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烬
新浪微博:陈烬Roxanne_
01
顾妤算是刻意和林青弈重逢,她拿了赠票,就坐在第一排,台上的话剧是沉浸式表演,观众和舞台之间没有界线,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的衣角。
话剧宣扬的是废墟美学,演员发泄情绪,灯光昏黄,舞台上是废弃的纸箱和倒塌的家具。
林青弈是主角,穿一件白背心,面庞都瘦出棱角,嘶吼时能看见颈上的青筋。
观众全被他质问生命意义的怒吼震颤,而顾妤看见的却是他受伤的手腕,鲜艳又潮湿的血痕,有些触目惊心。
她片刻失神后,下意识就要站起身,转念一想那血痕说不定是用番茄酱作道具。在基韦斯特时,他也总拿这个吓她,她气得要命,林青弈却顺手揉一揉她的刘海,眼神里的温柔总让她瞬间没了脾气。
但她又太知道林青弈,演出都卖了命般地当真,因而她一直揪心到话剧结束。
退场时还有个别出心裁的设计——走道里有大片的玻璃墙,群演隔墙站着,众生百态,像是陈列品,面对观众好奇的打量静默不语。
站在正中的是林青弈,手腕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还来不及包扎,血已凝固。
林青弈很敬业,即便她站在对面,他的目光也没有闪躲,目光相接,像是无声的较量。
他有单独的休息室,等到观众散尽,顾妤就尾随他去了那里。
“妤妤,我没认出你来。”声嘶力竭过后,林青弈的嗓音喑哑,像是那年裹着沙砾的海风,连带着回忆波浪般翻涌,硌得她尖锐的疼。
顾妤的确变了很多,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耳环从耳垂上取掉,红棕的波浪卷发也褪了色,扎成安静柔软的马尾,有些像他的意中人。
“我看见你受伤了。”她学医,从手包里取出酒精和纱布也不奇怪。林青弈这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太投入了,没有注意到。”
顾妤就要开始包扎,眼看着她的指尖即将挨上自己的手腕,林青弈突然挣扎着抽回手。
“乖。”看见他极不配合,常年和儿童打交道的习惯让顾妤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又倏然后悔。
林青弈缓和下来,灯光朦胧,他的眼里好像晕开些浅淡的暖意,很快又无迹可寻。
“一切都好吗?明晚知道你在这里吗?”她好久没握他的手,她没话找话,有点不太合时宜。
“首映式的时候她来看过。”说起他的爱人,林青弈才难得咧嘴露出了个笑容,“这里的空气不流通,我怕她多待在这里会难受。”
“这卷纱布给你,回去让明晚帮你,她知道怎么消毒。”将纱布递过去,顾妤交代清楚就要离开。
她也不记得他们几年未见,只记得他人口中说的“时间良药”将她的痛楚麻痹,只是再见他时,一切都骤然失效。
林青弈不过是皮肉之伤,多则数日就可以自我康复。可她心中难以愈合的创伤,再次感染发炎,此刻又被细细密密地啮咬,痛彻心扉。
02
不是每一次浪漫的邂逅,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五年前在国外留学的顾妤放圣诞假,从佛罗里达背包一路往南,最后停在基韦斯特,墨西哥湾边缘的岛城,被蔚蓝的海水包裹,潮起潮落都别有韵致。
她有些路痴,撑着太阳伞愁眉不展,不知第几次绕回到相同的十字路口。
“Seorita(小姐),Seorita(小姐),需要帮忙吗?”
正在此时,陌生的男声由远及近,从西班牙语说到中文,像是打碎的半瓶龙舌兰般醇厚。顾妤回身,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瞳。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林青弈,他穿着蓝白条纹的衬衫,露着好看的锁骨,轮廓俊朗,展眉时的眼像被海风抚平,比她笔下写的任何男主角都要好看。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来,距离太近,顾妤下意识地将宣传册挡在脸前,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说话也瓮声瓮气:“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太阳不大,却还撑着伞,只有中国的女孩才会。”那人自来熟,眯起眼看太阳,英俊的眉目里是了然的笑,“要去哪里?”
“我是作家,来找灵感。”她鼓起勇气回答,又戒备着不想透露自己的行踪。
顾妤学医,业余写写青春小说,却偏要给自己冠上作家的头衔,像是偷穿了大人鞋的小孩,幼稚里透着骄傲。
“写什么的?”
问题太多了,顾妤在心里嘀咕,准备张嘴解释,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先发了声。
丢脸极了。
“要找灵感,总不该先把自己饿到,”林青弈的笑像滚落的星辰,在她的心上着陆,“吃点东西吧,然后我陪你去找。”
“一杯草莓奶昔就可以。”顾妤点点头,声音细细软软,让他的心也柔下来,“我最喜欢。”
奶昔买好后,林青弈与她聊天,说自己是话剧演员,难得见到中国人,又追问她找灵感的原因。
“遇到瓶颈了,”顾妤咬着吸管,小口小口地啜,像是只可爱的仓鼠,“所以出来转转,但既然出来玩,就不想这么多了。”
餐厅门口在卖特制的风铃,精致小巧,她悄悄瞥了一眼价格,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
“作家的心是悬置在旷野中的风铃。”林青弈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伸手取下一个风铃,像在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她听,“四面八方最细的微风都能引起灵魂的震颤。”
她捻着细绳,风铃左右晃荡出清脆的声音,心便也跟着怦怦直跳。
“送给你,作家小姐,当作我的见面礼,祝你早日寻到缪斯。”
初次见面,她的心防早被撤去,整个人成了微动的风铃,摇曳着细碎的欢喜,叮咚作响。
林青弈依照约定将她送到景点门口,微笑着道别后,她猛然意识到这场异国的邂逅即将画下句点,人生海海,从此再不相逢。
这可不行。
“喂,不介意的话做我的导游吧。”他快走到巷子的尽头,才听见轻俏的少女音,林青弈蓦然回首,就撞进最明媚的春天,“报酬是一个故事,让你做一次男主角。”
“明天见。”他长指并拢敬礼,眼里三分痞气,五分笑意。
原来她听过最好的告别,就是“明天见”。
03
第二天,顾妤入乡随俗,不再撑太阳伞,应景地戴了顶草帽,上面系着蝴蝶结,可基韦斯特的海风却不跟她客气,造型维持不了多久,草帽便被风吹走。
林青弈想帮忙,长手长脚地在海边追滚落的草帽,显得有些滑稽,最后终于被他扯住缎带。
“抓住你了。”他的眉眼一展,在远处冲她邀功似的挥了挥手,碧波、白沙和林青弈张扬的笑,在她的视线里悠悠而晃。
她的心也被抓住了。
林青弈为顾妤将草帽戴好,顺带着细心系好蝴蝶结。他们之间有身高差,顾妤不小心靠近一步,脸正好撞上他温热的胸膛,白衬衫下隐约可见肌肉的轮廓。
顾妤慌忙往后退,红晕就像落日里的青藤,缓慢地爬上脸颊。
这样心动的时刻只多不少。譬如顾妤看阳光正好,说她想要拍照。
林青奕便配合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拼成一个取景框,那边的顾妤将小嘴一噘,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就拿这个来敷衍我,照片拍到哪里去了?”
“人的眼睛才是最好的照相机。”林青弈永远有自己的道理,不气不恼地和她解释。
“照片拍在哪里了,给我看看?”她将掌心一摊,纤长的指尖是珠圆玉润的指甲,非要刁难他到底。
“这里。”林青弈举起右手,缓慢又郑重地停在左胸的位置,伶牙俐齿让顾妤难得哑口无言。
果真是演员,甜言蜜语信手拈来,顾妤腹诽,心却不争气地越跳越快。
林青弈陪她打卡了几个经典的景点,基韦斯特最有名的便是马洛里广场的日落,他们没有错过,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就在广场附近转转。
当地人有售卖一些手工画,色彩鲜艳,编织而成,她一幅幅看过去,最后因角落里那幅雪景图驻足不前。
“因为家里时常下雪,小时候看腻了,所以上学时特意挑了温暖的城市,”林青弈问为什么,她低声和他解释,“可好久不见,现在竟然也有些想念了。”
“等我有机会请你去……”她话音未落,侧耳听见人群里的喧哗,知道日落的时间到了,忙拽着他一起去岸边。
在无数人的注视中,白帆点点,红日沉沉,余晖给万物镀上闪烁的金光,最后淹没在海里。
“最近一次更新是半年前,为什么?”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海岸边,顾妤猝不及防听到林青弈偏头问道。
林青弈从网络上搜到了她的故事,知道她是个不循规蹈矩的创作者,有时候一口气能写很多篇,有时候也像这样停笔半年。
“和别人一样糟糕的故事,我若是有心应付,一口气可以写成百上千个。”她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可惜我不愿意。”
顾妤对自己的要求极高,写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宁愿停笔。
“什么时候兑现你的承诺,作家小姐。”林青弈跟她开玩笑,“我为你创造了这么多素材,也应该有主角的待遇。”
当然。顾妤在心里答应了千百遍,也在脑海里描摹过无数浪漫的结尾。
却幻影一场,始终没有成真。
04
后来顾妤回校,却始终和林青弈保持联系。半个月的时间,像是蛰伏在漫长的暧昧期,始终没捅破那层薄纸。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向他诉说细碎的琐事,倒也欢喜。
“青弈,你是我的男主角了,许多读者都追问我你长什么模样。”
“青弈,姐姐最近告诉我,家里又下雪了,我还挺想回去看看的。”
偶尔她也浪漫,说:
“青弈,你有没有见过四个角的星星。”
那边的他说“没有”,她便输入“我想你了”发送过去,屏幕上无数个闪亮的四角星星就摇晃着往下掉。
那头很快有了回音,是林青弈回拨的语音电话,他通过电波传来的声音清醇:“妤,等下次风铃响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你骗人。”这个承诺恰好撞在枪口上,因为顾妤将风铃随身系在腰包上,此刻故意晃了晃,“风铃响了,你在哪,我怎么没有看见?”
可惊喜却悄然而至。
“妤,你回头。”林青弈修长的身影,就站在林荫道的尽头。他提着新鲜的草莓奶昔,上面的碎冰甚至还没有融化。
“La dich的草莓奶昔,你说你最喜欢。”细碎的阳光落在他清朗的眉目上,林青弈对快吓傻了的她解释,“当初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算是半个F大的学生。”
林青弈学戏剧表演,在F大短期进修,半工半读,顺便还在附近的剧场表演。
顾妤的选修课里有一门是剧本创作,他们也算是半个同行,后来某一次,她去小剧场看林青弈的演出,情绪饱满而强烈,极具共鸣性。
谢幕时掌声雷动,林青弈唯独接过她手里的那一束捧花。
林青弈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她却陷入了困境。
那时候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的顾妤昏昏沉沉,反复推翻手里的作品,想着出来透一口气,却正赶上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雨。她就近躲进一家清吧,打电话给林青弈求助,人群吵闹,她低声埋怨着天气的不如意。
暴雨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人们开始自娱自乐,用转动的玻璃瓶抽签表演,却恰好指到她的方向,幸亏救兵从天而降。
林青弈从乐手那里拿过吉他,从容不迫地走到台上,五指扣弦弹奏,嗓音清浅如泉,娓娓而来:
La pluie细雨
La nuit寒夜
Deux ames两个灵魂
Unis依偎在一起
……
一曲终了,他穿过吧台,在众人的注视下,到顾妤的跟前坐下。
“是法语歌啊,真有你的。”在吧台上趴着的顾妤啧啧称奇,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特训的时候学了一些,”林青弈解释道,伸手自然地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怎么了,小风铃,又遇到什么困难了?”
他从“作家小姐”改口叫“小风铃”,尾音上扬,像是亲密爱人间的称呼。
饶是隐忍如顾妤,此刻也终于将自己心里所有的话都倾倒而出:“你说,我到底是因为我自己写,还是我的读者呢?”
她停滞不前经有一些时日,屡遭退稿,可能是心境变了,重新提笔,却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
“你说,是他们应该包容我,还是我该去适应他们?”
她絮絮叨叨地说,一个一个地往外抛问题,林青弈看着她,终于缓缓地张口。
“不适应,就去做引领者。”那话漫不经心,却好像一颗重磅炸弹,扔在她的心上。顾妤看进他的眼里,似懂非懂地点头。
“菲德罗篇里说创作者,不仅是缪斯的恩赐和迷狂,更是纯真无瑕的灵魂。”
“但愿你也如此,用细腻的体察去写,去独树一帜,然后自己成为万人追随的方向。”
林青弈循循善诱,她脑中电光石火间,终于找到答案。
“林老师,这里的雪不好看,跟我回家好吗?”她扯住他的衣角,看着窗外的雨轻声呢喃,却没意识到说出口的话究竟有多暧昧,“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困了吧,飘进窗的是雨,可不是雪。”林青弈凝视她,眼波融成了一汪温柔的泉,伸出小拇指跟她的交叠在一起,“但我答应你。”
05
林青弈说到做到。
飞机降落在北国的土地上时,顾妤还是有些忐忑,就这么从国外顺回来一个大男人,家里人不知是否得到消息。
可降落时,她又将这些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为他们极其幸运,正好赶上了一场雪,满天飞舞的雪片,都融化在她漂亮的眉梢。
在国外留学,她太久没有见过一场像样的雪,此时又重新变回见到初雪的小孩,手舞足蹈,虔诚地去捧一朵落下的雪花。
“等一下,”林青弈去触她长睫上碎落的雪珠,距离极近,她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要回家吗?”
“我们不回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少女藏着秘密的眼睛闪闪发亮,笑嘻嘻地找到提前租好的车。
林青弈被她拽着袖口,眼里全是宠溺的光。
出租车将他们在村庄前放下,那里是专业的滑雪小村。在酒店门口,顾妤看见意想不到的熟悉人影,她穿着杏色外套,眉目温和。
“明晚,你怎么等在这里?你身体不好,等我回家就可以了。”她着急地走过去,习惯性地将安明晚的外套系好。
她本来约好过几天再回家,却不知道安明晚竟赶来这里。
“知道你回来,想早点见你一面。”安明晚咳嗽了两声,微笑着说自己没事。
然后顾妤想起身后的林青弈,这才想起来要给对方介绍:“青弈,这是我的姐姐。”
林青弈点点头,神色却有些不自然,两个人目光相碰,表情微妙又怪异。
“既然来都来了,我们明天一起去雪山吧,听说上面有六角形的雪花,很好看。”顾妤察觉到异样,却没有多想,挽住姐姐的手臂,回过头来跟林青弈交代。
后来一整个下午在餐厅吃饭,她都觉得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心不在焉。再后来顾妤回到自己订好的房间,因为酒店的吹风机不好用而去找前台,却在走廊上看见安明晚和林青弈的身影。
安明晚像是在拼命解释什么,面色焦急,顾妤有些看不清林青弈的表情,她的心升腾起巨大的疑惑,隐隐藏着不安。
顾妤想找安明晚问个究竟,姐姐却先来敲了她房间的门。
“妤妤,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直到现在,顾妤才知道安明晚口中一直念叨的话剧演员,原来就是她在异国他乡邂逅的林青弈。
她早就该想到的。
“之前朋友寄来的礼物,觉得很贵重,打算还给她。”那时候林青弈收拾行李,掉出来一个首饰盒,跟她这么解释。
“我有跟你一模一样的呀。”她从毛衣领口下摸出一条相同的雪花项链,以为自己和林青弈有天定的缘分,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脖子上的这条项链,是随手从安明晚的梳妆台上取来的。姐妹互用东西早成了习惯,打了声招呼就自己拿来。
原来是安明晚买的情侣项链,原来那个“朋友”就是安明晚,她和林青弈的相遇只是安明晚托他来照顾,原来只有她一人傻兮兮地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
顾妤被安家收养,养父母不偏心,她从小穿着跟安明晚一样的蕾丝裙,黑皮鞋,戴着漂亮的珍珠项链,却始终明白自己不是真正的公主。
她是从属,是附庸,因着身边真正的月亮,所以也沾染了些多余的光辉。
她和安明晚的关系也是说不清的微妙。姐姐温柔沉静,她却偏要任性,拼命又幼稚地证明自己的不一样。
可她专业学医,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安明晚身体不好,从小照顾姐姐养成了习惯。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去争取?”顾妤有些激动,“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不需要你让着我。”
“我已经放下了。”安明晚背过身去,海藻般的长发披散下来,背影却微微发颤,“我就把他当作朋友而已。”
顾妤推开门,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我自己上山滑雪了。你骗我,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她赌气给林青弈留下一张便条,第二天清晨就不告而别,也没兴趣上山,自己到镇里去散心。
殊不知这样的举动酿下了大祸,随时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06
“你没跟他一起回来?”
看见回来的顾妤,安明晚愣在原地,林青弈以为顾妤任性跑到山上去,所以不顾她和向导的阻拦,听说有暴风雪的消息,空手不拿装备也要去追。
“青弈出门去找我了?”
顾妤咬咬牙,在渐暗的黄昏中往附近的雪山上跑。
雪山那么多,谁知道林青弈会上哪一座。雪天出门本就危险,加上暴风雪的威胁,危险加剧。她一寸一寸细致地找,意识也变得涣散,她感觉林青弈的生命正在流失,心几乎被深刻的绝望笼罩。
随着时间的推移,雪越下越大,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的让顾妤找到了林青弈。
那时候的林青弈体力流失已很严重,他坐在原地,像一座僵硬的雕像,快和白茫茫的雪山融为一体。
察觉到身边的响动,林青弈渐渐有了反应。
“顾妤,”林青弈的意识恍惚,在努力凝视她,双眼却空洞无神,“终于……”
雪盲症,顾妤在瞬间反应过来,因为雪地的反光而造成短暂的失明,看不清人和物。
之前顾妤在雪原上喊他的名字,因为张嘴吸入太多的冷空气而嗓音嘶哑,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也没办法答应,只好无助地用手去捧他冰凉的脸。
她还尝试了很多办法,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身体,拍他的脸不让他睡着,眼看着天色昏暗,内心的绝望也聚沙成塔。
他被顾妤搂在怀里,努力张开嘴想说些什么,顾妤伸手将他的唇捂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然后她在他的手心写字:有什么愿望,等我们平平安安下山再说。
两个人不能在原地等死,可林青弈这样的状况,根本没办法多走出一步路。顾妤只能企盼安明晚报警,尽快找人上山,将他们成功找到。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她的情绪也一次又一次地崩溃。最后,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流转,顾妤想起当初在基韦斯特玩捉迷藏,她故意增加难度,踮脚给林青弈的眼睛蒙了一层白布条。
林青弈却是自信满满的模样:“别小看我,无论你在哪里,我永远都会找到你。”
那次的林青弈如有神助,三分钟不到,就将蔷薇花丛里猫着腰的她揪了出来。
这次即使看不见,也一定可以确认到她的存在。
顾妤这么想着,手电筒的最后一丝光消失时,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07
醒来的时候,顾妤第一眼看见的是身边坐着的安明晚。
气氛有些古怪,她不管不顾地就要翻身下床,却被巨大的眩晕感生生地制住动作。
“青弈呢?”
安明晚摇摇头,抢先说他就在那边的病房住着,让她放心。
“我是不是活不久了,还是青弈活不久了。”看见安明晚欲言又止的神色,顾妤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你别乱说,”安明晚让她停下话,手指揪紧床单,“你们都没事,只是他……他认错了人。”
林青弈早顾妤一步醒来,安明晚正好在他的床边坐着,那时他迫切询问了顾妤的下落,知道她安然无恙,接下去又问在雪山上找到自己的是谁。
“不是她,是我。”安明晚看见他期盼的神情,却鬼使神差地说了谎。
而林青弈信以为真。
安明晚想到这,目光躲闪,长睫微微颤动,上面沾着泪珠:“他说在雪山上发了誓,会好好照顾……对不起,姐姐自私这么一次。你能不能原谅我。”
顾妤从小就最受不了安明晚流泪,虽然拼尽全力地将她放在自己腕上的手推掉,却也不再辩解,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安明晚有心脏病这个秘密,一直小心翼翼地被家里人藏得很好,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便不会有性命之虞。
她和林青弈的一见钟情,自然比不过在危难关头的同生共死来得可靠。
她想,对林青弈而言,安明晚是从天而降的天使,不顾自身安危,陪他熬过漫漫的长夜,撑到救援人员上山。
她和林青弈的病房不过是一墙之隔,却直到康复出院,才短暂地相见了一次。
“你没事就好。”大病一场,林青弈没有了以往那些温柔,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还要多谢明晚,我们两个人才能顺利下山,我答应了明晚,之后都会好好照顾她。”
顾妤听了那一番话,心蓦地被揪紧,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我之前不知道,你可得好好照顾我姐姐,不然我第一个不答应。”她明面上装着没事,还开他的玩笑。
林青弈想必不知道真相,他和她也早已两清。
可林青弈也不知道,那场雪中的事故,也给她留下无法治愈的伤害,刺骨寒意侵袭到了她的五脏六腑,后遗症在之后的检查中慢慢被发觉,她从此之后无法生育,却努力隐瞒病情。
在佛罗里达,她看到他有多喜欢那些簇拥而来的孩子,他将颜料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他们的脸上,给他们买甜软的冰激凌,他自己的眼里也满含着笑意。
那就让他误会下去,姐姐也早需要一个人托付终身。
只可惜,他们盛大的相遇,她连一句正式的“我爱你”都来不及说出口,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悄然落幕。
08
记忆的潮水退却,指针又拨回现在,顾妤抬脚走出休息室以后,却被身后的林青弈喊住。
“哦,对了,明晚说她很想你,希望你多回家看看。”林青弈像是刻板地背出安明晚的交代,然后释然地一笑。
她见过他无数个充满真心的笑,所以能轻易看出这个笑只是强撑的伪装。
顾妤站在走廊上,他站在门内,近在咫尺的距离,又好像山隐水迢,始终难以触碰到对方的真心。
“我们要启程去美国,应该会在加州选一座城市定居。”他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未来说给她听,“这应该是在国内最后一站演出了。”
顾妤毕业以后,申请去了医疗救助队里当护士,常年在世界各地奔波,被派驻到需要的地方,也算是实现了当初走遍世界的理想。
“晚晚心脏不好,说她想要留在温暖的地方。”林青弈跟她解释。
“我不会放弃话剧,”林青弈顿了顿,又补充道,“跟当地的话剧团已经签约了,之后也会演出。”
林青弈这么说,却不记得当初和她的约定。那时候顾妤与他开玩笑,好看的杏眼闪闪发光。
“以后我给你写剧本,然后让你演男主角,我再去看你演的戏,好不好?”顾妤不依不饶地将他手上的书给拿掉,露出洁白的牙齿,尾音上扬,像只张牙舞爪的猫。
而事到如今,所有的承诺都已落空,顾妤笑了笑,礼貌地道别。
顾妤想,演戏好累啊,维持嘴角的笑真不容易,她一直往前走,离开剧院,走到空旷的街头,然后初雪融化在嘴角,泪水悄然落下。
好像有目光在身后,她猛然回身,可除了白色的雪片翩翩回旋,只有一片虚妄。
她离开旧爱,一路上都是虚妄和荒唐。
09
“小风铃,别这样不开心,要坚持创作啊。”
林青弈站在玻璃窗的后面,看见顾妤远去的背影,才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开口:“用独属于我的昵称,最后呼唤你一次。”
顾妤不知道,因为在第一排看见了她,所以林青弈才会突然失神,将自己的手腕割伤。
顾妤更不知道,他跟安明晚结识的原因。
他一样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扩张性心肌病,反反复复地住院。因为同在网络上心脏疾病的交流小组,他与安明晚成为朋友。最后他等到了合适的心脏移植,预后良好。
可那次从雪山上下来,他不在幸运。
医生的诊断让他坠入深渊,雪原长时间的低温环境,重新诱发了致命的心脏疾病,确诊后他的生存概率只有一半,从前那些好不容易挣脱的噩梦重新降临。
他恳求安明晚不要告诉顾妤真相,自己也终于下定决心。
他可是演员啊,演一场戏骗过顾妤,分明是他最擅长的事。
于是他自导自演报恩的戏码,那是他最差劲的一场戏,幸好小姑娘信以为真,看见她通红的眼眶,他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指尖狠狠地抠在掌心,流血了也浑然不知。
他怎么可能认错,雪山之上,有温热的身体将他抱入怀中,分明就是他心爱之人啊。
对她的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妹妹恰好要去基韦斯特旅游,能帮我照顾她一下吗?”彼时他拒绝了安明晚的表白,安明晚却留下了这个请求。
随手帮忙,却顺手抓住了他生命中的精灵。
他当时正陷入演戏的瓶颈,话剧导演说他没有感情,他科班出身,台词功夫到位,却始终觉得角色的情感与自己无关,所以导演给他半年时间沉淀,然后再回到剧团中来。
直到顾妤的鲜艳明媚,撞进他的生命里,重新点燃了那些尘封的激情。
顾妤的美像是玻璃罐里闪烁的星星,让他情不自禁地想珍藏在心。倘若她笑起来,基韦斯特再明媚的阳光都要失色。
记忆里最深的场景,是他邀请她共舞,顾妤肤白胜雪,在好看的红裙衬托下,笑得肆意又张扬,牵着他的手,足尖蹁跹,转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圈。有过往的行人吹泡泡,明亮的日光下,像是滚落的晶珠,落到她的发间。
倘若生命能凝结成一秒,那他情愿停留在那个时刻。
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话剧团的经理将新锐作家的剧本送到他的病床前,惋惜地说这个男主角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他已没有力气翻书,只听旁人念她仅有一句的前言:
“他教我做旷野中的风铃,去引领,去碰撞,激荡出时代之音,所以我才有此刻荣光。”
而她青云直上,他的灵魂已在晴空万丈。
更新时间: 2020-08-13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