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草莓一碗
00
工作第六年,周灵收到清河村要拆迁的消息。
她独自赶回去收拾东西,半天时间整理出来两小包行李。临走前,她又从木头床和墙壁的夹缝中翻出来一个相框。
相框已经旧得不成样子,轻轻一碰,后面的板子就掉了下来。随之掉下来的还有两张纸,旧得泛黄,周灵将它们捡起来,才看出来是一张纸币和一张白纸,白纸上有一行用中性笔规规矩矩写下来的字——给周灵藏起来的零花钱,陈朝。
01
周灵是在清河村长大的,小村落很偏僻,缩在南方的山沟里,要坐一个小时的摩托车才能到达最近的小镇。
村子里的小孩子很少,每天结伴一起走去最近的学校读书,学校里老师也不多,每年都有大城市的老师或者毕业生来支教。
年轻的女老师被孩子们围在中间,跷着二郎腿告诉他们:“老师也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来了这里吃的喝的住的都能适应,唯一难接受的就是那个摩托车,突突突的颠得我浑身都要散架了,跟这个对比起来,城市里挤死人的地铁都舒服了好多……”
说到高兴处,她还会摸出手机来给他们看之前拍的照片。
就通过这样的描述,周灵勾勒出了一个自己心目中的城市。那里高楼林立,刷着漆的墙壁在太阳下反光,宽敞的大马路上跑着的是四轮轿车,那里的男人女人都像他们老师一样,脱下职业装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四点半的放学铃一响,教室里的小孩都跳起来往外跑,周灵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走出教室门,陈朝就在门口三步远的梧桐树下面站着。清瘦的少年穿着洗旧的棉麻衣服,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转过头来,对着她露出一抹清浅的微笑。
周灵的脚步忽然又慢了些。
她想到老师给他们看的小明星的照片,这会儿看着陈朝,又觉得那化了妆的脸不过如此。
两人一起往家走,周灵把这个想法说给他听,陈朝弯起眼睛笑,抬手给她比了几个手势。
周灵懵懂地眨眼睛:“等等,你刚比画得太快了,我没看清,是在说我偏心吗?”
陈朝笑得更厉害了。他把随身携带的旧报纸抽出来,用黑笔在上面写:“对的,我说是因为你偏心。”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回家必经的一条小河边。深秋的河水已是冰凉刺骨,陈朝拿出装在塑料袋里的雨鞋套在脚上,在周灵面前蹲下身子。
周灵熟练地爬到他背上,撇撇嘴小声嘟囔:“偏心又怎么了?”
少年稍微有些自然卷的头发散发出竹木一样的清香,他虽然长得高高瘦瘦的,背着她的时候却一步一步走得平平稳稳。
周灵盯着他头顶的发旋想,偏心他,多正常啊。
02
在周灵的记忆里,陈朝因为天生不能说话,一直是安静温和的样子。所幸他们在的县城是个小地方,他虽然不能讲话,却依旧被批准入学。
周灵住在他隔壁,小时候总忍不住偷偷瞧他,偶尔有几次和陈朝对视,他总会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但因为陈朝少了些同龄人的顽皮,周灵一开始和他并不亲近。
十岁那年,她不小心把唯一一只小熊玩偶扯坏了,里面的棉絮跑了一大半。妈妈不会做手工活,让她把玩偶丢掉,她不肯,抱着玩偶坐在门口哭。
哭声引来了看热闹的人,妈妈急了,硬着头皮说会再给她买一只。
可周灵从小就倔,这会儿偏不答应,依旧哭个不停,直哭得视线都模糊了。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手里的小熊被人拽了拽,便赶紧把熊抓紧,另一只手去拍伸过来的胳膊,嘴里嚷着:“不能扔!不能扔——”
乱拍的手碰到了清瘦的手背,周灵直觉不对,泪眼蒙眬地朝来人看去。
陈朝正弯起眼睛看着她,随后低下头在旧报纸上一笔一画地写道:不扔,我给你缝起来。
周灵狐疑地问道:“棉花都跑出来了,能缝好吗?”
陈朝继续写:能。
周灵把熊给了他,隔天,陈朝真的把它缝好了,还在破洞的地方缝上了一颗小爱心。
周灵举着小熊左看右看,觉得不可思议,凑到他耳边叽叽喳喳地问:“是你缝的?里面塞的棉花?你怎么会缝这个呀?你会缝衣服吗?我有好多衣服都破洞了,你能帮我缝一缝吗?”
陈朝被她一连串的问题砸蒙了,干脆挑了最后一个,在旧报纸上慢慢写道:你把衣服拿出来,我看看能不能缝好。
见周灵真的要去拿衣服,妈妈抬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半是窘迫半是感激地给了陈朝一个苹果。
周灵并不气馁,晚上偷偷溜到隔壁去敲陈朝房间的窗户,窗户往外打开,周灵举着一个玉米馒头凑到他眼皮底下,把馒头塞给他,小声说:“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陈朝忍不住笑了,把馒头接过去掰成两半,一半还给周灵,又在她手心写道:好的。
后来老师布置过一篇作文,题目是“印象最深刻的人”,周灵课堂上写了一篇,自己回家又偷偷写了一篇。
她在第二篇里写道: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人是我的邻居陈朝。我想把他比喻成一棵树,因为他和树一样都不会说话,每天安静地生长,吸收阳光,释放出氧气。他像树一样温柔。
陈朝凭借那只小熊彻底收复了周灵,从此她一有时间就去找陈朝。村里的老先生教陈朝手语,周灵蹲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学。
陈朝怕她无聊,总是学得很快,之后带她去田里放风筝。
春天的风和煦轻柔,燕子风筝飞得高高的,像是翻过了山头。
周灵踮着脚抬头望着,回过身用不熟练的手语朝着陈朝比画了一句话。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她说:总有一天我也会飞出大山。
03
清河村的很多孩子读完初中就不继续读了,读下去也不见得有出路。
但周灵从来不这么想,支教的女老师临走前送给她一摞书,每一本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周灵时不时就拿出来翻翻。
虽然家里经济状况不能算好,但她妈妈咬咬牙向她保证:能考上就读。
从那天开始,周灵每天起早贪黑地学习。
夏天夜里太闷,她被热得心烦,只好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乘凉。
颊边忽然起了一阵风,她睁开一只眼睛往旁边瞥,果然是陈朝拿着扇子在扇风。
心里的躁郁退了不少,周灵翻了个身面朝他,一本正经地问:“陈朝,你说我能考上吗?”
陈朝点点头。
她又问:“真的啊?”
真的。陈朝点点头。
“行。”周灵一拍石板,“我要是考不上就回来赖着你。”
陈朝难得和她开玩笑:那你肯定赖不上我了。
那个夏天,周灵成了县城里为数不多考进市重点高中的学生。
整个夏天,他们家都喜气洋洋的。唯一让她遗憾的是,陈朝没有继续读书,而是开始跟着村里的老医生学医,村子里的小孩遇到跌打损伤,都愿意让他涂药包扎。
有一次,周灵旁观他给人涂药,他一边涂一边吹气,小姑娘痒得哈哈笑,一滴眼泪都没掉。
周灵偷偷看他认真的侧脸,难得安安静静地在他那里待了一下午。
夏天过后,周灵开始了为期三年的住校生涯。
每到周末回家时,她会从学校里借一大堆书,然后捧着书去陈朝家里,两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起看。
偶尔遇到陈朝不认识的字,周灵就会扯过本子来认真地把读音写给他看。每到这个时候她都特别开心,像是突然找到了读书的意义。要是遇到他俩都不会的字,周灵就记下来,下一周回来再告诉他。
但也不是每一个周末都能过得如此愉快。有一个漫天飞雪的冬天,她和一群人一起到汽车站坐大巴,结果上车前发现钱包被偷了。
车站里人声鼎沸,周灵的钱包没能找回来,也没有人愿意帮她垫付车费,她一咬牙,硬是徒步从学校走回村子,从上午走到黄昏。
棉鞋早已经被雪水湿透了,她越走越觉得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忽然看见前面远远地有人朝她跑过来。
周灵定睛一看,才看清楚陈朝的脸,吓了一跳。
他的鼻子被风吹得通红,也没撑伞,头发都被雪压塌了,湿成一缕一缕的,垂在额头前面。
周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没良心地笑出来一个鼻涕泡。
陈朝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伸手去接她的书包。周灵傻乎乎地把书包卸给他,忽然有些庆幸陈朝不会说话,不然他肯定要骂她了。
陈朝比她料想的还要好脾气,他把书包背在胸前,像之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在周灵面前蹲下。
周灵愣了愣,一动不动。他就那样安静地等着,直到周灵慢吞吞地抱住他的脖子,小声说:“我衣服可凉了,别冰到你脖子。”
陈朝稳稳地站起身,侧着脸冲着周灵笑。
本来憋了一肚子委屈,被他这一笑笑得烟消云散了。周灵牢牢地搂着他,两条腿晃晃悠悠的,嘴里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调子。
他们两个狼狈地回到家,周妈妈一边唠叨她一边帮她把鞋袜烤干。
陈朝拉着她坐在桌子前面,写字给她看:以后不要把钱都放在一个口袋里,不安全。
周灵看着他清隽的字迹,傻乎乎地说:“可我只有一个钱包呀。”
陈朝眼睛一弯,又笑着写道:没关系,我再给你缝几个。还有衣服里,也多缝几个口袋。
温暖的橘黄色灯光笼罩了他全身,周灵觉得今晚的陈朝太好看了,晕晕地说:“好啊。”
04
高二分科,周灵所在的文科班里三分之二的学生都是女生。其中最受宠的一个小公主,每天穿着不一样的小裙子,喜欢把下巴扬得高高的。
周灵大大咧咧的,看见她精致的小皮鞋总要绕道走。
然而开学第一次出操,她不小心绊了一跤,连带着前面的小公主一起扑到了地上。小裙子弄脏了,皮鞋也被她踩了好几脚。周灵蹲在地上哄了半天都没把人哄好,自己却已是口干舌燥。
对方哭过了仍不解气,趁着运动会报名的时候,撺掇着体委给周灵报了三千米的项目。
周灵拿着报名表去质问她,她翻了个白眼,嘴硬道:“反正也没人报,你平时在家也没少干农活吧?跑一跑怎么了?你还要哭鼻子啊?”
体委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站着,生怕周灵脾气上来了打人。
周灵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她把报名表丢回体委怀里,满不在乎地说:“跑就跑,我才不像有些人,芝麻大点儿的事就哭,丑得要死。”
身后传来踢凳子的声音。
周灵压住笑,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讲给陈朝听。
陈朝陪着她一起笑,又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像是在给她顺毛。
周灵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我们学校的校医可凶了,我上次去找他要创可贴,他好不耐烦地丢给我一片。我当时就想,你要是我们学校的校医就好了。”
陈朝不再笑了,赶紧问她:为什么要创可贴?哪里受伤了?
周灵摆了摆手:“小事啦,我练跑步练太多了,脚后跟磨破了。”
陈朝舒了一口气,但还在担心:不要练太猛,跑不下来就算了。
“怎么可能跑不下来?我健步如飞,吓死他们!”周灵的声音一下子拔高。
旁边人家养的狗被她突然提高的声音激得叫唤起来,陈朝笑着写字:飞吧。
周灵安静地盯着他的笑容看,半晌,拉了拉他的袖子问:“我以后每周给你打一次电话行不行?我话多,找不到人说,憋得慌。”
陈朝点头,认真地写道:不要不开心。
学校宿舍的公用电话每天晚上固定时间开放,周灵一边排队一边想着接下来要跟陈朝说的事情。
轮到她的那十几分钟里,陈朝一直安静地听着,周灵听着他的呼吸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连珠炮一样讲个不停。
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说的,她就停下来清清嗓子说:“那我挂了哦。”
那边陈朝轻敲两下桌子,像是在告诉她:知道了。
周灵喜滋滋地把电话挂断,回去就能睡一个好觉。
周末例行回家,周灵去给陈朝家送她妈蒸的包子,无意间看到陈朝把她说的话一字一句记了下来,记了厚厚的一摞纸。
她愣愣地翻了翻,下面还有很多纸片,大多是陈朝写给她的回答。
后来她学了更多手语,却还是喜欢让陈朝给她写字,有时候她拿着那一张张纸片,忽然觉得这就是她能拥有的全部了。
05
高考结束,周灵成功变成一名大学生。也是在这一年,陈朝被镇上的初中录用,在校医院给医生当助手。
村里翻修了一条新路,周灵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镇上的辅导机构打工,晚上回来整理高中三年的笔记,和同学一起卖笔记挣钱,勤勤恳恳干了两个月,总算是凑够了第一个学期的生活费。
家里人给她买了一部手机,她把陈朝的号码输进去,又在他名字前面加了一个A,接着在他手机上重复了同样的事情。
陈朝安静地看着周灵完成一系列操作,然后邀功一样把两部手机并列摆在他面前,高兴地说:“看,一打开通讯录第一个就是我!”
陈朝弯了弯眼睛,用手机备忘录给她打字: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周灵点点头,表情浮夸地说:“好的,我一有假期就会回来的!陈朝,我舍不得你啊!”
陈朝总算被她逗笑了。
大学的生活远比周灵想象的要忙碌很多,她加入了学校宣传部,有报社的人来采访他们学院的教授,宣传部要出两个学生全程跟进,写宣传推文。
周灵误打误撞跟着大三的一位学姐一起接下了这个工作。在她的印象中,这次任务麻烦且漫长,但几年后回望此事,她的人生显然是从这里开始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和她一起工作的学姐大四毕业后和同学一起创业,邀请周灵加入团队。工作室成立当天,十几号人一起聚餐,学姐搂着她的肩膀开玩笑:“我之前和她一起写稿子,两人忙活到凌晨,她眼睛一闭要睡觉,我硬是把她拉起来继续写,没想到她写出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好,我当时就觉得,此女子可压榨也!”
一堆人哄笑开来,周灵看着这一张张青春洋溢的笑脸,心中半是激动,半是迷茫。
晚上寝室熄灯后,她偷偷摸到阳台上给陈朝打视频电话。
视频一接起来,那边是黑乎乎的一片,陈朝起身摁亮了台灯,他头顶的天窗没关上,外面是黑漆漆的夜空。
周灵下意识抬头,城市里没有纯黑色的夜晚,远处的灯光把夜幕映得半边通红。她忽然有点儿遗憾,小声说:“你那边有星星吗?”
画面里的陈朝点点头,把摄像头转过去,打开窗子用手指给她看。只是手机像素太低,陈朝使劲伸手把手机往天上举,周灵还是没能看到星星的影子。
她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给我们朝朝换一个能拍出星星来的好手机。”
陈朝那边一下子不动了,过了片刻,周灵收到他发过来的消息。
“不行,把钱留给你用。”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闷笑起来。
之后,她拿到了在她看来非常丰厚的一笔工资,代价是整个暑假不能回家,有项目的时候就要忙得昏天黑地。
她和两个学姐一起住在一个出租屋里,给陈朝打电话时总是特别留意避开桌子上的外卖盒和泡面碗,偶尔有一次不小心拍到了,陈朝给她写了一大串饮食注意事项,周灵一顿傻笑,讨好地喊他:“知道了知道了,陈医生。”
陈朝露出一抹很无奈的笑来,慢慢地打字:我可以去看看你吗?
周灵一下子坐起来,头差点儿撞上柜子。她复读机一样说着“好啊好啊”,挂断电话后冲到外面,抱起学姐大笑着转了两个圈。
陈朝来见她那天,城市里刚下完一场暴雨,暑气一散而空。
周灵站在火车出站口,隔了十几米就看见陈朝,两只手臂高举起来,兴高采烈地乱挥。
陈朝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看起来像高中生一样乖巧。
他没有让周灵请他吃大餐,硬是把她拉到路边一家普通的面馆。
等面上来的空当,陈朝把背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自制的香包和一个绳编手环。
他拿着香包指了指自己,拿起手环来的时候笑了笑,在纸上写道:周阿姨编的。
“我妈?”周灵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我妈手这么巧了吗?”
陈朝笑着点头,握住她的手,轻巧地把手环戴到她手腕上,又在纸上写道:有点儿大了,阿姨说等你回家比着手腕给你编个正好的。
陈朝写完这句话,一转头看见周灵还傻愣愣的,于是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周灵猛地回神,胡乱“嗯”了一声,拿起筷子来埋头吃面,手上像是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因为陈朝买的是当天来回的车票,周灵和他待了没多久就要送他离开。临走前,她拉着他拍了张照片,找了家照相馆洗出来两张,又买了相框装起来。
“拿好了,你一张,我爸妈一张。”
双肩包空了一半,陈朝把两个相框小心地放进去,抬手摸了摸周灵的头发,忽然笑了,最后给她写了一句话:头发都这么长了。
06
此后几年里,周灵变得越发忙碌。
她离开了日益壮大的工作室,在大四的时候找好了导师,决定留校跨专业读研,从中文转到新闻学。
导师安排她去大报社实习,她在那里遇到了覃贺。
跟她不一样的是,覃贺是被家里人安排进来体验生活的。周灵一开始不清楚他的背景,对他懒散的态度非常不齿。两个人一起负责整理访谈稿时,她总要揪住他加班,一句一句地给他修改。
覃贺好脾气地跟着她磨到天黑,然后一起蹲在路边吃关东煮。
街道上车辆依旧川流不息,城市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周灵盯着五光十色的灯光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说:“覃贺,你不要觉得累,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几个人比我们轻松。”
覃贺似乎笑了笑,含混不清地附和了一句:“对,万恶的资本家。”
周灵只当他没听进去。不过从那天开始,覃贺一改常态地认真起来,还总喜欢一边工作一边逗她玩。
后来周灵被学长带着做一个财经访谈,查了要采访的企业家的资料,这才猛地发现对方竟然是覃贺的舅舅。
这天晚上,她一整夜都在断断续续地做梦。
一会儿是清河村那条川流不息的小河,一会儿是她和陈朝一起放风筝,她生疏地对陈朝比画:我一定会飞出大山。
然后她真的飞了出来,低头就看到了更大的落差。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熊猫眼上班,上班间隙收到父母的消息,说家里小土坯房开裂了。
周灵吓了一跳,连忙让父母拍几张照片,一点点放大了,想要看看该如何修缮。
覃贺端着杯咖啡懒洋洋地坐在她旁边,眯着眼睛看了看,给她提建议:“别修了,干脆在城里买一套吧。”
他说完,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周灵看:“我朋友正好准备卖房子,你要是不想买租也行,租金我跟他商量,行不行?”
周灵抿着嘴看覃贺手机里的相片,没说话。
一整天,周灵都在想这件事,晚上睡觉前点开微信,却迷迷糊糊地给陈朝拨了个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看着陈朝的脸才反应过来,呆呆地和他对视半晌。
陈朝也不催她,只是笑着问她:太累了吗?
周灵怔怔地看着他的笑脸,鬼迷心窍一样说道:“我就是想看看你。”
陈朝不笑了,一脸严肃地问:不开心?
四下一片静默,周灵觉得眼热,却又忍不住想笑。
她憋了半天,最后说道:“没有不开心,我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我最近可能要回家一趟。”
隔天,周灵请假买票回家。
家里的小房子确实已经破得不行了,她心惊胆战地摸了摸墙壁上的裂缝,一抬头看见陈朝的手虚虚地在她头顶挡着。她笑了起来,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一边说:“哎呀,你这能挡住个什么呀?要是屋子塌了,咱俩都跑不了。”
外面有几个小孩在玩跳皮筋,周灵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显然认识陈朝,一个个地扯着嗓子叫他:“陈朝哥哥——”
风把陈朝的外套吹得鼓起来,陈朝安静地冲他们微笑。他像一棵树,安静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在他背后,周灵沉默地站着。
陈朝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便回头看她。
周灵稍稍勾起嘴角笑了笑,慢慢说:“陈朝,家里的房子太旧了,我之前有一些存款,想在城市里租一个房子,把我爸妈一起接过去……”
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抬头看着陈朝。
陈朝眨眨眼睛,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一边用手语比画着:好啊,多好的事情,怎么讲得都要哭了?
07
这是周灵第一次主动拜托覃贺帮忙,不出两天,覃贺带着她去和他朋友签合同,租下了那套房子。
回村接父母的那天陈朝也在,他帮着他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出来,一直送到车上。
小货车满载着一堆行李离去,周灵坐在车里往回看,陈朝依旧站在原地,对上她的目光,歪了歪头冲她挥手。
这一刻,周灵蓦地想起了毕业的时候,宿舍一群人在火车站告别时,跟疯了一样抱头痛哭的场景。
但陈朝只是安静地站在风里,像是她最熟悉的那棵梧桐树。
他在那棵梧桐树下等过她三年。周灵跟在老师后面从教室出来,叽叽喳喳地告诉他有关于外面的世界的消息。
陈朝总是安静地听着,唯一一次,周灵问他想没想过走出去,陈朝笑着写道:总要有人留下来。
带着父母住进新房子后,周灵花了好长时间带他们熟悉周围的环境。有一次下班回来,她在小区门口碰见他们正在和小区里一个年轻人聊天,还很热情地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回到家里,周灵无奈地说他们缺少安全意识,没想到父母乐呵呵地解释说那个小伙子长得特别像陈朝,一定不是坏人。
周灵一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天她去到报社,突然被告知有一个重要访谈要带她一起,原因是组长提了一嘴她会手语。
这一瞬间,周灵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欣喜,而是有些茫然无措。
因为她忽然反应过来,穿插在她成长过程中的那个人,几乎和她每一个阶段的变化息息相关的人,已经淡出了她的生活。
08
研究生毕业后,周灵进入一家新闻机构工作。
进去第一年,她作为新人,跟着报社老记者一起曝光了一家违规排污的企业。事后不久,她夜里下班,回家路上被人蒙住头揍了一顿。
这一次周灵小腿骨折了,躺在医院里,覃贺在旁边削苹果。她被他喂着吃了几口,含混不清地说:“别跟我爸妈说,我跟他们说我出差了。”
“嗯。”覃贺顺着她的话说,“我照顾你就够了呗。”
周灵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在微信上回复一些工作安排。
覃贺开玩笑,说她如此拼命,老天都不忍心让她有什么遗憾。
周灵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停,目光停在陈朝的头像上。
那个头像还是她换的,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卡通人物,他一用就是好多年。
“覃贺。”周灵忽然叫他,“我想回清河村看看。”
不过几年的光景,清河村已经变了一番模样。村里通了公交,新修的公路四通八达,周灵站在村口看了很久,想起来今天是周三,又让覃贺打车去了镇上的中学。
学校看起来正在进行翻修,大门敞开着,几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工人在拆校门口的荣誉墙。
覃贺眯着眼睛瞧了一眼,忽然乐了,朝周灵招招手:“来来,你看看,这个‘三好学生’好像是你啊。”
荣誉墙上的照片还是她初中时候的样子,呆头呆脑地看着镜头。周灵不愿直视自己的黑历史,覃贺却兴致勃勃地问:“师傅,这照片拆下来后送给我行不行?”
周灵急了,正要打断他,没想到工人师傅摆了摆手:“这张不行,有人要了,你要不看看别的吧。”
周灵愣了,覃贺“哟呵”一声,问:“谁这么有眼光?”
“这我不晓得,看穿的衣服,应该是学校里的医生吧。”
头顶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周灵觉得眼睛发酸。她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把还在聊天的覃贺拉回来,说:“算了,我们回去吧。”
覃贺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两眼照片:“走啦?”
周灵平淡地回道:“嗯。”
“真走啦?”
“嗯。”
覃贺收回视线,一边打车一边眉开眼笑:“走走走,还能赶上最后一班高铁回去呢。”
大概是工作日的原因,大街上空荡荡的,长长的街道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周灵被覃贺扶着往前走,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无一人,她的脑海里却浮出一段记忆。有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季,四周都被白雪覆盖,她丢了珍贵的钱包,但是趴在少年的背上,又消去了一切忧愁。
前路茫茫,没有尽头,那些流光一样的岁月,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更新时间: 2022-08-08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