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五七二十
尤嗣音埋着头啃得特认真,好像被错过的这些年都藏在这块排骨里,啃完他们就能回到八岁那年一切如常的时候了。
第一章重逢
“尤嗣音,班主任让你去一趟办公室。”尤嗣音正在班里临摹一本行书字帖时,班长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突如其来的召唤让尤嗣音满脑子疑惑,但班长摇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原因。尤嗣音轻轻地点头应下:“好的,谢谢班长。”
“报告!”办公室里一向充斥着各种问题学生的声音、老师批评的声音,喧闹极了,尤嗣音轻细的声音差点被淹没。
“嗣音来啦,来,你把这张报名表填了之后交过来。”班主任笑着从桌上抽出一张报名表递给她。
尤嗣音不明所以地接过了那张报名表,等看清报名表的内容后,她无意识地轻轻转了转右手腕,捏着那张报名表,一脸为难:“老师,这个我可能没法参加。”
“怎么会,你爷爷在书法方面颇有造诣,你字儿又写得那么漂亮。怎么了,是不想参加吗?”班主任话里没有质问,眼里也满是关心,但是这殷切的期待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心情沉重。
爷爷,时隔多年再次有人通过书法把她和爷爷联系在一起,这让她的思维一时间有些僵化,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那张报名表,薄薄的A4纸边缘打起了卷。
班主任见尤嗣音沉默良久,默认她答应了,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嗣音啊,这次的比赛是国家级的,校领导很关注,整个学校一共也没几个参赛名额呢,你可要好好比赛,为班级争光啊。对了,说不定也能给你的升学加分呢。”说完班主任就拿着课件先行出了办公室。
放学好久后的操场几近空荡,只有几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子还在篮球场一角拍打着篮球。尤嗣音远远地看着他们默契地配合,进球后抱在一起欢呼,输了的男生无奈地做俯卧撑。头顶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尖叫着在盘旋,在橘粉色晚霞的映衬下,自由自在地飞翔。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让她焦躁无比,忍不住把手里的报名表团成了一团,愤愤地举起手想要扔出去。手停在空中半晌,她又悻悻地收了回来,展开看了看自己盯了一下午、快能倒背如流的内容,轻叹了口气,要是自己在八岁之前看见这张表就好了,八岁的自己一定会很高兴。
最后尤嗣音还是攥着那张报名表出现在了小院门外,犹豫着要不要叩响爷爷家的门。
第二章相遇
尤嗣音一周岁抓周是在爷爷奶奶家举行的,老一辈的人非常相信这个,催着尤嗣音爸妈老早就准备得齐齐整整的,各种球、算盘、书本、服饰……应有尽有。尤嗣音在那些物件面前半晌没动作,就在大家快要失去耐心时,她突然爬开了,目标直奔爷爷的那张大书桌。
小小的尤嗣音爬不上去,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连桌面都摸不着。爷爷一把把小嗣音抱上书桌,她就坐在爷爷挂毛笔的架子跟前,皇帝选妃似的端详良久,摘下了爷爷平时最喜欢用的那支毛笔,拿在手里一晃一晃的,开心极了。
她经常看见爷爷拿着这个物件在桌上画来画去,对这个东西好奇极了,可惜爷爷宝贝得很,她从来没有摸到过,今天可让她逮着机会了。
爷爷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今天尤嗣音爸爸准备的抓周物品里并没有毛笔,即使这玩意儿是陪伴了爷爷大半辈子的“老伙计”。
他们家从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开始就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到了爷爷这一代更是名声在外,他的小院曾迎来送往过多少学字的孩子。
本来爸爸也是小院练字的孩子之一,但他越长大越排斥书法。他大学毕业后把毛笔摔在爷爷面前,宣战似的跟爷爷说他要去经商:“这字我写一辈子估计也写不出来什么名堂,到时候连娶媳妇的钱都赚不到。”打那之后,他的生活里再没了毛笔的踪影。
让所有人惊讶的是,一向注重传承的爷爷并没有勃然大怒,他好像欣然接受了这一结果。
“年轻人有自己的追求嘛,书法确实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练习才能成才,孩子志不在此,我干吗强求他呢。”谁问起来,爷爷都是这么笑呵呵地回,一副看得很开的样子。长此以往也就没人把这个当回事了,开玩笑的时候还老拿来打趣,爷爷也只是跟着笑笑。
尤嗣音抓周之后,爷爷就把自己最宝贝的笔送给了她,抱她在怀里跟她拉钩:“拿了爷爷的毛笔,以后就得跟着爷爷学写字啰。”奶奶一边拖地,一边没好气地从背后拍了爷爷一巴掌:“话都不会说呢,你这是给我孙女规划啥人生路线呢。”“我乐意。”爷爷朝着奶奶撇撇嘴瞪瞪眼,抱着尤嗣音去院子里看梅花了。
第三章笔落生花
三岁之后,尤嗣音就住进了爷爷家。因为腿脚不方便,爷爷奶奶一直住在老城区的胡同里,有个小院,平时也方便爷爷教书法。
尤嗣音自己哭着喊着要来跟爷爷学写字,来了之后又不肯安分待着,就喜欢跟在爷爷屁股后头瞎转悠。爷爷教小朋友写字时,她就踩着小板凳在纸上涂墨疙瘩;没人理她的时候,她还跑去在别人的纸上涂涂画画。
爷爷抽不开身来管她,撵她又不走,只好无可奈何地唤来了宋岱。
宋岱是胡同里宋叔叔家的儿子,和爷爷家隔两个门,大尤嗣音四岁,由于爸爸是个书画迷,他从小就跟着爷爷学字,顺带邻里间也照顾一下,管他一顿饭吃。他话少还肯用功,是爷爷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宋岱把尤嗣音拉到自己的小桌跟前,给她摆好了纸笔:“我来教你写你的姓吧,我写一笔你跟着我写一笔。”宋岱刚准备落笔,尤嗣音蘸饱了墨的毛笔绕过他新拿出的宣纸,直直地落到了他还没写完的作品上,辛辛苦苦一上午的半成品就这么毁了,小男孩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宋岱一把按住她的手:“你再这么捣乱,我就不管你了!”这话听起来凶,对尤嗣音来说却没啥威胁,叉着腰吼了回去:“那我不让奶奶做你的饭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愿意认输。
僵持中,眼见着尤嗣音撇着嘴皱巴着小脸要哭出来了,小男子汉叹着气让了步:“算了,我来教你写名字吧。你要是写得漂亮,爷爷肯定会夸你的。”
雷声大雨点小的小嗣音把那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她之所以这么闹腾就是想吸引爷爷的注意力——她很不乐意把爷爷的爱分给其他小朋友。
宋岱拿出一张新的纸,在中间画了一道分界线:“左边是我的,右边是你的,你照着我的写,我写一笔你写一笔,听见了吗?”
爷爷送走了今天来学字的学生,回到小院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两个圆乎乎的小脑壳凑在一起,你一笔我一笔,写得很专注。最后一笔落下,宋岱对着正午的阳光把宣纸举起来,左边遒劲有力的字和右边歪歪扭扭的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爷爷上前拍了拍两个小脑袋瓜:“写得都不错嘛。不过现在午饭时间到啦,谁要去准备碗筷?”手短腿短的尤嗣音先一步反应过来,一边说着“我、我、我”,一边跳下小板凳就向厨房跑去。宋岱也不跟她争,就跟在后面护着跑得有点趔趄的小女孩。
小家伙们跑走后,爷爷展开手里的宣纸,对着那个“尤”字细细地看了又看,虽然现在还远不成气候,但是怎么看都让他喜欢得不得了。
那天之后,尤嗣音正式开始跟着爷爷学写字。爷爷仔细地给她准备齐了文房四宝,上课时她的小桌子也是离爷爷最近的一张。第一次上课时,尤嗣音捏着她抓周时爷爷送给她的那支毛笔,嘚瑟得不行,一时间都不知道往哪落笔好了。
下雪天跟着爷爷在雪里写字作画是尤嗣音最喜欢的事情。虽然每次手都冻得发红发抖,但是那种天地全白、万籁俱寂,只有祖孙二人和笔尖滑过宣纸的沙沙声,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让人有着纯净的满足感。
如果说最开始尤嗣音学写字是因为想离爷爷近一点的话,那她一直坚持着枯燥乏味的训练就纯粹是因为自己喜欢。她享受每次的起笔落下,喜欢自己写出的每一个字,在她看来,这些字都是生动地呼吸着的、穿越千百万年仍跳动着的美丽符号,这种感觉她实在太爱了。
第四章暂别
接尤嗣音回市中心的小区住是爸爸妈妈在她七岁生日时候提出来的,妈妈说完后,爷爷奶奶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个。”奶奶的两只手有点不知所措地搓着腰上系着的围裙,脸上是掩不住的不舍,毕竟他们就这一个孙女,又是看着长大的。
妈妈刚想开口再解释两句,爷爷接过了话头:“音音确实到了读书的年纪,回去就回去吧。”妈妈听后松了一口气:“爸妈,我知道你们带着嗣音长大,把你们分开,谁都舍不得,我们以后一定经常带她回来。”
尤嗣音默不作声,大人总觉得小孩子不懂别离,所以总是替他们做决定,不说原因。
尤嗣音知道以后再不能和爷爷奶奶朝夕相处了,她凑过去揽住了爷爷奶奶的脖子,小声在他们耳边说悄悄话:“音音还要回来跟爷爷学书法呢,音音还要给爷爷奶奶买大房子呢,音音一定会回来的。”爷爷拍拍尤嗣音的小脑袋,笑出了满脸褶子。
妈妈怕尤嗣音吃甜食长虫牙,奶奶怕爷爷吃甜食得三高,平时不能吃甜食的老小孩和小小孩躲在一起分食了蛋糕。虽然爷爷后来背过了身子,但尤嗣音还是看见了滑过他脸颊的泪水,润湿了一道道记录着岁月痕迹的皱纹。她抽了抽鼻子,突然就觉得期待已久的生日蛋糕不甜了。
尤嗣音毕竟年纪尚小,伤心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回家待了没多久,就跟小区里的小朋友们打成一片,每天除了按时练习书法,就是呼朋引伴地在小区游乐园疯玩。
直到有一次她没有抓牢,从小区的攀岩墙上摔了下来。
一脚踩空的时候,尤嗣音还来不及反应就摔到了地上。落地时她下意识地拿右手撑了一下,虽然缓冲了一下,但是右手腕受到剧烈的撞击后,腕骨直接刺破手腕处的皮肉扎了出来,周围的小朋友吓得大喊大叫,四散逃开。
尤嗣音疼得没了知觉,呆呆地垂着右胳膊手足无措地在地上坐着。直到妈妈接到电话赶过来,抱起她飞奔向医院,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妈妈的怀里掉下了第一颗眼泪。
第五章很多次的离去
由于是开放性骨折,尤嗣音经历了一台大手术。所以即使石膏拆掉了,骨头固定住了,尤嗣音的右手腕也失去了足够的力道,再写不出从前让她引以为傲的字。
在人前,她再也没有拿起过毛笔。也没敢再只身踏入爷爷奶奶的小院,只有逢年过节才敢夹在众多来拜年的亲朋好友中偷偷观察,爷爷背又驼了一点,奶奶又添了几簇白发。
“我就是害怕,虽然我知道爷爷不会怪我什么,但我就是觉得我对不起他。”只有在宋岱来找尤嗣音玩的时候,她才会难得地流露出些许难过的情绪。她始终带着点小骄傲,觉得犯不上让别人为这事老来安慰自己。
尤嗣音一直都觉得,人最经不住回忆的侵蚀,当所有印象深刻的画面纷至沓来进入到脑海里,幸福的回忆会带来落差引起的失望,曾经最珍视的东西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即,会有种叫作失落的情绪无孔不入,狠狠地刺痛她的五脏六腑。
尤嗣音把宋岱拿来的他最近写的字细细翻看,珍重又带着丝惋惜:“写得真好看,可惜我把这个老朋友弄丢了。宋岱,你一定要好好把这手字写下去。”尤嗣音把纸张卷好递回去,“爷爷奶奶最近怎么样?”
宋岱一边收起纸张,一边偏着头回想:“奶奶还是每天研究些吃吃喝喝,手艺又见长了。不过我总觉得爷爷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虽然身子骨硬硬朗朗的,每天生活也按部就班的,但我就是有这么种感觉。”
尤嗣音很意外:“怎么会,爷爷不总是乐呵呵的。”宋岱皱着眉:“我也难说。对了,前两天林师哥来了,他准备放弃书法传承,不再教人写字,做生意去了。最近放弃写字的师兄弟越来越多了。”
林师哥比他俩都大,学字时间也更长,是爷爷早期弟子之一,小时候经常背着爷爷带他俩出去玩。尤嗣音张了张嘴,又悻悻地闭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书法的“变现周期”太长了,也逐渐跟不上时代的快节奏,经常有人学着学着就放弃了,哪怕有些还算得上是天赋异禀。而有些以教人写字为生的,学个一知半解就去开班,水准良莠不齐,教出来的成效也可想而知。
也许这才是爷爷他们那群老伙计最害怕的事情。老了之后,爷爷手也开始抖了,眼睛也逐渐看不清了,现在除了熟人相求或是有缘人上门求字,也只有家长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学字,爷爷才会展纸研墨写上几笔。他们这帮老伙计最怕这两笔字写着写着就没人愿意学了,事实好像也在印证这一猜想。
尤嗣音也是从宋岱那里才知道,现在越来越多大人送孩子来写字,只是为了给孩子打个好的基础,一旦孩子的字成了形,就再难在小院里见到这些身影了。哪怕爷爷把要求降得越来越低——只要学生自备笔墨,无须交学费就能来学字,也还是留不住人。那些家长总说,他们的孩子还要去学钢琴、舞蹈、作文、英语,哪有那么多时间花在写字上。
尤嗣音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教过她:“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历史中也一直有着“诗为书魂”的说法,如果只是为了写字而学字,而忽略掉其背后蕴藏着的文化传承、诗书礼仪,就算字写得再好看,那也只是有名无实了。
总有人劝爷爷:年纪大了,别写了。同龄的大爷早就过上了提鸟笼子逛胡同逛公园的闲乘日子,爷爷却还每天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间,一笔一画地教写字。爷爷自己也知道,眼睛就快看不清了,也想过放一放,可是只要还有小孩出现在小院里,慕名来学习这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他就又忙不迭地支起小桌开始教。
最令爷爷难过的,还是那些跟了他多年的学生做出封笔的决定。“现在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我想要努力赚钱就很难空出时间来写字了。先生,也请您体谅我一下吧。”林师哥在走的时候给爷爷写了封长信,读信的时候宋岱也在身旁,完整地见证了爷爷的情绪变化。
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就像是一个陶器,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虽然大的碎片可以捡起来重新拼凑,但是总有一些小的碎屑找寻不到、无法归置,陶器终究也无法恢复到原样,有一些东西在无形中就被改变了。爷爷的热情就是这样被慢慢燃烧殆尽的。
在爷爷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尤嗣音见过太多人来了又走了,如果只是没有机会再学下去了,好聚好散也是人之常情。难就难在有些急于求成的人无法适应这样的慢节奏,临走之前还要气急败坏地扔下一番伤人的话,所谓尊师重道的礼仪不知道被他们随意丢置在了哪个角落。
更有甚者,走的时候连自己的笔墨都懒得收拾,留下了一堆大言不惭的话和一个烂摊子。
尤嗣音看着爷爷拿出一个个锦盒把那些失去主人的笔都妥帖地收了起来,这些被他们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爷爷相伴多年的“老伙计”,每一个都爱不释手,每一个都视若珍宝。爷爷书房里专门用来堆这些小锦盒的角落眼见着越堆越高,他曾经灼灼的目光也一天天暗淡下去了。
爷爷从来没怪过这些人,尤嗣音记得她小时候追着爷爷问,也只得到他一句“人各有命”的回答,是不在意吗?尤嗣音有回站在小院门口,看着一个在她出生前就跟着爷爷学字的学生离去的背影,心里也难免泛出一丝不舍,说不在意的话,爷爷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第六章很多人的相遇
初升高那年,少有的没有作业的暑假里,尤嗣音加入了一个志愿者团队,日常去敬老院献献爱心,为环卫工人制作爱心早午餐,偶尔还会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们策划一些拓展活动。事不多,还经常能结交新朋友,尤嗣音也乐得自在。
最磨人的不过是每个季度末队长要求每位队员上交的下个季度的活动提案,这对于创新思维僵化的尤嗣音来说无异于是一种煎熬,每次都得叫上宋岱一起抓耳挠腮。
这次季度总结会上,尤嗣音倒是有了点小想法,会上不安地提交了自己的提案。眼见着队长的眉毛慢慢拧起来,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上去把提案抢回来的冲动,当然,她没这个胆子。尤嗣音手垂着也不是,抬起来也不是,最后只能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垂着头等待队长的宣判。
提案顺利通过,尤嗣音带着福利院一帮朝气蓬勃的小朋友推开小院门时,爷爷正在老树下展纸研墨写着字。之前有让宋岱告诉过爷爷今天家里会有人来做客,所以尤嗣音直接带着孩子们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小院里。她示意孩子们压低声音,悄悄从后面凑上去围观。看着爷爷行云流水的书写,平时喧闹的小朋友们意外地沉得住气,似乎都跟着爷爷的提笔落笔在一呼一吸。
完成后,爷爷长呼一口气,刚想搁下笔,身后的小朋友们小声地欢呼起来,爷爷被吓得胡子都抖了一抖,笔还举在手上就被扑上来的小朋友们围了起来。
“爷爷,爷爷,这幅字可太漂亮了!”“爷爷,爷爷,这幅字是什么意思啊!”“爷爷,爷爷,我能跟着您学书法吗?”小朋友们对面前遒劲有力的字喜欢得不行,争先恐后地举着手要跟爷爷学字。爷爷看看围在身旁的跟当年的尤嗣音差不多大的一群半大孩子,又看看在后面束手束脚、不敢直视自己的孙女,欣慰地笑了。
未曾直面相对的这些年里出现的名为疏离的沟壑,好像一个对视和微笑就填平了。尤嗣音很快就找回在小院里当主人的感觉,帮忙支桌子、铺纸、研墨。最庆幸的是爷爷并没有计较这十来年尤嗣音的单方面远离,一如既往地和她谈笑,询问她近况,这让她在大家都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抹了把眼泪。
小院里头一次一下子迎来这么多小朋友,尤嗣音也有点手忙脚乱,家里的小板凳不够坐,尤嗣音还上宋岱家借了几张,顺带也把宋岱带来帮忙。
头次上课没来得及准备那么多纸笔,爷爷兴冲冲地先搬来了家里蒙尘已久的小黑板,先给平时没有那么多机会接触这些传统文化的小家伙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历史。
看着坐在高矮不一的小板凳上,昂着头聚精会神地听爷爷讲课的小家伙们,尤嗣音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感动。渐渐没有那么多机会传授自己一身学问的爷爷,和少有机会接受这种专业教学的孩子们,达成了一种意外的和谐。
讲了足足两个小时的课后,奶奶炖的汤也开始在小院飘香。几张小桌简单地拼在一起,一大帮子大大小小的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吃到中间,宋岱还凑近跟尤嗣音咬耳朵:“我真的很久没有见爷爷这么开心过了。”尤嗣音快活地夹着菜:“不瞒你说,我也很久没尝到我奶奶的手艺了,啥事都等吃完饭再说。”
坐在一边的爷爷把他俩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偷偷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往尤嗣音的碗里夹了块她最喜欢的排骨后,又立马转过头跟小朋友们逗闷子。
尤嗣音埋着头啃得特认真,好像被错过的这些年都藏在这块排骨里,啃完他们就能回到八岁那年一切如常的时候了。尤嗣音悄悄滴了一颗眼泪在碗里,又开心地笑了。
第二次周末带孩子们来小院之前,尤嗣音按照爷爷的吩咐特地提前去了趟小院。
爷爷领着尤嗣音去了书房,揭开了那块蒙着锦盒的布,盒子里是爷爷这么多年来收起的众多不再被人珍视的毛笔。尤嗣音跟着看了半天,束手束脚,不敢去动那些锦盒,她知道这是爷爷心中的一块禁地。
爷爷却不甚在意的样子,扯了个蒲团就那么席地而坐,开始一个个翻看那些锦盒:“可惜了,大都是些顶好的毛笔,不该就此蒙尘。”尤嗣音有所感应:“爷爷您的意思是?”“我想,把它们赠给那些孩子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爷俩坐下来挑了一上午的毛笔,这些毛笔确实都是好笔,很多式样连尤嗣音都没见过。爷爷就一边挑一边跟她讲这些笔的原材料,和笔身刻的一些微型字画的历史渊源,大都是些课本上没有的知识,走过千百年的岁月,仍然在后人的口口相传中熠熠生辉。
第七章老友纪
一阵晚风吹乱了尤嗣音纷杂的思绪,站在小院门口的她回过神,犹豫良久还是没敢走进小院,一跺脚转身去了几步远的宋岱家。
“怎么办啊?”报名表此时被宋岱拿在手里就着路灯细看,尤嗣音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缩成一个球,直勾勾地盯着宋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什么她自己做不了的决定,她就偷摸来找宋岱给她出主意,搬家之后就在手机上缠着宋岱帮她想办法,反正出错了就推说是宋岱教自己这么做的,爸妈和爷爷奶奶也不能拿自己怎么办。
她还指望着宋岱的聪明脑袋给自己想出个好办法躲过这场比赛呢,宋岱却一言不发地打头朝着爷爷家走去。“哎、哎、哎,你干吗啊!”尤嗣音看事情走向不对,三两步赶上男孩子的步伐。“去找爷爷给他看,他的宝贝孙女终于愿意重新拿起毛笔了。”宋岱不动声色地绕过挡在他面前的女孩子,不疾不徐地继续走着。
眼见着马上就要到了,尤嗣音赶紧耍赖皮拉着他的衣服不让他去叩门:“不带你这样的,我找你是让你给我出主意怎么躲过去的,你怎么给我往大了捅啊还!”
“那你怎么躲一辈子呢?”宋岱突然反问她,脸上除了认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那张尤嗣音偷偷羡慕过的白净的脸被皎洁的月光染上了一层冷峻,眼睛里像有一片平静的湖水,好像真的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尤嗣音心虚地缩缩脖子:“我的人生又不止书法这一条路可以走嘛,何况我这么多年不练字,爷爷也没有说我什么啊。”
宋岱平静的表情被打破,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那你真的放弃书法了吗?”他没给尤嗣音留回答的机会,“那你每次都让我给你带我写的字干吗?你组织那些小孩子来跟着爷爷学字又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拿左手练字!”说到最后,他甚至露出了少有的很小孩子气的表情。
尤嗣音被一连串的问题问蒙了,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被他认真的表情逗笑又不敢笑,宋岱看着都觉得她的脸快抽搐了。
宋岱泄了气,揉了一把尤嗣音的头发,又露出他一贯的温柔表情:“你抓周那支笔现在在哪,还能想起来吗?”尤嗣音支支吾吾:“我给忘了。”她当初手刚好的时候,字怎么都写不好看,后来次数多了就再不肯练字了,笔也不知道被她胡乱塞到哪里去了。
“爷爷那里收着呢。你帮爷爷收起来了那么多支笔,不知道这支才是最令他伤心的吧。”笔是宋岱受爷爷所托从尤嗣音父母那里拿到的,至于收到哪里了连他也不知道,他也从没见爷爷拿出来过。
两个少年默默无言,门口挂着的小灯映出他俩的影子,小小的,无所适从的,像是又回到了儿时他俩不小心打碎了张奶奶放在门口的一篮鸡蛋的时候,谁也不敢回家,只敢站在角落里等大人来寻。
相顾无言的时候,小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爷爷背着手站在门后,一如既往地笑得很慈祥:“是哪个小朋友又需要爷爷给撑腰了,还是需要爷爷给出主意了?”尤嗣音一刹那就酸了鼻子,久违地扑进了爷爷的怀里,曾经爷爷总需要弯下腰来抱的孙女现在已经高出爷爷半个头了,纠缠了十多年的心事突然就释怀了,一些难解的问题突然也能够解开了。
爷爷从书房的老柜子里取出了尤嗣音的那支毛笔:“爷爷来带你练左手运笔吧,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喽。”一老一小肩挨着肩立在桌前,老的写一笔,小的跟一笔。该偷着庆幸吧,尤嗣音在心里开小差:走偏良久终归是回到了正途,寻回故友,还有故人原地等候。
第八章未完待续
重新跟着爷爷练字的尤嗣音很快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报名表也顺利交了上去。
只是可惜速成终究赶不上人家的深厚功底,尤嗣音上去第一笔字写着写着就歪了,左手抖得拿右手按都按不住,小心翼翼地修补了一下后,深呼吸良久才敢写出第二笔。她自己写完都觉得那幅字差点意思,最后也只拿到了三等奖。
尤嗣音领完奖回学校,班主任还紧张兮兮地安慰她:“没事啊,毕竟是国家级的比赛,拿到三等奖也很值得表扬了,老师允许你小小地骄傲一下!”尤嗣音被年近半百的班主任可爱到了,又只能捂着嘴不敢笑出来,匆匆和班主任交流完,迈着小碎步跑出了办公室。
又是一年初雪,树下照例支起了十来张方桌,爷爷在树下的摇椅上优哉游哉地品着茶,尤嗣音在黑板前准备着等下上课要用到的东西。
小院门开了,一堆小脑袋跟在宋岱身后吵吵闹闹地挤了进来。
小朋友们一窝蜂拥到爷爷的摇椅前,七嘴八舌地喊着“爷爷好”,等爷爷一个个揉过脑袋、捏过小脸后,又举着自己这周完成的作品拥住了尤嗣音。
“音音姐姐,给你看我写的字!”“音音姐姐,我也写了,院长都夸我写得好看呢!”
宋岱站在外圈温柔地笑了笑,走到黑板前接着布置尤嗣音没来得及布置完的东西。
尤嗣音被小朋友们挤得趔趄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接过一张张作品,还不忘每个小朋友夸一句,每个小脑袋揉两把。闹了一会儿后,宋岱才拍着手招呼大家都到自己座位上,准备开始上课。
就像爷爷很多次做的那样,尤嗣音走到充当讲台的小桌前执起笔,一笔一画地写着示范字,间或讲上几段汉字背后的故事。就像尤嗣音和宋岱很多次做的那样,小桌前的孩子们仰着小脑袋聚精会神地听着。
细雪簌簌地落下,不断覆盖住了之前留下的痕迹,大地一片白茫茫。
送走上完课的小朋友,回到院子里,尤嗣音摊开手掌接住落下来的细雪,语气轻快:“以后会有更多故事在这个小院里延续下去吧。”她与宋岱相视一笑,是啊,未来还长。
更新时间: 2022-10-11 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