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有幸遇见她

发布时间: 2022-10-13 19:10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若你有幸遇见她

文/顾水行舟

我对她的感情可以是感激,可以是喜欢,唯独不应该是愧疚。

木制篱笆上装饰着火红的枫叶,秋风拂过,叶片瑟瑟作响。

我从自助区拿起一杯无酒精的气泡饮料,走在红叶散落的草坪上。

“枫叶主题的婚礼和新娘的名字好配,据说新人相识也是因为枫叶,太浪漫了……”耳边传来有些熟悉的女声。我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被叫住。

“顾望星,有空吗?快来这里坐!”

满桌都是大学里的熟人,大家谈天说地,讨论的话题三分钟转个弯,不知怎么就聊到初恋,而我被一圈期待的目光包围。

我愣了愣,将手边的饮料一饮而尽以掩饰慌乱,斟酌半晌后才开口:“我的初恋……是网友。”

这年头网恋不靠谱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而且我一向循规蹈矩,不像是会尝试的人,果然有人持怀疑态度:“你这是在开玩笑?”

好吧,这事情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挺不可思议,但我和林霜叶最初的联系,真的完全基于伟大的互联网。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2015年。

那年夏天,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智能手机,这是沈老师给我的奖励,庆祝我以全市前三十的中考成绩,进入她所在的一中。

沈老师是备受家长推崇的数学名师,是学生口中的“灭绝师太”……

还是,我的母亲。

她的第三个身份与前两个有极大的重合,她永远只会板着一张脸,命令我努力地学习。

因此,比起叫她“妈妈”,我更愿意称她为“沈老师”。

中考后的暑假,我也没有喘息的机会,她为我准备了十多本教辅,让我用两个月的假期提前学完高一上学期的内容。

QQ群里,初中同学七嘴八舌地策划毕业旅行,我写下没几个字就开始心猿意马,被来送水果的沈老师逮个正着。

她被我无所谓的态度激怒,把水果盘重重地拍在书桌上,冷声道:“你已经没有爸爸了,再没有好的成绩,怎么赢过别人?今天你必须把三套数学卷做完。”

我不懂为什么自己非要和同学争个你死我活,可那句话的前八个字就像特别适用于我的紧箍咒,次次都能使我哑口无言。

我认命地与数学题斗智斗勇,直到深夜十一点多,才脱力地躺倒在床上。

头脑疲惫万分,睡意却迟迟不降临,时针转过十二,我蹑手蹑脚地拿出手机。

QQ在一天的热闹过后安静下来,我漫无目的地乱翻,最终手指悬停在一个叫“一刻”的APP(软件)上。

这是我在安装QQ时看到的推荐,介绍中说“一刻”主打一期一会,发布一条动态能换取接收一条他人动态的机会,所有动态都是匿名的,系统会根据信息相关度进行推送。

“一刻”的下载量不算高,不过动态匿名的这个特性,让我有兴趣试一试。

“要是爸爸还在就好了。”

我编辑好信息,小心翼翼地按下发送键。

几秒过后,屏幕上弹出一条三分钟前发布的消息,应该是系统为我匹配到的,相关度最高的动态——

“爸爸离开的第五年,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好。”

同处一个无眠的夜晚,同在怀念五年前离世的父亲,世上竟有人与我有如此相似的经历和想法,我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那夜后,我成为“一刻”的忠实用户,坚持每天发三条以上的动态,希望可以再次遇见那个人。

事与愿违,“一刻”总给我推送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我发“今天路过小时候和爸爸经常去的公园”,收到的却是“今天下了大暴雨,我被淋成落汤鸡”。

我差点在一气之下把“一刻”卸载,但到底是不甘心,将发送的和收到的动态对应起来,尝试找出它的推送机制。

你别说,我还真的发现了端倪。我写到“爸爸”,得到的推送中也有“爸爸”,我写了“今天”,收到的动态也包含“今天”。

知道这个规律后,我急忙一字一句地检查第一条动态,注意力被末尾的红色枫叶表情符号吸引。

大概,就是它了。

我连发了两条含枫叶的动态,第一条换来的不是我期待中的结果,第二条里写着“原来也有人和我一样思念着爸爸呀,如果你能看到这条,请尽量不要难过,爸爸一定最希望你快乐”,外加那片熟悉的红枫叶。

不会错了。

后来,“枫叶”成了我与这位不知名网友交流的暗号,无论发送什么,我都不会忘记在末尾输入枫叶,虽然有时也会失败,收获莫名其妙的推送,但是总体来说,成功的概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整个暑假里,不完美的推送算法一直没有被改进,维持着我们之间微弱得可怜的关系。

网友看上去挺开朗,连“昨天晚上在超市买的柠檬好酸”和“陪弟弟看的动画电影特别有趣”都会与我分享。

我逐渐了解到,她是个女孩子,与我同龄,擅长芭蕾舞,还有个同母异父的调皮弟弟。

每当弟弟惹她生气,但碍于继父的面子,她不能表现出明显不快的时候,她就会特别想爸爸,也会在“一刻”上和我聊很多。

我不太擅长安慰人,每次都要搜肠刮肚,才能想出短短的一段话,可我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的难题,我甘之如饴。

我在埋头学习后,认真地思考自己应该发些什么,再郑重其事地发送出去,以换取她的一条动态,成了我隐秘的雀跃。

这个习惯保持了近半年,直到有一天,我打开“一刻”,看见“关于此应用即日起停止运营的通知”。

这份通知验证了我的不少猜想,“一刻”是几个计算机专业大学生的不成熟作品,由于推送算法太过简单,未能得到投资商的青睐,运营资金告急,不得不终止服务。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事到临头才通知?

我急出一身热汗,用了毕生最快的打字速度,敲下:“如果你愿意,这周五的下午四点半,我们在昆城一中门口的甜品店里见一面吧?”

上课铃声响起,我唯恐不及地把动态发送出去,几分钟后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是多么不成熟。

网友也要上学,且大概率与我不在同一座城市,这个时间点,即使她想来,也是赶不及的。

一节课我上得心不在焉,下课后火急火燎地想要重新发一份邀约,可是任凭我怎样点击发送按钮,页面都不出现任何反应。

“一刻”正式关停了,在这个该死的时间点。

饮料中的最后一点冰块消失,手表上的时针指向“5”。

再等最后一小会儿,等到我把这套英语模拟卷做完为止。我与自己约定。

没错,明知希望渺茫,我还是早早地到了约定的地点等待,那段日子里的快乐太少,对每一个我都抱有决不放手的态度。

我坐在甜品店里显眼的位子,玻璃门上的铃铛每响一次,我就抬头看一次,又失望地低下头一次。

时间分秒流逝,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这张我随手拿的卷子难度太低,尽管我刻意放慢做题的速度,不到半个小时,也只剩下听力部分尚未完成。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戴上耳机,不再留意周围。

听到最后一篇对话,我抬头扭了扭脖子,与推门进来的女生视线相撞。

我其实并不知道网友的长相,不过那一刻我有强烈的预感,拽掉耳机,飞快地站起身,脱口而出便是:“是枫叶吗?”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开场白,好在她明白我的意思,惊喜地笑起来,露出左边脸颊旁浅浅的小梨涡,回答道:“是的。”

得到了确认,我急忙把卷子和文具一股脑儿塞进书包,重新点了两份杨枝甘露,忐忑地在女生的对面坐下。

我们无不尴尬地对视几秒,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们虽未见过面,却已是了解彼此生活许多细枝末节的朋友,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有收不住的趋势。

我误打误撞,竟在第一声招呼中说对她名字的一半,她叫林霜叶,取自“霜叶红于二月花”。

难怪她喜欢在动态的最后加一片红枫叶。

“我叫顾望星,很高兴见到你……这里距离你所在的地方很远吧?辛苦你赶过来。”

“啊,不是的!”林霜叶忙不迭摆手,“我的高中就在附近,放学后有舞蹈训练,我才来晚了。”

“你也是一中的学生吗?”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一中太难考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五中的。”

“这样啊。”我热度过高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

五中与一中只有一墙之隔,在升学率方面却是天差地别,一中的老师都把五中的学生视为洪水猛兽,开学第一天就叮嘱我们不要与他们多打交道,生怕我们近墨者黑。

沈老师自然也不例外。

我知道,林霜叶身为艺术特长生,是被五中以学费全免的优待特招进去的,与大多数游手好闲的同学不可相提并论。

可是,我也明白,沈老师根本不关心这些,她只会反问我:“一中有那么多优秀的学生,你怎么不能和他们多交流?”

我不是住校生,平常放学都要等沈老师一起回家,这天是因为她要在放学后与家长面谈,我才拥有了片刻的自由。

这样的偶发事件,又能有多少呢?

所以,当林霜叶问我未来可不可以见面的时候,我为难地沉默下来,最终只能回答道:“有机会再说吧。”

高二那年,我等到了机会。

学校的政策改变,住宿生晚自修的结束时间后调至九点半,沈老师需要监督到最后一刻,于是放学后的几个小时,成为可以被我随意支配的时间。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我不等下课铃声结束,就一马当先地冲出教室,奔向五中的校门。

我想给林霜叶惊喜,没有把去找她的事提前告诉她。

暮色四合,我终于看见期盼中的身影。我迈开右腿,想从花坛的阴影中走出去,与她打个招呼。

就在此时,我忽然发现林霜叶并不是一个人。她身边簇拥着好几个同学,聊到了有趣的事,她扑哧一下笑出声,脸颊泛起鲜活的红色,举手投足都洋溢着快乐。

前方像是有无形的屏障拔地而起,将我死死地挡在原地。

我早该意识到的,林霜叶如此耀眼,并不会缺少关注,总能找到愿意与她共同走过无名街道的人。

反观我,还未有任何行动,就被假想中的非议与指责吓退,从来不敢与她并肩走在阳光下。

这次也是一样,甚至更多几分自惭形秽,我即便用尽力气,却还是挪不动脚步。

我绝口不提那天去找过林霜叶的事,仍然与她在线交流,没等我理清我们的关系,新的社交困境先找上了我——班里的同学怀疑我背叛了他们。

一中的管理严格,住宿生除非出示经老师签字批准的出门单,否则不得进出校门。

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也不知道是谁先拿到了一份有沈老师签名的出门单,后来我们班的住宿生几乎人手五张复印件,想去校外开小灶的时候,仿照沈老师的字迹填上胡诌的出校理由,交给眼神不太好的门卫大爷,大摇大摆地迈出校门。

随着成功蒙混过关的人变得越来越多,这个漏洞在学生中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当然住宿生们也无所谓,只要老师没发现就是万事大吉。

问题在于,沈老师很快知道了。

所有被查出持有复印件的学生,一律被罚了三千字检讨,有人还没来得及体验违规出校的潇洒,只得到一场惩罚,自是满肚子不服气。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顾望星向沈老师告了密”的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我逐渐成为众矢之的。

我何其无辜,却难以为自己辩解,沈老师的儿子这一身份,便是我的最大罪证。

高一时,我曾尝试隐瞒,可沈老师的不配合让我的所有努力都白费。她对我明里暗里的过分关心早已受到同学们的议论,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然足够与大家格格不入。

“顾望星,你想和我们一起试试新发布的游戏吗?”

我随着放学的人流向校外走,毫无防备地被指名道姓询问,愣了一下。

不等我开口,有人抢先做了回答:“别吧!不然他转头告诉沈老师,我们都要被罚一百张模拟卷!”

我反应过来他们的真实意图,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想等这场刺耳的笑声过去,忽然间有人拉住我的手,将我带离人群。

是林霜叶。

我的头脑空白了几秒,愣愣地跟着她快步走了一小段路,又与她同时停下,转头回看身后。

“顾望星就算告状又怎么了?你们敢做,就别不敢当!”

女生的声音清脆,句句掷地有声,先前得意的人羞红了脸,成了这场对峙中的败者。

“你别难过啦!”走到人少的地方,林霜叶快跑几步,拦在我面前,伸出手,轻轻地在我脸上扯出一个笑脸,“没必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嗯。”我下意识地点头,又后知后觉林霜叶的出现不同寻常,“你今天是……”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她躲开我的目光,声音变得没那么有底气,耳尖也染上粉色,“最近你话变少了,我有点担心你。”

这个月学校里的作业和乱七八糟的事都挺多,我与她聊天的频率确实低了些,但我仔细想了想,一天最多也就少个三四句。

林霜叶竟然连这点差别都能注意到,这是不是说明,我于她而言,并非无关紧要?

这个猜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猛地摇了摇头,妄图将不该有的念头抛在脑后,只可惜足足几分钟过去,我的心脏还在以明显过快的速度跳动着。

“对啦,我来找你,是有个提议。”沉默着走了一小段路,林霜叶一拍脑袋,拿出手机摇了摇,“现在‘一刻’还能保存信息,我们可以用它共享喜悦,把高兴的时刻记录在里面,在对方难过的时候,拿出一条分享给对方。你觉得呢?”

见我点头同意,林霜叶笑得眼睛弯弯,语气轻快道:“那我先透支一条!这一年多里,最让我开心的事,是认识了顾望星。他聪明又努力,愿意听我说很多很多的废话,还特别会安慰人,他就是宇宙第一棒!”

装满教材和辅导资料的书包仍然沉沉地压在肩上,入目的还是老旧的街道,小吃店的电视上循环播放着第一百遍《甄嬛传》,可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应该,是我的勇气胜过以往。

“林霜叶,你和我正好顺路,以后我们……一起走回家吧?”

“好呀。”

起初,从快乐共享计划中获得更多帮助的人是我,可随着天气转凉,林霜叶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减少。

我拼命地收集生活中不那么普通的瞬间,连“食堂阿姨今天手不抖,给我盛了一大块肉”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不放过。

说不定我的哪一次小小乐趣,也能鼓舞林霜叶呢?

我这样期盼着,可直到我把“一刻”中记录的快乐彻底用尽,林霜叶仍是愁眉不展。

“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我忍不住问出口。

“也不是。”林霜叶勉强地笑了笑,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今年气温降得好早,让我想起爸爸离开的那年冬天。”

我失措地沉默下来,再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幸好她及时赶跑了令人心慌的安静:“你别太担心,我只是不适合在心里藏事情,找个人说出来就会好的……或许你愿意,做个听众吗?”

“当然。”我重重地点头。

林霜叶的声音中带着隐忍的哭腔,叙述断断续续,不算有逻辑,然而我听得异常认真,不难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完整的信息——

她的爸爸身亡于2008年的1月30日,因为一场车祸。

等等……怎么可能这么巧?

我根本控制不住内心疯狂叫嚣着的问题,不等她话音落下,便问:“叔叔……叫什么名字?”

林霜叶似有疑惑,不及多想,如实回答道:“林志远,志向的‘志’,遥远的‘远’。”

我果然猜得没错。

2008年的冬天,有罕见的大雪,滴水瞬间结成冰,也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季节。

2007年底,爸爸前往外地出差,将近两个月过去,他还是没能结束工作。沈老师一声叹息,说我们可能没法和他共同过大年夜了。

她竟一语成谶。

1月30日的深夜,她六神无主地带我向外地的医院赶,但爸爸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就已经没了生命体征,我们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警察告诉我们,这是一场由恶劣天气引发的车祸,大雪使道路的摩擦力变得过低,大卡车转弯时发生侧滑,撞上行驶在对面车道的轿车。

驾驶座上的我父亲,和副驾驶座上的林志远叔叔,当场身亡。

当时葬礼上的哀乐,至今回想起来,还仿佛发生在昨日。

同样清晰的,还有大人们的窃窃私语:“林致远的女儿真是作孽啊,发信息让爸爸回来看她的舞蹈表演,结果害惨了两家人。”

命运贯会开玩笑,我与林霜叶的所谓缘分,竟然不是“一刻”中我们拼尽全力才维持住的一点联系,而是寒冬里我们至今都不敢面对的巨大意外。

手机弹出新消息提示,是林霜叶发来的信息:“今天真的谢谢你呀。”

屏幕自动熄灭,我走进呼啸的寒风中,围着街区一口气跑了五圈。等到脑中杂乱的念头尽数被疲惫赶跑以后,我摁亮手机,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复。

事故只是偶发的不幸,没有人需要为其担负责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所能紧握住的,只有当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林霜叶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妆容精致的脸在我面前放大,“你觉得现场怎么样?”

我微微侧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很棒。”

我极力掩饰的低落仍被林霜叶敏锐地捕捉到,她向我手心里塞了一颗糖,安慰道:“你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的。”

远处有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挥手,她冲我抱歉地笑了笑,提着裙子奔向他。

对,这天是林霜叶的婚礼,新郎不是我。

变故发生在高三。

繁重的课业让每个人都换上睡不醒的脸,我从林霜叶的鼓励中汲取力量,又同时又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漏嘴,让她察觉我就是当年医院里曾与她擦肩而过的男孩儿。

我想象不出她在得知后会有什么反应,只知道我们必定不能继续毫无负担地相处。

我不愿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向来摇摇欲坠,我还是私心地期望它可以存在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事态急转直下的开始,说起来也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天。

也不知道是因为食物中毒还是别的什么,一模数学考试到半程,我的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试卷上的文字跟着扭曲变形,让我无从辨别。

撑到考试结束后,我冲进厕所呕吐。万幸急性的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下午再坐在考场里做英语试卷时,除了饥饿感,我没有感到其他不适。

我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里,直到一模成绩公布,沈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把分数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摆在我面前,极度失望地说:“距离高考没剩几个月了,真不知道你天天都在想什么,接下来你住校吧!周末也别跑来跑去,手机我先没收。”

怕她瞎操心,我对考试中的突发不适只字未提,以至于我现在就算是说实话,也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我以沉默回应,内心满是无力。

沈老师一直竭力想要弥补父爱的缺口,在事故发生后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她即便偷偷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夜,等天再亮起来,也一定会准时为我做好早饭,不让我在被爱包围的同龄孩子中显得不同。

她确实用毫无保留的爱温暖过我,可她不明白的是,爱也需要克制与保留,当她把过多的关注和期望倾注在我身上,这份爱真的会把我压得喘不过气。

住校后的生活,就像是被慢放的黑白默片,乏味且难熬。宿舍区唯一的公共电话前排起的队伍,比食堂夜宵窗口前的还长,我不可能在熄灯前等到使用的机会。

自此,我和林霜叶失去了联络。

其实,后来我们还是有过可能的。

大学开学后不久,许久未联系的林霜叶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得到了去国外艺术学院交流的机会,半个月后就要启程。

“走之前我想去天平山看看枫叶,可以邀请你一起吗?”

我把手机听筒贴近耳朵,从她透露出紧张的呼吸声中,判断出这一邀请的意义并非字面上那样简单。

有那么多的回答可以选择,比如“好”,又比如“不好意思,我有事去不了,但把拍下的照片发给我吧,火红的枫叶一定很美”。

然而我再三犹豫,最后只说了一句——祝你一路顺风。

我不敢答应,因为我问心有愧。

高考前夕,我的睡眠质量变得很差,总是反反复复地被一场梦魇折磨。

梦里,看上去尚且年轻的爸爸推开房门,走到八岁的我面前,当起和事佬:“妈妈也不是故意要冲你发脾气的,她一个人照顾你很不容易,我们都多体谅她一点,好不好?”

我撇了撇嘴,反问:“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在家,让她这么辛苦呢?”

爸爸的神色隐有受伤,我背对着他,浑然不觉,被气恼冲昏头脑,自顾自地说出更残忍的话:“这次你再两个月不回家,就别回来了吧。”

这些场景过于真实,比起虚拟的梦境,更像是记忆深处的片段。

我应该,真的和爸爸有过这样一场对话,在2007年的11月末。

这么说来,犯了错的人是我,而不是林霜叶。

大家之所以会认为是林霜叶间接导致了事故,是因为车祸发生前的一个小时,林志远叔叔收到了她发送的信息,邀请他回去看她在2月1日晚上的舞蹈表演。

意外带来的打击太大,悲痛使人无法冷静思考,竟然没人发现,这一推论的漏洞百出。

光线不足的夜晚,轿车即使全速行驶,也很难在一个小时内到达事故发生的地点。

更何况,明明是林志远叔叔要回来,为什么开车的反而是我爸爸?距离演出时间充足,他们何必在深夜奔波?

但,如果是爸爸把我的气话当真,赶着回来见我,顺便带上思念女儿的林志远叔叔,那么所有的疑点都将不复存在。

我意识到这件事以后,有过多次想要坦白的冲动。

遗憾的是,每当我鼓起勇气,试图将心里排演过千百遍的话说出口,都有无形的针刺了我一下,让我瞬间泄气,被打回原形。

我可以为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比如过往不可追溯,记忆模糊不清,时间点都是我的猜测,事实或许并非是我所认定的那样。

再比如,大家都在向前走了,我旧事重提,除了带来二次伤害,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在心底的最深处,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自私与胆怯,我将林霜叶放在了第二位,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的可能。

我对她的感情可以是感激,可以是喜欢,唯独不应该是愧疚。

我不知道的是,在打出那个电话之前,林霜叶已经不远千里来到我的学校。

北方的秋天,微凉的风钻进她单薄的衣服,同样在校门口等人的夏嘉树看不下去,借给她一件外套,并且因此得到了不同寻常的回报——

一张天平山的门票。

林霜叶估计也没想到,她会在枫树前再次遇见夏嘉树,见证崭新浪漫故事的开端。

我和夏嘉树在大学期间组队参加过好几个比赛,经常会被人一同提起,可除了优异的学业成绩,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点。

他乐观坚定,想要什么都会努力去争取,从来不会有迷茫。

我想,他应该没有必要与林霜叶共享快乐,因为他给予的光热,足以将她照亮。

当然,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现在回想,高二那年我在五中校门前后退的小半步,应该就是某些不祥的先兆,预示着在我和林霜叶无疾而终的故事中,总是我的怯懦那么多。

参加完婚礼,我乘坐深夜的航班返程。

降落之后,我关掉飞行模式,鬼使神差地翻到了手机的最后一页。

那页上只有一个APP——一刻。

自从多年前换机助手把它从我的旧手机上迁移过来,我再没有打开过它。

大概是没法用了吧,我试着点开。

下一秒,满屏的文字猝不及防地在我眼前浮现——

“我想了两个小时都没明白的数学题,顾望星几句话就讲明白了,他好厉害!”

“今天被弟弟气到了,一不小心向顾望星吐槽了半个多小时,就算是妈妈也会不耐烦,顾望星竟然耐心地听着,丝毫没有打断我的意思……他太犯规了,要我怎么才能不为他心动?”

“是联系不上顾望星的第二个月,这段时间里的每一天都好漫长啊,真希望高三能快点过去。”

“高考都结束了,顾望星难道还不能用手机吗?”

“顾望星很忙的样子,可我不能再等了,爸爸妈妈就是在天平山上认识的,我也能有这样的好运吧?”

“一刻”的故障,将多年前林霜叶记录下的内容全部呈现。我愣愣地盯着,几乎失去反应的能力。

如果我能早点看到这些,我会不会更有勇气?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努力地思考着,就如同从前千百万个的瞬间,我假想如果意外不曾发生过,我们是否就能无所顾忌地相爱?

可是,会像这样想起“如果”,恰恰证明我们已不存在如果了。

这夜我不出所料地失眠了,所幸天上没有星星,月亮也渺无踪影,没有谁能看见我失声痛哭的狼狈。

第二天,我早早地乘上地铁,首次与通勤的人群反向而行,眼前不再有层叠人群的遮挡,我看到沿途动人心魄的景色。

朝阳在远方升起,不知名山坡上的枫叶闪着金光,是秋日里热烈燃烧的红色焰火。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列车将那簇焰火远远甩在身后。

我心脏的某处,好像有什么随之悄然坍塌了。

有关林霜叶的一切,是我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最大秘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把悲伤和喜悦尽数埋藏在心底,没有主动向其他人透露过哪怕一个字,用沉默筑起遮蔽天光的高墙。

虽然在婚礼上,任凭兴致昂扬的听众怎样追问,我都没有说出初恋是谁,以及她究竟在我心中留下了多深的印记,但是能将只言片语诉诸口,于我来说,已是对万分灰暗又无比绚烂的少年时代的郑重告别。

终点站到达,我走进熟悉的墓园,在祭拜父亲后,又走向了陌生的方向。

璀璨晨光照亮林霜叶的父亲定格在相片中的笑容,我放下花束,庄重地鞠躬三次。

“叔叔,对不起。”

我终是鼓起勇气,将这句迟来的道歉说出了口。

离开的路上,我打开手机,长按熟悉的图标,在弹出的选项框里,选择“卸载”。

图标似灰烬飘散,过往被永恒封存,有几分不甘从我心头掠过,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释然。

我与林霜叶并非没有相爱过,可惜命运刁钻促狭,愧疚太过汹涌,顷刻间将爱意淹没。

不能共同面对伤痛的话,分开也不失为是好的选择。

毕竟,我们曾经相伴走过许多有可能的傍晚,在彼此的鼓励下度过孤立无援的一段时光,长成更勇敢的大人。

这些点点滴滴,都已是一生难求的幸运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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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2-10-13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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