏了。”
这声音吸引了庭中大部分人的目光,木兮被弄得浑身不自在。商缨络闻声从庐陵王房里出来,跑到木兮面前:“发生了什么?”
木兮不想被众人看轻了,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没什么,是我不小心踩到了这位姑娘的帕子。”转向那女子,“弄脏姑娘的帕子绝非木兮有意为之,不若我赔姑娘一条如何?”
“赔?你赔得起吗?”女子满脸鄙夷之色,“这帕子可是我从兰秀坊购得的,一条要上百缗钱。”
商缨络方要发飙,木兮一把按住了她,低头看看手上的绣帕,笑意不减:“实不相瞒,姑娘的这块帕子正是出自木兮之手,三天之后木兮会奉还一条一模一样的。如若日后姑娘及在场的诸位有需要的尽管来找木兮,绝对比兰秀坊的便宜,质量亦能分毫不差。”
事后商缨络夸赞木兮道:“你这招可真高明,不但教那女人哑口无言还顺带招揽了生意。”
木兮仰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湛蓝湛蓝似一汪水,这是四年来头一次,她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在那个漏雨的茅草屋里躲了四年,以为四年过去了大家都遗忘了。可是只要有一天她没有面对,大家就不会遗忘。
现在她从茅草屋里走出来了,再也不要躲了。
庐陵王的这场粽子宴办得很是令人惬意,地点设置在花园,粽子皆放在木桶用冷水冰着供客人取食,可以一边漫步赏花一边吃粽子,自由随意。商缨络喜欢吃肉粽,木兮不喜欢也不愿意尝试,商缨络非逼她尝一口不可,两人在花林里打打闹闹,互相追逐,忽然间,木兮整个人都不动了。
商缨络莫名其妙,顺着木兮目光看过去,发现重重掩映的花树后方,山英正在为一个少女剥粽子。少女有几分眼熟,商缨络回忆半天,方才回忆起来那少女正是当初声称木大人猥亵了她的女孩,丞相的孙女,柳颖儿。当时她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四年时光过去,她已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柳颖儿就着山英的手咬下一口蜜枣粽,眼底满是柔情蜜意。
“真没想到这俩人能搞到一起去。”商缨络义愤填膺地咒骂。
“我们走吧。”木兮落寞地垂下睫毛,不等商缨络跟上来,自己就先走了。
伍
近日,全开封的赌徒都在议论七星赌坊即将到来的一场泼天豪赌。
赌博的地点在千金台,要知道那可是销金窟中的销金窟,向来只有一掷千金的豪客才能被邀上千金台赌博。人们不禁要问了,赌博的双方是谁?答案很快揭晓,其中一方便是七星赌坊的老板,传说这位老板身份颇为神秘,轻易不现身,即便偶尔出现在赌坊也是戴着面具的,叫人难窥真容。另一方身份也不容小觑,乃当朝太傅之子,山家二公子山英。
木兮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惊讶万分:“这样一场豪赌,山英他哪来的钱?”
“还不是赵韫那个八王蛋借的,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居然借钱给山英赌。”商缨络越说越气,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慨,“想他山英再怎么不济当初也是个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如今竟与赌徒为伍,你不知道山伯母都被气病了,山伯伯差点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可有什么用,他还是坚持要赴那场赌约,也不知中了什么邪。”
是啊,中了什么邪呢,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可以为了几粒骰子疯狂至此。木兮还记得初见山英的时候,他一脸严肃地质问她为什么动他的画。那时他羽冠玉面,风姿秀异,为何如今、如今就堕落成了这般陌生模样?
晚间的时候,木兮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听到外面有小贩吆喝卖糖炒栗子的声音,遂披衣起身,打算买些栗子回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一出门,卖糖炒栗子的却走远了,木兮循着声音追了三条街,追到了丞相府附近,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急匆匆地在月下走着,一只手即将叩上丞相府的朱漆大门,一个高瘦影子从后面追上来一刀捅在此人要害处,那五短身材甚至来不及呜咽一声,转瞬就没气了。
木兮在暗处看见了,忍不住惊呼一声。这声惊呼引起男子的注意,他朝木兮这边望来,轻云恰在此时荡开,月光大盛,照着山英轮廓分明的面孔。
山英提着尚在滴血的刀走向她,佯装镇定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木兮惊魂未定,口齿不清地问山英:“你为什么要杀人?”
山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用衣袖拭去匕首上的血,旋即还刀入鞘:“待会儿再跟你解释,先帮我把尸体处理了。”
尸体最终被埋入了木兮院子里的李树下,这一番折腾完,两个人衣衫都湿透了,背靠在李树上,累得说不出话。
月光洒在阶前,剔透如水,晚风徐来,没一会儿两人身上的汗就被风干了,木兮徐徐开口:“这会儿总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
山英沉默片刻,叹息着开口:“这一切须得从令尊的那桩疑案说起……”木兮瞠目。
四年前木遗风出事后,山英其实第一时间就想来探望木兮。其父山渚担心这件事影响到山家的名声,更怕山英冲动之下娶了木兮,将他软禁于家中,寸步不得踏出房门。
等他被放出来,这场风波业已结束,山英自觉没脸去见木兮,干脆选择在她的世界里销声匿迹。数月后,庐陵王赵韫找到山英,他认为木遗风之死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似乎与一间叫作七星的赌坊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山英自那以后就开始扮演一个颓废公子的角色,且越陷越深,有时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在虚与委蛇还是已经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
山英卧底赌坊,调查得知这间赌场幕后的主人极有可能是丞相柳闲鹤,他通过这间赌坊来帮助太子将受贿得来的钱财洗白。木遗风正是查到了其中的关联,才被柳闲鹤设计陷害,在狱中丢了性命。
听至此处,木兮泪盈于睫:“你是说,我父亲是清白的?”
“此事我已从柳颖儿口中得到证实,当年她……的确是在柳闲鹤的授意下撒下了那个弥天大谎,木大人清白无疑。”
木兮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明确自己一向敬重的父亲没有犯下那等不堪罪行,无疑是欣慰的。努力平复下情绪后,她问山英:“那我们脚下埋着的这个人又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人是王爷府上的家仆,亦是丞相的耳目。我和王爷的谈话不小心被他听到了,为了保证他能守口如瓶,不破坏明天的赌局,我只好将他灭口。”
“可是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失踪了,丞相不可能没有警觉,明天的赌局还可能去吗?”
“他一定会去的。”山英无比自信,“因为他也是个赌徒,凡是赌徒都有一个特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陆
第二天的赌局,柳闲鹤果然如约而至,亦顺利落入了赵韫为他布下的陷阱。
千金台上,正当柳闲鹤与山英赌得如火如荼之际,赵韫这头已经把山英收集来的种种证据呈到了皇帝面前,皇帝震怒不已,当即派出禁卫包围了千金台。
柳闲鹤被抓个现行,面具卸下,本人无疑。皇帝宣布彻查七星赌坊案,并重启木遗风案。柳颖儿被叫到开封府问话,刚开始还巧言善辩,没多久就在衙署官员的威吓下一五一十地招了。
木遗风得以重证清白,太子和柳丞相则因为构陷朝臣、杀害忠良等七条大罪被判处秋后问斩。木兮又回到了原来的府第,为抚慰她,皇帝赐下不少金银,木兮拿着这些钱开了一间绣坊。
绣坊开业的那一日,鞭炮齐鸣,在漫天的红纸屑中,木兮看到对街站了一道郁紫的身影,冒着滚滚浓烟跑过来:“你来了,要进去坐坐吗?”
“不了,我就是路过,顺便过来看看。”山英漫声道。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绣坊那头?”
“没关系的。”木兮回头看了眼,“有缨络替我张罗。”
漫步于生满青苔的阒静小巷,木兮斟酌着如何开口,斟酌半晌,却选了一个最平淡无奇的:“谢谢你。”
“你找我来就为了对我道一声谢?”不等木兮回答,“那你大可不必,我做这一切又不是为了你。”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帮王爷清除太子这个宿敌,为了惩治贪官,杜绝腐败,为了让忠良不至含冤九泉。”
木兮嘴角微微弯起,春风吹动着她红润的桃腮,冰肌玉骨下,自有一番温情脉脉:“为着最后一个理由我难道不该谢你吗?”她轻轻踮起脚尖,在山英的唇上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
吻过之后,螓首低垂,脸颊火辣辣地发烫。这种事她实在不擅长,早知道就不那么莽撞了,现在……现在该怎么缓解尴尬,木兮绞尽脑汁地想着的时候,山英高大的身影覆盖下来,一举夺尽了她嘴里的空气。
原来他真的喜欢她啊。
晚上回家的时候,木兮是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走回去的,绯粉的桃花简直要从眼里开出来,这样的喜形于色在她踏进自家大门后化为了泡影。
皇帝派来宣旨的太监已经在宅子里恭候多时了,圣旨上明确写着将她赐婚给庐陵王,换作任何人听到这个消息怕不是要开心死了,木兮却觉得整个天地都塌了。她拿着这张圣旨去找庐陵王,请庐陵王向皇帝提出退婚,庐陵王却说圣旨已下,他亦无能为力。
商缨络为此哭肿了眼睛,木兮劝了半天不见效果,自己也低低地啜泣起来,末了,哑着嗓子说:“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吧。”
山英对这件事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预备了丰厚的聘礼,亲自到商家提亲,请求商父把商缨络嫁给他。
商缨络抵死不同意这门亲事,商父左右为难,山英提出亲自与商缨络谈一谈,两人交谈了大概有半盏茶的工夫,出来的时候商缨络再没有了异议。
短短几天之内,他们四个人的姻缘命数都改变了,没有天塌地陷,却分崩离析。木兮见他们三个都安然领受了各自的命运,亦选择平静接受一切。
山英与商缨络的婚礼同木兮与庐陵王的碰巧是同一天,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日。这一天是难得的黄道吉日,开封城中成亲的人数不胜数。
按照规矩,新娘出阁之后要坐着花轿在城里绕一圈,再到新郎府上,由新郎迎下花轿。赶巧这日天上下了点小雨,轿夫乱了节奏。在开封最繁华的潘楼街上十几顶花轿拥挤在一起,轿夫之间发生摩擦,演变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最终,争端被平息,等到轿夫重新回去抬轿子的时候,吉时都误了。
木兮只觉得这一天糟透了,好不容易熬过了拜堂,总算可以休息了,赶紧叫下人端来碗面,对付着吃了。
没一会儿,新郎官回来了,木兮蒙上盖头在床头静候。
新郎官进来之后就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了,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倒了杯酒,徐徐饮尽后,走到床前,仅以两指掀开了她的盖头。
火红的盖头落地,木兮看到站到她面前的人变成了山英,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再看,还是山英。山英见她这个样子,好笑道:“别揉了,你没看错,是我。”
木兮舌挢不下:“怎么回事儿?”
“你说呢?”山英悠然淡定地点拨着她,“同一天,十几个花轿,如果送错了两个也不奇怪吧?”
“那缨络她……”
“自然是在王府。”
“难怪她后来不闹了,还乖乖答应嫁给你,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就瞒着我一个。”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重变数。”
“可是如果陛下追究起来……”
“生米成了熟饭,他要怎样追究?”骤然欺身过来,在木兮耳边轻轻道,“你说是这个道理吧,夫人?”杜蘅的气味袭上鼻尖,木兮沦陷在这样的香气里。山英抬手放下银钩,红帐闭合,掩尽一室春光。
更新时间: 2021-01-21 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