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明灿
1
在我印象中，孙楠一直是个拥有高尚情操的俗人。
曾经有段时间，我心灰意冷，对生活失去信心。当时，唯一和我有联系的就是孙楠，后来即使在一起工作，我也没告诉他我经历了什么。
孙楠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三分班，班主任按高矮分座，所有同学在教室门口排成两队。我的个子在班里属于偏高的，他比我略矮一点。
初二时，我们就一班，不仅认识，还是同一个宿舍的，却很少有往来，只能算是普通同学。因为之前认识，我们还是挺希望能分到一起的。孙楠踮着脚尖努力往前凑，我们被分到一桌。
由于是新的班级，大家都不是很熟，总显得很安静。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很佩服那时我们的社交能力，一个班七十多人，没几天就相互熟悉得差不多了，每到课间班里就像炸了窝似的。
永远都忘不了班主任最常说的那几句话：“整个楼层就你们班声音最大！”“你们真的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不要以为我看不见！是你说，还是我说？你说，你上来说！”“这道题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你还能错，好意思吗？”还有一言不合就请家长的，着实让一些同学很崩溃。体育老师也总是有事，最后两分钟可以无限延长。
无论是老师的唠叨，还是他们的各种手段，尽管当时觉得很烦，现在却觉得挺怀念的。
虽然是毕业班，但毕业好像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当时，我们无心听课，百无聊赖，拿作文本子下五子棋。他用红笔，我用黑笔，一天废一两本，正面用完了，就用尺子在后面画方格接着下。即使这样还是消耗不起，终于，原本不多的作文本已被消耗殆尽。
于是，我俩想了一个办法，向四方征战，挑战班里所有人——那些还有作文本的人，赌注是一本新的作文本。由于我俩已切磋良久，大大小小也经历了上百场棋局，所以输少胜多，很快就收获了一大摞作文本，成功地掀起了一股下棋之风。
很快，孙楠也成功吸引了纪律委员的注意。
“孙楠，上前面来蹲着！”随着纪律委员的一声大吼，全班陷入寂静。很显然，偶尔的杀鸡儆猴还是挺有用的。
孙楠蹲上讲台没多会儿，下面就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了，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我正偷偷庆幸被惩罚的不是自己时，忽然看到纪律委员和孙楠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竟然开始下起了棋。我原以为他们在赌棋，若孙楠赢了就可以回来，看结果，显然是孙楠输了。
一节课很快过去，孙楠回来了。
我好奇地问他：“刚才在上面纪律委员和你说什么？你们怎么还下起棋来了？”
孙楠微微一笑说：“哦，也没什么。刚才他问我，你在那干吗呢？我说，下棋。他问，好玩吗？我说，还行。他就说，那跟我下一局啊！我说，行啊！”
我问：“就这样？”
孙楠说：“嗯！”
我感觉孙楠就像是天选之子，一切都好像是安排好的。
那一段时间，我们无所顾忌，一起逃课，一起打架，一起躲在四楼不去做操。
一节语文自习，孙楠和后面两个女生正聊得热火朝天，我突然看到语文老师正趴在窗户上往里瞅。我立刻用胳膊肘碰了孙楠一下，他也立刻反应过来，慢慢转过来，装作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却还是被老师抓住了马脚，推开门把他叫了出去。
语文老师名字里带个“松”字，私下里我们称他为“松爷”。因为松爷那软硬兼施的手段、威严的霸气，只能拜服。
不知道孙楠这次会经历什么，越想越瘆人，索性不再去想。正当我替孙楠祈祷之际，他推门进来了。
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住，然后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迅速说：“语文老师让我交代在和谁说话，我不能让那两位女生出去不是？然后就说是和你说话。”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被孙楠拉着朝外走了。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解释，语文老师就开口说：“早就看出你也不是什么老实人！”说着，他把手里的练习册卷成筒，朝我们两人头上各敲一下。
2
我俩做同桌的时间并不长，月考成绩出来根据排名重新换位。
我们没被分到一起，孙楠要求班主任把他调到前面去坐。起初，班主任不同意，但孙楠的理由很是合理，说是坐在前面是为了能好好学习。对此，班主任自然不信，但是也只能把他调到最前面，和讲桌并齐。说真的，孙楠坐在那里显得很突兀。
自习课时，纪律委员坐在讲台的位置，孙楠紧贴着讲台坐。很快，孙楠就把和纪律委员的关系搞得很好。他总是鼓动纪律委员想尽各种办法让我上讲台前蹲着。我们班的规矩是，无论什么情况，只要扰乱课堂纪律，就得上前面蹲着。孙楠让我上前面陪他聊天，他坐着，我蹲着，有时，我也会拿他一本书垫着坐在台阶上。
陪孙楠聊天很危险，一言不合他就对纪律委员说：“吴明灿又说话！”他们好像商量好的，一本书直接冲我而来，“啪”的一声，全班寂静，而我无言以对。
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我正蹲在上面和孙楠聊天，班主任突然来了。我、孙楠、纪律委员，我们仨全慌了，不知所措。按说，班主任一般是不会来的，除非有什么事要说。
纪律委员看到班主任来了，很自觉地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班主任才突然看到蹲在脚下的我，吓了一跳，先定了定神，然后问我：“你怎么在这儿蹲着？”
想来想去没有好的借口，我只好说自己在下面说话被捉上来了。
班主任脸色一沉道：“下去吧！以后上课不能说话！”
这次，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哑巴吃黄连了。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喜欢上了听电台。或许，是因为孙楠听歌时偶然听到一段音频，恰巧也被我听到了。后来，我下载了很多电台软件，才终于找到这段音频的完整版。再后来，电台和音乐就成了我写作时的标配。
2017年，我经历了很多，心灰意冷，满身负能量，索性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某天，翻联系人列表时发现，手机里好多联系人都只是想念，没有联系。翻着翻着，突然翻到好久不联系的孙楠。于是，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他没有马上回我。
晚上，我接到孙楠打过来的电话。太长时间没联系了，我们却依然有许多话说，从十点一直聊到十二点多。
我在电话里半开玩笑说：“楠儿，你们那儿还要不要人啊，我去找你啊！”
孙楠听到我要去他哪儿，先是在电话那头一愣，然后欣喜若狂，说：“真的！灿儿，你真的要来？缺人，缺人，缺人！”
4
夏天，中午毒辣的阳光倾泻而下，炙烤着人们的身心。
晚上，平时那些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人在露天烧烤店里暴露本性，衣服扯到最舒服的状态，撸着扦子大口喝酒，满嘴流油，吹着想象中的牛，说到兴起时，拍案而起，举着酒瓶大骂一声，再用力砸下去，玻璃碴儿飞溅，惹得服务员小哥在一边咒骂。
孙楠经常带我去天台，十八层楼的天台，虽然不是很高，对我来说却是要命的。我站在栅栏边，紧紧抓住铁管，腿抖到失去控制，没有感觉。再往下看，总有一种一跃而下的冲动，所以，我一个人的时候，很少去天台。
孙楠说：“我就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大吼：“丧心病狂啊！你舅喜欢，你舅妈不喜欢啊！你喜欢居高临下，你上天啊！”
孙楠淡淡地来了一句：“会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孙楠喜欢上了听歌，睡觉也是伴着旋律睡眠，工作之余也会放首歌，随时随地听歌。也不晓得他是从哪儿找到这么多歌，还都非常好听，非常有格调。我也深受影响，却找不到好听的歌，只好向孙楠要来他的账号听歌。所以，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孙楠牵制，一言不合就扬言要改密码。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有一个叫联系人歌单的东西。
5
天上的风筝在天上飞，地上的人儿在地上追，我若担心我不能飞，你有我的蝴蝶。天上的风筝在天上飞，地上的人儿在地上追，我若担心我不能飞。我有你的草原……
晚上，我们伴着优美的歌声吃完晚饭，酒足饭饱后，坐在小马扎上迷茫地望着无星的夜空。
我打趣说：“楠儿，你有什么理想没？”
孙楠说：“我想挣钱！”
我皱了一下眉头，接着问：“还有吗？”
孙楠想了想，说：“挣很多钱！”
我继续问：“然后呢？”
孙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搞很多很多钱啊！”
我瞥了他一眼说：“俗！太俗！非常俗！俗不可耐！”
孙楠不以为然地问我：“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说：“就目前来说，挣钱……”气势瞬间萎靡到极点。
老板女儿生日这天，晚上我们和老板一家在露天的空地支起一张桌子。大家玩得很尽兴，完全没顾虑到老板女儿过生日这件事。老板女儿吃完饭就去睡觉了。我俩和老板三人比谁啤酒喝得快。孙楠晃着瓶喝，老板仰头就灌，我半瓶还没喝完，比赛就结束了。
暗黄的灯箱照得人发昏，整条街的店铺都关了，唯有这一家独秀。红色的梅子树微微摇摆，楼前的公寓陆续熄灯，万家灯火也陷入深夜的寂静之中。
盘子里还有些残余剩渣，酒瓶在桌子底下横七竖八。孙楠后仰着，双手撑着阶梯，老板歪在板凳上玩手机，我鼓弄着手里的坚果。老板娘挑着眼，突然问：“小吴，小孙，你俩谁大？”
孙楠说：“吴明灿大，比我大一岁。”
我跟着“嗯”了一声。
老板娘坐起来装作吃惊的样子问孙楠：“啊？小吴比你还大一岁！”
我抬起头说：“其实年龄大小无所谓，最主要是要看谁活的时间长！要是比你小的先你死了，那岂不是还是你赢了？所以说……”
还没等我说完，孙楠就暴跳起来，怒道：“你的意思是我比你先死喽！”
我摇了摇头说：“嗯……不好说，要是哪天出个意外，被车撞了之类的，那还真就不一定了。”
孙楠狂怒，追着我从未来城跑到万达，又绕了一圈回到未来城。最后，我实在跑不动了，累得躺在马路上。孙楠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坐在我身上，用一只手按住我的双手，使我动弹不得。其实，他不按住我的手，我也累得动弹不得了。我以为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孙楠的一顿暴打，没想到，他却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打开录像，记录下了我的这一惨样。
拍完之后，他就把我放了。他自己坐在马路边，一直捣鼓着手机，我偷偷从后面绕过去，看到他正在发送视频。还没等他发现，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手机。孙楠起初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又是一路穷追猛打。刚才耗费的体力还没恢复，所以我没打算逃之夭夭，只想把视频撤回，再把原视频删除。
删视频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接收对象是梁不悦。由于太震惊，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孙楠追上来，一把夺过手机。
孙楠刚挥起拳头，看到我神色不对，又看了看手机，明白了一切，尴尬地笑了笑。
我从震惊中缓过来，问：“你竟然和梁不悦还有联系？”
孙楠挠了挠头，说：“啊！怎么，很不可思议吗？”
我说：“很不可思议！”
6
初中时，梁不悦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刚开学时，梁不悦坐在左排，孙楠坐在中间，她和孙楠中间就隔了一条过道，算是相隔的同桌。
我渐渐发现梁不悦开始转笔，然后故意掉在孙楠桌旁。孙楠对此毫不理会，装作没看见，直到梁不悦对他说：“孙楠，你帮我把笔捡过来好吗？”
一次，我偶然间发现梁不悦在偷偷打听孙楠的情况。我回去告诉孙楠说：“孙楠，有人喜欢你！”
孙楠一脸不耐烦地问：“谁？”
我说：“梁不悦。”
孙楠以为我在和他打趣，愤怒道：“滚！不可能！”
从那以后，孙楠再也没给梁不悦捡过笔。
我们班上语文课有个规矩，就是快要下课的时候要写半张纸的课堂总结，我们称之为“堂清”，意为一堂课的清算，每次都得交上去让老师查看。老师也不是每次都看，即使偶尔看一次也不会记清每一个人。所以，我和孙楠基本不写。或许是语文老师察觉出有人在浑水摸鱼，一次上课，他拿着上节课的“堂清”一把拍在讲台上，让所有人起立，然后让点到名的坐下。
当时，我就感觉要大祸临头。点完名，孙楠坐着，我站着。我蒙了，孙楠更是蒙。我告诉他，是梁不悦替他写的，他不信。下课，孙楠把梁不悦叫出去，直到上课，他俩才一起回来。
我不知道他俩那天谈了什么，从那以后，梁不悦的笔就没再掉过。孙楠还是不写“堂清”，但每次梁不悦都会替他写。而孙楠每天中午都会买一杯柠檬水放在梁不悦的桌子上。孙楠请假一天，那天的“堂清”也没落下。每天下课，他俩一起出去的频率越来越多。
一天，不知孙楠哪根筋搭错了，写了一次“堂清”。就是这么巧，两张“孙楠”的“堂清”放到了一起。松爷二话不说，将两张纸攥成团，扔到孙楠脸上。
梁不悦看不下去了，坦白道：“老师，我错了！”
松爷没再理他们。经过梁不悦的劝说，孙楠决定下午去向松爷道歉。
下午，孙楠买了一瓶水，找到语文老师，并道了歉。我惊讶于孙楠这么傲性的一个人，竟然会因为一位女生低头。
我们班上有个倒霉孩子叫刘泽，整天调皮捣蛋。这天课间，闹到了梁不悦头上，惹得她真的很不悦。
上课，孙楠指着刘泽对我说：“那孩子总是嘚瑟，老子早就看不惯他了。灿儿，咱下课干他吧？”
我说：“好，楠儿！”
下课，孙楠找个人把刘泽带到厕所，我和孙楠紧跟在他们后面。
刚一进厕所，孙楠从后面直接一脚踹过去，之后，我们就跟着一顿乱踹。
刘泽直接蒙了，等我们打完才反应过来。他看到我们人多，虽然气得脸色煞白，却也没敢怎样，只能忍气吞声。
孙楠气急败坏地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揍你吗？”
刘泽紧咬着牙不说话，孙楠又厉声道：“知道我们为什么揍你吗？”
刘泽害怕了，说：“不知道。啊，知道，是我平时不老实！”
孙楠笑道：“恭喜你，答对了！”
刘泽满脸委屈道：“哥，我改！以后绝对老老实实的。快上课了，能放我走了吗？”声音中略带哭腔。
孙楠一只脚踩着台阶，没有理他，抽了一口烟后，扭头问向一个路人：“嘿！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路人瑟瑟发抖道：“不……不知道！”睡前故事
孙楠奋力弹飞烟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叫——孙——楠！”
下半学期，孙楠因聚众斗殴被学校开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到过他，再次见面，他是被两个人架着来的，穿着短裤，小腿上刚文的文身十分显眼。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孙楠和梁不悦有过联系，我以为他们早已断了。
7
下半年，孙楠辞职，回了老家。一个月后，我辞职，去了一趟苏州常熟。
一天，孙楠给我打电话，突然问我：“灿儿，你现在在哪？”
“在苏州呢！你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不知道，就是突然想给你打一个电话。好！没事挂了啊！”
我心想，挂这么快！赶着投胎啊！
第二天，我刷朋友圈时看到孙楠出车祸的消息。我以为这肯定是恶搞，刚给我打完电话，这怎么可能！然后，我拿出手机拨通孙楠的电话，显示对方无法接通。
那一刻，我慌了！
一辆车在高速行驶——砰！
“我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个人？”
“你想什么呢！你撞人了，附近应该没有监控，赶快跑啊！”
“啊！我撞人了，啊！啊！啊！”一脚油门，车子跑得无影无踪。
“我就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你喜欢居高临下，你上天啊！”
“会的。”
“楠儿，你有什么理想没有？”
“我想要挣钱！”
“还有吗？”
“挣很多钱！”
“然后呢？”
“搞很多很多钱！”
“俗！太俗！非常俗！俗不可耐！”
“其实年龄大小无所谓，最主要是要看谁活的时间长！要是比你小的先你死了，那岂不是还是你赢了？所以说……”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比你先死喽！”
“嗯……不好说，要是哪天出个意外，被车撞了之类的，那就真的不一定了。”
“我——叫——孙——楠！”
斑马斑马，你不要睡着了，
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
我不想去触碰你伤口的疤。
更新时间: 2021-03-21 1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