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贰十三
1
今年六月，我被关在北京的小黑屋里赶稿。暗无天日。有天夜里大雨，整栋楼忽然停了电。暗无天日。我只好跑到小区外的超市里蹭空调。超市老板很慷慨，见我没带伞。不仅允许我蹭空调，还倒茶邀请我看电视。于是我在大雨里完整地看完了一场电视节目。今年我唯一看完的一场电视节目。连广告都没放过。我在节目里看见了安欢弹钢琴。
rui sou sou xi dou xi la
sou la xi xi xi xi la xi la sou
这才是音乐啊，我想。
回去的时候，雨还很大。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这也是音乐啊，我想。
2
安欢是我大学时的女朋友，也是隔壁音乐系的女神。所以我们能在一起很偶然。
学校里当时有一片尚未开发的麦子地。夏天的时候，很多情侣会去里面寻求刺激。校长有次听说了此事，受到了刺激。于是每晚都安排两个学生会的人去麦子地巡视，打算让整件事变得更加刺激。
大二临放假，也是六月。我跟安欢被分在一组巡逻。我是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自告奋勇。安欢是得罪了学生会主席，身不由己。我们举着手电筒一同奔赴捉奸第一线。去麦子地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小湖。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我：“你们学音乐的听力一定都很好吧！”马上就到麦子地了，我其实有所指。
安欢：“啊？你说什么？”
我：“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想跟你聊聊音乐。毕竟你是专业的。”
我觉得有些尴尬。
安欢：“其实没有专不专业，音乐是无处不在的。你听风吹树叶的声音，那也是音乐。”
我用手电去照树，嗯嗯。（树：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安欢：“你听这青蛙叫的声音也是音乐啊！”
我用手电去照青蛙，没照到。（青蛙：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安欢：“你再听这……”
我还再试图照青蛙，还是没照到。脚下一滑。
安欢：“妈呀！这是什么声音！”
我：“天啊！是我掉湖里了！”（我：扑通！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呼啦呼啦。）
3
那天我们的巡逻任务虽然失败了，但影响相当深远。安欢在岸边上一直尖叫，据说音高达到了high E。吓得无数对情侣从麦子地里狂奔出来，上演了一幕奔跑吧情侣。此后很久没有情侣再敢去麦子地里约会，大家都觉得闹鬼。我本来是会游泳的，但被安欢弄得很紧张。生怕会有人以为我耍流氓，来见义勇为。只好窝在水里装死。
于是最后的结局是：安欢尖叫完就开始呜呜呜地哭，她以为我被淹死了。我从水里爬上来，也呜呜呜地哭。原来学校湖里的甲鱼会咬人！
4
第二天全校都传遍了一个新闻。我为了让安欢答应我的求爱，不惜跳湖以死相逼，终于感动了女神。那些一直在追安欢未果的人，每次看我的眼神里都充满了钦佩。我懒得解释，也没法解释。反正我跟安欢因此在一起了。连我都觉得像奇闻逸事。事实上这件事本来就是奇闻逸事。因为在一个礼拜后，我听说了一个传遍邻校的新闻。说我们学校的一个男生，为了让女神答应求爱，不惜跳湖以死相逼。最终在湖中爱上了一只千年甲鱼，抛弃女神与甲鱼双宿双飞了。
只要能跟安欢在一起，让我当千年甲鱼都行。那年的六月，我常这么默默地想。
5
我是头一次跟女神谈恋爱。除了充满危机感，还有些无措。只能学着别人的样子，每天对安欢嘘寒问暖。
当时音乐系早上需要练早功，在操场上。我就每天五点起床，买好早饭送过去。
怕早饭凉了，我都放在怀里捂着。有次不小心豆浆漏了，流了我一裤子。我手忙脚乱的时候，正好碰见去网吧通完宵的人回来。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相遇，彼此都有些尴尬。
我说，你别误会，你别误会，这是豆浆！我很后悔当天穿了条黑裤子。
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是挺像豆浆的，放心吧。
我：……
6
中午的时候，我要提前很早去食堂。只为了能给安欢占到一个阳光正好、又恰好在吊扇下面的座位。这其实也是场战争。
一开始，我用书去占座。买完饭回来，结果书丢了。
后来，我用饮料去占座。买完饭回来，结果饮料丢了。
这让我很气愤。于是有次我专门让我的同学大雷去占座。还好，买完饭回来，大雷没丢。但座位还是不在了。大雷点头哈腰地让给了一个漂亮姑娘，从此开始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恋情。
我：……
7
下午有空的时候，我会去琴房找安欢。等她练完曲子，教我弹琴，认简谱。我没有天赋，每次都只能用一指禅。练了几个礼拜，安欢觉得很受挫。我也是。有天安欢来了劲，非要我学会周杰伦的《菊花台》。我坐了一个下午，只觉得自己要菊花残。我说，安欢，我可能不太适合模仿。不如我给你弹原创吧！安欢说，好好好，那你弹。我深情地伸出一指禅：rui sou sou xi dou xi la sou la xi xi xi xi la xi la sou
安欢说，这算什么？我说，嘘，你听，这是音乐在说我爱你。
安欢说，喔，那你来听，这是我的心跳在我说爱你。
那天我把脸贴在安欢的胸口上。脑子里一直在想，安欢的胸比我想象的要大呢！嘿嘿嘿。感谢周杰伦！哈利路亚！
8
麦子地对我而言，就是爱情的天竺。每天晚上，我和安欢都会走一遍湖边的小路。但我们再也不是去捉奸了。学生会把我们俩都开除了。有天我们又去走。
我：安欢，我们既然那么会捉奸，肯定不会有人能捉到我们的吧！我话里有话地看着麦子地。
安欢：磊子，我们要是能躲进麦子地里一辈子，其实也挺好的。可是麦子总会有熟透，被收割的那一天吧。安欢话里有话地看着麦子地。
我：我靠！安欢你好深奥。
安欢：别靠！我撑不住你。
9
这些片段我到现在还记得，有时候想起来，近得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可有时候想起来，又远得就像从来没发生过。
10
放假的时候，我跟安欢只能在网上交流。每天我发给安欢的话基本是这样的：
我：女神起了吗？
我：女神吃了吗？
我：女神要去洗澡了吗？
我：女神困了吗？
我：女神睡了吗？
我的朋友小马常常因此嘲笑我，在给人做备胎。但其实他不知道，安欢的回话基本是这样的：
安欢：磊子我起床啦blablablablablablablabla……
安欢：磊子我吃了好多！blablablablablablabla……
安欢：马上去洗啦！再聊会儿！blablablablabla……
安欢：困了不想睡！blablablablablabla……
安欢：我在想你啊！
小马对不起，那时我Dota每次都掉线并不是因为我网络差。这才是真实原因。
11
几乎所有的书里都在写，爱情是会把人变笨的。我并不认同。我觉得爱情让我变聪明了。起码那个时候我是这样想。
放假的时候，我会坐12个小时的硬座去看安欢。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再逃票站12个小时的厕所回家。一次都没被发现过。
我开始能听出一首歌里的编曲、和声、和弦。即便我还在用着最便宜的MP3，听着盗版歌曲。我能在半小时内恢复所有安欢误删的文件，只为了找到她不见的期末作业。然而之前我对于电脑的掌握还停留在重启重启，叫网管的阶段。我可以说得出巴赫和莫扎特的区别，不再是单单谈论他们的发型。我可以分辨朋克和金属，不再一概而论地认为他们都是杀马特。我可以……
那时的我似乎轻而易举地掌握了很多我本来无法掌握的东西。很多年后我忽然有一天问自己，那是聪明吗？我想，可能在我最应该玩命爱一个人的时候，我真的玩命了。这才是我最大的聪明吧。
不管是朋克还是金属，古典还是流行。会让我想起你的每一首歌，就是特别的啊！现在的我依然这么想。
12
大三寒假的时候，我跟安欢吵了一架。原因说起来不知道算不算可笑。安欢第一次对我提起，毕业后我们就要分手这件事情。她的家庭环境很特别，特别到，不可能跟我有未来的那种。我终于理解了安欢有关于麦子地的比喻。
我很难过，在家里翻滚了三天，除了空调遥控器，什么也不想碰。但第四天我还是舍不得放弃。
开学那天，我跟安欢在小湖边见面。相拥着悄悄地哭，比韩剧还韩剧。
哭完之后我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安欢说，好，一切都像一开始那样。
我说，我想跟你聊聊音乐。
安欢说，你听风吹树叶的声音，那也是音乐。
我说，嗯嗯。
安欢说，你听这青蛙叫的声音也是音乐啊！
我说，好了别说了，妈的湖都结冰了。
13
之后的日子我们倍加珍惜。因为知道要分手，所以每一天都过得像是在告别。我们决定让我们没有遗憾。我戒了Dota，上网的唯一目的就是跟安欢聊天。
我：女神起了吗？blablablablabla…
我：女神吃了吗？blablablablabla…
我：女神要去洗澡了吗？blablablablabla…
我：女神困了吗？……
安欢：你别叫我女神了，其实我在挖鼻屎。
安欢：你别叫我女神了，其实我在拉粑粑。
安欢：你别叫我女神了，其实我在抠脚呢！
安欢：你别叫我女神了，不然我最后会更难过的啊啊啊啊！
我：喔。
我：抠脚女神，困了吗？
安欢：磊子你王八蛋！
14
我和安欢做了所有情侣应该做的事情。当然也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我们一起去网吧通宵打游戏。我教安欢玩Dota。她没有天赋，每次摁键盘都是一指禅。但这次我没有受挫。我陪安欢一起一指禅。我们输了一整夜，坑了无数的队友。可是我觉得很光荣。
队友：你TM是小学生吗？
我：52152152121。
队友：什么鬼？
我：嘘，这是键盘在说我爱你。
队友：滚！！！
我们会去学校的露天消夏晚会上捣乱。那种晚会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唱歌，所以很多人都借此表白。我也大胆地上了台。
我：下面这首歌我想献给我喜欢的姑娘！
群众欢呼鼓掌。
我：她们是！许婷、赵爽、钱淼、孙晓、李静静、周泉、吴萌、郑燕燕、罗伊斯、娜塔莎……
主持人：你给我下去！
我们会参加校园的十佳歌手大赛，团体组合报名。演唱曲目是王菲的《但愿人长久》。但我们不同的是，整首歌我们一直都在诗朗诵。真真儿地朗诵一首《水调歌头》。虽然离谱，但我们是真的动了真感情。每一个叹息都在为我们注定的别离。
很遗憾，我们没有晋级。评委真是瞎了眼了。当时我默默地想。评委没准也是曾经被我们在麦子地里捉过奸。
15
我们会去别人的课上帮逃课的人答到。做活雷锋。我们也会去食堂偷别人占座的饮料和书。做小人。我们去了夜店，酒吧，坐最后一班地铁。我们去了公园，长城，枫叶没红的香山。那时的北京真的好大，大到我觉得我们永远转不完。那时的北京又真的好小，小到很快我们发现，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于是我们决定去麦子地。寻求刺激。嘿嘿嘿，我终于如愿了。我为此忐忑了一天，安欢为此忐忑了一个礼拜。去的那天我们全副武装。安欢觉得最该带的是塑料布，麦子地一定很脏。我觉得最该带的是口罩，被发现起码不会被认出来。
我们手牵手穿过操场。我们手牵手穿过校园。我们手牵手经过小湖。
一路上我都在想，安欢啊，要是能跟你一直这么牵着手，我宁可永远也不要走到麦子地。
一路上我还想，安欢啊，以后我们的手松开了，你可不要跟别人去麦子地啊，我会很伤心的。
一路上我还想，是因为要分开了吗？这条路怎么仿佛变了样了？
我一抬头，何止路变了样了，麦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割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和几台挖掘机。
16
麦子地的刺激没有寻找成。究竟算好事还是算坏事，至今我也不清楚。那天我跟安欢捡着地上的麦穗，总觉得像是在悼念一个老朋友。最后安欢哭了，很惨，很应景。我想说安欢以后我种一片新的麦子地给你好不好？想了想，没张嘴。大概我们真的没有遗憾了。我默默地想。
安欢你的哭声也是音乐啊！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听。
17
虽然很不想，可我们真的要毕业了。那年的六月，学校里开始有越来越多的情侣抱头痛哭。姿势难度系数一个比一个高。我跟安欢谁也没哭，每天笑着见面，笑着说晚安。我们决定送对方一件有纪念意义的礼物。安欢是音乐系，所以尝试为我写了一首歌。我是美术系，只能尝试为她画一幅画。我想了又想。画了一幅油画给她——高高的麦子地里，冒出两个人的后脑勺。
你管我们是在捉奸还是在寻求刺激呢？自己想去。当时的我这么想。
我们约好毕业典礼之后，互换礼物。然后各自冲入人海、世界、未来。虽然我对即将冲入的人海、世界、未来，毫无兴趣。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啊。毕业典礼那天，我把油画在宿舍里吹了又吹，把画框擦了又擦。总觉得像是在跟安欢告别。可能不是像，是真的告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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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个告别才算是结束。只是我和安欢，可能从认识的第一天就已经告别过了吧。所以典礼那天，我没有等到她。大概她也不喜欢告别吧，我默默地想。
我在操场上看着太阳落山，又差点在操场上看着太阳升起。安欢都没有出现。我的同学都认为我太受不了离别的伤感。拽着我去喝酒。喝得暗无天日。第二天我才知道，安欢偷偷地离开了学校。我打电话给她，永远都是忙音。
三个月后，正在找工作的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附件里是一首歌的Demo，正文里只有一句话：麦子又长高，人无再年少。
19
现在的我坐在上海的酒店里。所有的灯都关着，暗无天日。忽然想起毕业之前，我和安欢跑到三里屯的一家夜店。音乐声震天响，我们喝了很多酒。
安欢说，磊子，谢谢你跟我在一起。
我说啊？你说什么？我装听不到。
安欢说，磊子，我会永远想你的！
我说啊？大点声！我装听不到。
安欢说，磊子！不如你带我走吧。呜呜呜呜……
我想继续装听不到。眼泪却落了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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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1 521 52121。
更新时间: 2021-04-05 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