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兵(出自《他们最幸福》)
那片艽野是我精神上的原乡。
不论我已经远行多少年,它始终源源不断给我内心强大的力量。
我曾经做过一场长达十年的梦,梦游一样,把年轻时代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西藏。当我醒来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三十而立,但依旧保留着二十岁时的眼睛。
那场大梦里汲取到的千般滋味足够我咂摸一生。
它赋予我一层金钟罩,不论周遭的世事如何风急雨骤,始终护持着我让我慢一点儿生锈。和很多人一样,那片艽野是我精神上的原乡,不论我已经远行多少年,它始终源源不断地给予我内心强大的力量。
拉萨的火车开通之前,大昭寺前曾有一个赫赫有名的民间组织,叫做拉萨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生产队里的奇人不少,老饭是个中翘楚。他专以研究密宗异闻、藏地野史闻名,我曾经想问他借一本珍本的《欲经》读读,他找来七八个理由拒绝,好像我要借的不是书而是他老婆。可他那时没有老婆,他英年早秃,头顶一大片真空地带,故而一年四季戴着帽子,导致有一次他偶尔摘下帽子,我脱口而出一声:舅舅。
阿达在拉萨开骑行者的那年,老饭天天耗在店里打杂。我去帮阿达画壁画,把他们俩的肖像画在了墙壁上。画之前,我用尺子量老饭的脸,他那张大脸的长度和宽度是完全一致的,完美的正方形。我画画的时候,老饭怕我闷,蹲在我旁边和我聊天。他说他梦想约上两个伙伴,带一条灵缇,三人一狗横穿冬季羌塘,走走陈渠珍当年的路线。他絮絮叨叨地和我讲他的给养计划,赌咒发誓十年内要完成计划。
他问:“大冰,趁现在年轻,身体好,一起去横穿羌塘吧。”
我那时还没读过那本叫做《艽野尘梦》的奇书。
从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独多年后的一天,我掩卷长叹,对自己在那个下午的敷衍感到遗憾。
如果二十四岁的我不是那么孤陋寡闻,如果我当时读了那本奇书,了解陈渠珍这个名字所涵指的一切,我想,我会义无反顾地拽上老饭,立马上路,去重走百年前的老路,去体验那茫茫雪原上的九死一生。
那个叫陈渠珍的人是清末民初的一员武将,持戈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
陈渠珍出身武备学堂,本是才子,文采武功皆为人上人。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一入藏地,红顶子的仕途、跨民族的爱情便纷沓而至。雪压枪头马蹄轻,彼时的陈渠珍正是少年得意扬鞭策马的人生节点。
奈何少将军一头撞上的是大时代,他遭遇的是近代中国百年大折腾的当头炮。
辛亥革命时拉萨亦有同盟会起事,他本是新派人物,同情革命,但毕竟也是清廷遗臣,忠义难以两全,故而率部众百二十人冒死遁走。陈渠珍不迂腐固封,亦不随波逐流,在名节和良知的权衡间选择走出这一步,着实令后人生叹。
可前路却并非坦途,他们走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荒原,那里平均海拔近5000 米,比拉萨的海拔高出来近2000 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一个羌塘的大小,相当于两个浙江,秋冬时节,那里是最耐磨的游牧者们也不敢轻易涉足的茫茫荒野。
陈渠珍计划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抵汉地。踏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评估过要面对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难。但他依然坦然上马前行,并未犹豫。当时是1911年的晚秋。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极尽苦寒,断粮长达七个月。部众接二连三饥寒暴毙,几乎每天都有人永远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席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道德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拼,要么人相食,人性的丑恶比藏北大风雪还要凛冽,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恣意横生。在人性的绝境中,甚至连陈渠珍都难以自保。随从亲信全都凋零了,唯剩其妻西原万里生死相随到西宁。
西原本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裔女,两人的相遇相知是一场奇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有过一段安宁的驻防时光,他本性情中人,爱结交豪客,林芝贡觉村的藏军营官加瓜彭错就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错邀他做客,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错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变身男装,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的精湛马术。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为陈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错极力称赞,后发现是一明媚小女子,更是惊讶异常,连连感叹。
席间,加瓜彭错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原许嫁给你吧。西原娇羞不语,当时陈渠珍以为不过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错真的将盛装的西原送来。女装扮相的西原楚楚动人,漂亮得惊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一生只为他陈渠珍一个人开。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此姻缘。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干系。
婚后的西原亦随夫征战,她不畏流矢烽烟,屡屡临危救命,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把这些,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一个小嫁娘。她对他的爱几乎浓烈成一种信仰,一种可以让她舍生忘死、放弃一切的信仰。她是他的爱人、母亲和护法绿度母,他要走羌塘,她万里相随。她本藏女,不会不知道前路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死……就算安抵汉地,今生她也几乎无缘再重返藏地。她需要为他放弃父母、语言以及故乡。
她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绷紧了弦,舍命相保。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
有些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们早已回归到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中,哪里还管她靠人性的本能来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她又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野驴野狼不常有,没被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他的亲随而垂泪,她抹干泪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握的,自己的生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她充起他的卫兵,护犊一样地护着他。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吃过。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深爱着他,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以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爱着她唯一的男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汇。
情之所至,缘订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俩订下三世盟约:
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依偎在茫茫雪原上,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那一刻,他们却是不再恐惧害怕的两个年轻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反正天上地下,能与君相随,死又何妨。
情之所至,或许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衹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彼时已是1912 年的初夏。
奈何苍天不仁佳人不寿,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灯油耗干,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西原遗言道:“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她的命来爱他,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伴他一程……任务已然完成,她已然到了离去的时间。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潦倒到甚至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美好的一切都随风逝去了,陈渠珍茕茕孑立在没有希望的西风里。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陈渠珍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人,割据一方。届时,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湘西王”,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陈渠珍风骨依旧,他不畏权势,硬桥硬马地守着自我构架起来的处世原则,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一生仕途历经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三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去圆滑处世。
东山再起后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 年得善终。六年后,1958 年,西原在凤凰的坟冢被推平, 遗骸不知所终。
陈本儒将,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那本日记体奇书《艽野尘梦》,这本书他自少年得意时起笔,从二十六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土,工布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于西原逝去时戛然而止。
陈渠珍雄踞湘西时颇重文教,兴学建校广泽乡里,自己也勤于修学,行军帐中也是累牍的书画古籍,不仅自己读,也让贴身的人读。
他的一个贴身中士小书记受其熏陶,笔耕终生,乃至成为文豪。那个小书记名为:沈从文。芸芸世人只津津乐道于沈从文,不知其师长陈渠珍。芸芸世人只知追捧《边城》,不知有《艽野尘梦》这本奇书。
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说里的边城翠翠,不知有一个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
只有尘梦没有艽野的南方湘西凤凰古城开收门票之前,我不止一次去过,坐在岸边发过呆,朝沱江上的卡拉OK 画舫扔过石头。我游走在这座边城,想象百年前那双踏过羌塘的脚是如何踱在青石板路上,想象着那双脚的主人是如何伫立在湘西烟雨中追忆藏北大风大雪,以及一个叫西原的女人。
我拎着酒瓶子在凤凰晃荡,这里是陈渠珍的故乡,是背井离乡的西原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如今这里是灯红酒绿的地方,是只有尘梦没有艽野的南方。凤凰古城的街头有一群流浪歌手在唱歌,一大帮游客嘻嘻哈哈地跟着合唱。他们在唱我去辑里的歌,这首歌叫《丽江之歌》,也叫《如果我老了》凤凰的歌手们把歌词中的“丽江”换成“凤凰”,齐声高歌着:
如果我老了/ 不能做爱了/ 你还会爱我吗
如果我老了/ 不能过马路/ 你还会牵着我吗
牵我的手/ 浪迹天涯/ 从此就把爱做够
轻轻吻你/ 吻你的眼睛/ 一生一世不要分离吧
如果我老了/ 不会谈恋爱/ 你还会爱我吗
如果我老了/ 不能再歌唱/ 你还会陪着我吗
陪我到凤凰来晒晒太阳/ 听我诉说伤心往事
数你的皱纹/ 数我的白发/ 一生一世不要分离吧
数你的皱纹/ 数我的白发/ 一生一世这样过去了……
那天以后,不论旁人怎么央求,我总不肯轻易再唱这首歌。
那天我抱着肩膀站在人群外,耳中没有吉他伴奏,满是羌塘的风声,眼里没有嬉笑的人们,只有两个静止的灵魂,从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独。
上一个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了。这一个一生一世,你和西原又重逢在何方?又结发在何方?是否又踏上了另一个羌塘。我在凤凰和人提陈渠珍,试图去找他的故居……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沈从文,或者说,他们以他们唯一知道的方式在消费着沈从文这个名字,这反而让我庆幸他们对陈渠珍这个名字的无知。(流年伴夏 liunianbanxia.com)
2012 年,获悉凤凰政府出面重修了陈渠珍的墓,还在墓旁塑了西原的铜像,簇新簇新的,景点一样地立在凤凰南华山上。闻讯,心底一丝悲凉……终究还是逃不掉,终究还是要被消费。我不打算再去凤凰,就算不收门票了也不打算再去。若要祭拜西原和陈渠珍,只应带一本《艽野尘梦》,豁出一条命来,亲身横穿羌塘。
小时代的爱情,说实话我真的很后悔,后悔当年老饭邀我共赴羌塘时,无知地敷衍了他。老饭稗官野史读得多,他一定读过《艽野尘梦》这本奇书,他对羌塘,应该揣有和我几乎一样的情怀。我忘记后来他是否去成了羌塘,只记得我当年敷衍他时,他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遗憾。
因为当年的那个细节,我迄今一直认他为同类。
我的同类老饭有知识有文化,但平时却是一副不折不扣的俗人样。
老饭酷爱在晒太阳,尤其酷爱在晒天阳时看漂亮美眉。他会藏语,康巴话说得几乎可以乱真,在大昭寺晒太阳的时候,就他有本事和藏族美眉们聊天。那些从丹巴来的姑娘们漂亮得吓人,硕大的珊瑚顶在脑门上,一身锦缎簇拥着细腻的小麦色脸庞,好像一块块儿香甜的酸奶蛋糕。我们咕嘟咕嘟咽着口水,看老饭谈笑风生地和人家搭讪,看他逗那些美眉们前仰后合。末了,老饭讪讪地折道回来,小声地说:“兄弟们,借点儿银子用用啊……”
成子问:“你要干吗?”
他说,去德克士买汉堡请姑娘们吃啊……
那个时候,大昭寺广场旁边的德克士刚开业,是方圆一里地远近闻名的高档餐厅,藏族小伙子请姑娘吃个德克士是特有面儿的事,老饭也想有面儿一回。
我们是一群很仗义的兄弟,大家立马掏口袋凑银子,并由成子负责跑腿去买汉堡。老饭一口一个谢谢,脸都快笑烂了。不一会儿汉堡到了,成子一人一个分给大家,我们心照不宣地闷头大嚼。
老饭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同志,他二话不说扭头重返丹巴美眉旁边,指天画地吐沫乱飞地说了半天。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丹巴美眉们也去买了一摞汉堡,还分了一个给老饭。
老饭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冲我们坏笑。
成子捅捅我,说:“这老家伙刚才和人家说的什么?”
除了爱搭讪,老饭还爱和晒太阳的喇嘛们聊天,经常摘了帽子低下头让人家摸顶。他在我们中是对藏文化、密宗文化了解最深入的。他能用藏语念经文册,好像对大藏经丹珠尔甘珠儿都熟悉;对噶玛噶举四大派八小支的传承张嘴就来,他能背出几乎所有噶玛巴仁波切的名字,能详细到每个活佛转世的年庚;关于苯教《十万龙经》的一些知识,也是他给我讲的。
有一次,成子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看见老饭了没。
那时酒吧刚打烊,我正溜达着走到大昭寺,打算走路回仙足岛。我说我干吗要看见老饭,成子说,老饭不知道哪根儿神经搭错了,白天晒太阳没晒过瘾,今天晚上非要晒月亮,他刚刚抱着睡袋跑到大昭寺门前睡觉去了。
我乐坏了,一路小跑去参观老饭的行为艺术。一般晚上在大昭寺门前睡觉的都是从最遥远的牧区来的朝圣者们。人家是实在付不起住店的钱,所以才在法轮双鹿下蜷曲而眠,而且一般是一大家子睡成一堆。
老饭哦老饭,你去凑什么热闹呢?
午夜的大昭寺空旷得好像个足球场,我能听见自己走路的声音。
拉萨的那个午夜不黑,所有天上云彩都能被看见。月光下,老饭的睡袋很好认,周围是几个裹着藏袍的灰褐色,只有他一只明黄明黄的大虫子,还是带荧光的,煞是惹眼。
我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停下,盘腿坐下。离我最近的是两个相互偎依的孩子,一个搂着一个,鼻涕干在腮帮子上,下巴搁在脑门上。小小的鼾声,两个身体微微地起伏。
不远处,老饭仰天躺着。睡袋盖到胸口,他枕着自己的手,亮亮的鼻尖,亮亮的脑袋。我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澄明清朗,甚至看得清楚他一下一下地在眨着眼睛。
我没去打扰他。
……
第二天,老饭哭丧着脸坐在浮游吧的台阶上。
我一边喝酸奶一边很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很哀怨地说:你给我买份炒面吃吧。”
我说:“不买!”
他捧着脸说:“我好苦啊,我是个苦命的人呢。”
老饭在大昭寺门前美美睡到天光大亮,转经的人把他踩醒了,他醒来后发现不太对……睡袋没了。不仅睡袋没了,手表也没了,还有裤兜里的钱包和脖子
上的挂件,都没了。
总之,他被偷得一干二净。
我们围着老饭站成一圈,不住啧啧称奇。你说这个贼是有多厉害,钱包挂件也就罢了,他能把睡袋从一个睡觉的人身上活剥下来,这得要多厉害的功夫,多好的心理素质啊。
老饭愁眉苦脸了一会儿,然后迅速恢复正常了。
因为他想起来那个睡袋是之前从阿达那儿借来的,不是他自己的。
老饭后来又去大昭寺睡过觉,依旧被偷。
白天晒太阳的时候老饭很少掏钱买甜茶,他穷。
偶尔靠当穿越导游挣来点儿钱,几天不到,他就都捐给八角街的古物摊儿了。那时候,大昭寺周边的小摊子上着实有不少好东西,他收天铁印章、老嘎乌盒,还收集了很多小的泥造像,藏语音译是“擦擦”—多半是用于祭祀。老饭曾要送给成子一件做生日礼物,那时老饭收的擦擦很多是高僧大德的骨灰擦擦,他说有加持力,大家不敢不信,但因为太信了,反而不敢冒险去招惹天龙鬼神诸护法,都怕遭雷劈。
成子没敢要,我倒是敢要,老饭却又不给了。他说,你又不是太穷,自己买去。他带我满拉萨转着淘擦擦,他自己买不起的就鼓捣我买,我背了一背包的硬泥巴回内地,差点儿在机场被当成文物贩子逮起来。
那些擦擦被拿回内地后,根本没人稀罕,完全不像老饭说得那么奇货可居。我左一个右一个地拿去送人,到最后只剩一尊品相残缺的密迹金刚。
2011 年的某天,我坐在一条漫长的航班上吃点心,邻座一个会汉语的大阪中年屌丝在翻一本文物鉴赏图册,满篇都是擦擦。我接过来读了一会儿,然后掏出纸笔算了一下账。唉,水冰哦大冰,生就是漏财命,那些擦擦如果留到现在,应该价值一辆路虎。我很羡慕地琢磨,老饭现在应该买得起丰田4500 了吧,靠着那堆泥巴,他应该算是个财主了吧。
老饭在2007 年时遇见了一个来旅行的南方女子,长得酷似蒋雯丽。小蒋雯丽电闪雷鸣地爱上了他,笃定地认为老饭就是踏着七彩祥云腾挪而来的真命天子,于是二人速度闪婚。老饭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献宝一样地带着小媳妇在北京东路上转来转去,还勾着小手指。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个小媳妇看他的眼神,全是崇拜和敬仰,满满的爱意。她那眼神就像是皈依弟子在供养自己的金刚上师一样,完全不像在看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屌丝。我们这帮人都没体验过被一个女人全身心仰慕的感觉,故而羡慕嫉妒得要死,眼馋得恨不得把老饭塞进酸奶筒里拿棒子杵死。
女孩子为了他抛家舍业,放弃了原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扎根西藏。她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倒好似是沧海桑田后的久别重逢,仿佛他们相识已经不止一世。她理解老饭所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嗜好,并且百分之一百地接纳。旁人眼中老饭的那些毛病和缺点,在她眼中全都是可以坦然接纳的,她仿佛已经习惯了许多许多年。我从没见过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可以和睦到那样的地步,简直比那些举案齐眉一甲子的老夫妻还要默契祥和。她简直就是命中注定要来给他当妻子的。
那个酷似蒋雯丽的女孩子来自湘西……
他们俩后来的故事,我无缘得知,也不是太想知道。愿促黠的上天能开恩,赐予他们一段长长的、风平浪静的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
2008 年后,我再也没了老饭的消息,他是铁定会在藏地耗尽余生的人,当下应该还流连在拉萨吧,或者已经带着他的爱人成功横穿了羌塘,就像百年前的西原和陈渠珍那样,相濡以沫在藏北雪原。
我一直想问他再借一次《欲经》,听他和我讲大卫·尼尔或者更顿群培……听他跟我讲讲《艽野尘梦》,但造化弄人,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聚。
不知道老饭后来是否还去大昭寺广场睡过觉,不知道他那个小媳妇是否也裹上睡袋,依偎在他的秃顶旁。就像一个世纪前的羌塘雪原上,生死与共万里相随的西原一样。
人性艽野上的过客
在我粗陋的认知中,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蝇营狗苟的小时代,皆为艽野。世俗的欢愉、昙花一样的世事更迭衬出艽野的荒辽,让人徒然兴叹,也让人莫名其妙地生起些希望。
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过客。艽野不只是羌塘,凤凰也不是凤凰。人性也不是在世俗生活中个体显性呈现得那么简单明了,可以一言概之的。但总有些东西是累世劫不变的,亘古长生的。这种东西有时候会化名为爱情、忠诚、真情,有时候被人唤作真理或信仰,有时候也被解构成其他的名词。它被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不同文化背景的有情众生顶礼膜拜或遗弃又捡起。天上或者泥土中,被追捧或被践踏,人性中洁白的光泽总是披覆在它的身上,它无垢无净、不增不减,弥散着抚慰心灵的力量。
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过客,苦集灭道,慈悲喜舍。有人睁开眼,有人固执地闭着眼。紧闭着眼的人说:“怕什么艽野荒凉,怕什么尘梦如烟,你我人人都会是凤凰。管他本善本恶,这一世不是,总有一世会是凤凰。”
眯着眼的人说:“西原,西原,你会涅在时代更迭的夹缝中,反反复复不停涅。时时常示人,世人常不识。”
睁开双眼的人说……睁开眼的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朝艽野尘梦处浮起一个微笑。
更新时间: 2015-11-12 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