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未央宫

发布时间: 2019-12-11 20: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长梦未央宫

文/柒指(来自飞魔幻

楔子

璎珞帘子细响过,一线风卷进来,吹得香炉中,烟雾袅袅。

她单手托腮,侧卧在软榻之上,掀了一丝眼帘,懒懒问:“可办妥了?”

“诺。”进殿来的宫娥行礼,挥退侍奉的小宫娥,跪在榻前一壁为她捶腿一壁道,“太后放心,奴婢全都办妥了。”顿了一顿,瞧她眉眼慵懒得未开一丝,又道,“照您的吩咐,处置在沧池里了。”

眉眼开了一线,太后瞧着窗外中天的月色,倦倦道:“这会子盈儿该歇了吧?”

“老黄门将将来报过,陛下一整日都未出未央宫,想是早歇了。”

春红点染的手指压了压额头,太后禁不住叹气:“这孩子……就是心太善。”

窗外忽惊起零落的飞鸟,扑扑地窜出枝权。

宋元景回头,瞧着夜色中,惊乌乱飞的沧池,眉间细微地蹙了蹙,对身后的一对羽林卫士道:“你们继续前行,我去看看。”

沧池极浩渺,月色如碎银,靡靡地散落在半凋的水芙蓉之间。

他立在白石桥上,听见有水声拨动,持了红缨枪近前,拨开碧叶花枝,一张素白的侧脸猛地探了出来。

一个女人。

皆是一惊,白的面,碧的叶,那人攀在临岸的青石上,被突地刺过来的枪头吓得低“呀”一声,脚下一滑,重新掉进了水波中,慌乱扯得芙蓉花叶散了一池。

宋元景忙将红缨枪递近:“抓着。”

那人呛了水,手忙脚乱地抓住枪杆,往上摸到宋元景的手臂一把抱了住。

宋元景看到她抬起的脸,乌发尽散蜿蜒在面上,之下的白,衬得没有血色,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晶晶亮亮地看他,像落在水里的星辰。宋元景一愣,下一瞬她突然抿嘴笑了,一对虎牙尖尖小小。

她就那么措不及防地将宋元景扯入水中,而后双臂一撑跃上岸,光着一双脚,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元景,露出一对虎牙笑道:“扯平。”

是不待宋元景反应,一溜烟地跑了。

待到宋元景上岸,只瞧见一排湿漉漉的脚印,以及掉在草丛中的小珠子。他弯腰捡起来,圆溜溜的穿孔珠子,似铁又非铁,系着红线,反着白光。

今日立春。

陡峭春寒,离如意被毒死刚刚好三日。

我在假山边看了一整日的日出日落。大约是在子时,我听到飞鸟惊起的声音,像是有人走来,我慌张地往假山里躲,眼前一壁的月色却忽然一暗,有人挡在我眼前惊喜万分地道:“总算遇到人了!”

我没料到有人会寻到我,吓了一跳,刚要后退,一双手攥住了我的腕,冰的,湿的,凉得我打战。

“小朋友别怕,我不是坏人。”极好听的女子声音,像璎珞细响。

她背着月色,我在幽暗的假山里瞧不清她的眉目,只瞧见她散乱的发丝下一双眼睛闪闪烁烁,像星辰。

真奇怪,我并不记得宫中有这样不识规矩的宫人。

“你是哪个宫的?”我挣开她的手。

她似乎吃惊地“啊”了一声:“这里是皇宫啊?”而后摸了自己的脸,喃喃道,“那我这具身体是什么身份?妃子?皇后?或许是宫娥……”

我完全听不懂她的胡言乱语。她突然凑过脸来:“小朋友,姐姐问你件事。”

她逼在眼前,吞吐间温软的呼吸扫在脸上,陡峭春寒的节令里,她浑身湿透,光着一双脚,脚下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小汪水。我盯着她光洁的脚踝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发烫,由耳根烧到脖颈。

我嗅到,她襟口浅淡的芙蓉香,沾染着水的味道,幽暗隐晦。

“小朋友,我长得好看吗?”她一脸的兴致勃勃。

我退开半步,莫名地心虚:“我十六了。”不是什么小朋友。

“我二十,你还是小朋友。”她靠在假山上不甚介意,随口问,“现在是汉代吧?是哪个皇帝?”

我觉得她脑袋坏掉了,连当今谁主天下都不晓得。

“惠帝……”

她惊叹地转过头,睁得眼睛溜圆:“是刘盈啊!”

“是惠帝。”我纠正她,除了太后,怎会有人敢直呼名讳。

她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小声对我道:“真可怜。”

我胸口一揪,禁不住问:“什么?”

“惠帝啊,小小年纪就做皇帝,还做了傀儡皇帝,看着滔天的权利却连身边亲近的人都保不住……”

真可怜……

我听到极静的夜里雎鸠呜叫的声音,在沧池之上,一荡小过一荡。我抿着嘴不再讲话,手指扣在岩石的缝隙中一分分收紧。

她察觉异样,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你怎么了?”

我不想讲话,她讲得全都对,这滔天的权利却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保不住,真可怜。

我忽然想起,如意临死的那天清晨也是这样冷的天气,他将小脑袋埋在锦被里,像只毛茸茸的兔子,惺忪地撒娇:“好皇兄,让我再多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不见光的角落里,我的脸颊忽然一凉,有人伸手摸在我的脸上,指尖潮湿。

“你怎么哭了?”她有些发慌,扯了袖子来帮我擦脸。

袖口有细密的纹饰,她那样笨拙,擦得我满脸生疼,我发恼地推开她:“我是可怜!可怜到让你这么卑贱的下人同情!”

她被推得跌靠在假山上,惊讶地看着我,言语都不顺:“你……是刘盈?”

这样一个脑袋坏掉的下人都能可怜我,我再没有一刻像如今这么觉得自己不堪。

我越过她跑出假山,任她在身后喊我,加快了脚步离开。

谁料刚出假山便被一人撞上,一盏暖黄宫灯晃在眼前,那人慌忙行礼。

我拨开刺眼的灯笼才看清来人,是母后身边的宫人,红裳。

她恭顺地道:“陛下,太后请您过去。”

母后这样晚了找我?

我点头应下,刚要随她去,身后有人跑过来焦焦道:“小朋友你别那么小气啊,我……”

我看到红裳蹙眉抬头,有些担心她会怎样处罚那个不识规矩的宫人,却见她看到那人的瞬间,脸色惨白,手中的宫灯簌簌落地,骨碌碌地滚在脚边。

红裳这般的失态,我从没见过。

母后的殿中燃有香料,一丝丝一线线地蜿蜒过来。

我在殿下问了安,母后从内里走出来扶我,春红点染的手指温暖而有力。

“母后找儿臣有事?”

她扯着我的手坐到软榻上,取来瑞兽小暖炉,包上软缎塞在我怀里。

暖至四肢百骸。我在煌煌的烛火下看母后,她眼圈倦又红肿,忽然觉得内疚,之前的所有猜忌和怀疑都顷刻融化。

红裳在一侧低声道:“太后,人带来了。”

母后摆了摆手,让她带进来。

殿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被推了进来,搅得珠帘碎碎欲断。

我望过去正好迎上那人抬起的脸,一瞬惊愣,那人不就是在假山里的女子吗。

她被捆绑着压在地上,乌亮的头发散了一背,她看一到我,眉间一喜,欲言又止。

“母后……”我想问怎么回事,母后却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瑞兽暖炉中松香袅娜,母后漫不经心道:“盈儿,你不是要查出杀害如意的凶手吗?”

我心口突突一跳,看母后掀了一线眼帘,道:“红裳。”

“诺。”红裳近前,指着那女子道,“陛下,她便是毒害代王的凶手,摇光。”

“不是我!”那女子被压在地上挣扎,转过眼来看我,殷殷切切。

我攥着手中的小香炉,觉得手心热出细密的汗:“母后……”我顿了一顿,笑着道,“她一个小小的宫人,怎会有胆子去毒害代王。”

母后并不急着答话,只是对红裳略一挥手,红裳唯唯诺诺地召来候在殿外的其他人等。

跪礼在眼下,是个老黄门内侍,我瞧着面生得很。

母后淡淡道:“告诉陛下,你是侍候谁的。”

老黄门叩头道:“回太后,回陛下,老奴是在永巷中侍奉戚夫人的。”

我不明母后用意,戚夫人被母后关入永巷之中,如今又召来看管她的老奴做什么?

“你可认得她?”母后指了指挣扎的摇光。

老黄门看了一眼,脸色微变:“认……认得,她是戚夫人身边的宫娥摇光,同戚夫人很是亲近。”

母后应了一声,看着我道:“将你知道的都告诉陛下,若有一字隐瞒……”

“老奴不敢!”老黄门额头贴在地上一分都不敢抬,肩膀细微地颤抖着。

我听见他道:“老奴看见……戚夫人给了摇光一包东西……”

“什么东西?”母后问。

老黄门抖得越发厉害:“便是那日加在代王那盅参汤里的……毒药。”

我手中的瑞兽小暖炉啪的一声断开,香炭跳在手背上,母后惊慌地来拍掉。

老黄门慌慌又道:“老奴当时并不晓得那是包毒药,后来代王中毒才在无意中发现戚夫人房中余下的粉末毒死了一屋子老鼠……”

“不会不会。”我攥着断开的小暖炉,嗅到那蒸腾出的烟灰,“戚夫人怎会害自己的儿子?”

母后叹了气,从我手中取过小暖炉,拍干净我袖口沾染的烟灰:“傻儿子,你想一想那盅参汤是谁的?”

我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母后言答不上,那盅参汤是母后炖给我的……

璎珞叮叮当当响得轻微,母后又讲了什么我没听清,我想起如意小兔子一样的脸,他不过刚刚十岁,那么点大的孩子。

若是我那日清晨不去打猎守在他身边,可是我答应了要猎一只兔子送他,君无戏言。

烛火噼啪炸开,我听到母后下令:“将这贱奴拖下去,千刀万剐祭奠代王。”

我猛地抬头看摇光,她如星辰一般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她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我!我不是什么摇光……下毒的明明就是……”

母后一眼望过去,她木然就住了口,苍白着嘴唇,戛然而止。

“拖她下去。”

“等一下!”我猛地起身,几步到她身边,不敢看母后,“儿臣……儿臣以为先押入大牢为妥,母后认为呢?”

我等到亥时过了许久才动身出了宫。

天色暗得厉害,我到大牢门口时突然飘起了雨丝,细细绵绵地打在衣襟上。

她靠坐在天窗之下,乌发依旧散在肩头胸前,窗外有细雨透进来,毛毛点点地落在她的头发上,灯火一晃,一星星闪光。

我站在牢门外许久都不知道怎么叫她的名字,直到她瞧见我,眼睛一瞬亮如繁星。

她跑过来,攀着栅栏一脸的惊喜:“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伸手扯住我的袖子,焦焦道,“小朋友,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看着她的手指,耳根发热。

“就是一颗珠子,铜不铜铁不铁的,用红线系着的。”她一壁说一壁比画。

我听得迷惑:“很重要吗?”

她不迭点头:“非常非常重要,没有它我就回不了家了。

“哦。”我很想问她的家在哪里,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

她突然凑近,低声道:“偷偷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哦!我不是什么摇光,姐姐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我诧异地眨了眨眼。

“我只是借用了这具身体而已,谁知道这个人惹了这么多麻烦。”她无奈地耸肩。

我终是没忍住:“你是妖怪?”

她噗地笑了,伸手拍了我的脑门儿:“你才是妖怪呢,姐姐不能是神仙啊?”

哪有她这样凶的神仙,我低头笑她,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在她手里,温温的。

“这是什么?”她打开,眯着眼就笑了,“是板栗啊!”

我摸了摸发烫的胸口,抿嘴道:“这牢里吃不饱,我顺手……”话未讲完,一颗剥了壳的热栗子塞入我口中。

我在那一瞬呆了住,看她歪着头眯眼对我笑,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道:“谢谢你小朋友。”我就傻在了原地。

真是奇怪,她身上总是散不去那幽暗的香。

我以为她会抱怨,会怨恨的,至少也会喊冤,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讲,只是心满意足地吃栗子。

昏黄的灯色下,她似乎瘦了,我忍不住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下的毒。”

她顿了手,抬头看我,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我知道,不然你怎么会把我关在这儿?”

我忙问:“那你告诉我真正下毒的是谁,你知道的,不是吗?”

她眉睫敛下,一圈的阴影斑驳:“你真想知道?”

那语气忽然让我不安,但我还是点了头。

细雨响得没有声。

我伸出手,她圆润嫩红的手指在我的掌心一笔一笔写下两个字。

窗外忽有闪电,我看着掌心讲不出话。

我的脸色一定吓人极了,不然她怎么会慌忙安慰我。

她说:“这些也不一定是真的,我瞎猜的……”

“陪我去永巷。”我抬头看定她,“陪我去找戚夫人问清楚。”

她欲言又止,喃喃道:“我出不去……”

“朕是皇帝。”我有些气急败坏,她看着我,莫名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怕你难过。”

她说,我怕你难过。

之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同我讲过。

我们到永巷时雨已经大了,沿路的红花藤蔓蜿蜒出墙,被雨打落了一地碎红。

她的手在我掌心里,我握着她站在那扇门前,喘息着问:“怕吗?”

她喘息着摇头,浑身都湿透了,睫毛上闪闪烁烁地挂着雨水,我想起第一天见她也是这副模样,像是水中浮出来的幽灵。

我伸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没有纹饰的门。

房门嘎吱地晃开,一线线风透入,我嗅到空气中腐朽的味道,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我摘下门外的风灯,小心地走进去。

她猛地握紧我的手,不愿松开一分,不知为何我当时满心歡喜,回头安慰她:“别怕。”

她的眼睛却越过我直勾勾地看向最里面,一瞬间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嘴唇都发白打战。

我疑惑地挑起风灯去看,一晃晃的光晕中我看清了那事物,当啷落了手中的风灯,胸口像塞了石头,压得跳动都无力。

我站在黑暗中,连呼吸都忘了,耳侧嗡鸣不止,我听到她的声音像在遥远的天边。

她惊呼着喊了一声:“小心!”

我反应过来,后背已经被她抱住,一道寒光乍现,我听到她闷哼的声音,以及骨肉分离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到她身后的暗夜幽光,她脸色吓人极了,摇摇欲坠。我慌忙伸手抱住她,触到她背后一支冰凉的利剑,和她温热的血。

如血液被抽空一般,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她倒在我怀里,呼吸细密而微弱。

屋外忽有灯火照进来,有人惊诧地喊了一声:“陛下?”

是羽林卫士宋元景,他提灯跑进来,看到我怀里昏迷的摇光,面有惊讶:“她……”

“你认识她?”

宋元景没有答我的话,因为永巷里脚步声渐起,灯火影绰,我们惊动了人。宋元景蹙眉看了屋外,横手抱起摇光。

“你要做什么?”我发恼,不松手。

他低喝声道:“您是想她死吗?若是太后看到她在这里,您觉得她可活得了?”

我愣愣地张口讲不出话,是啊,母后原本就不会放过她的。

她的袖口就在我手指间被夺走,余下的只有她幽暗的香。

我在暗夜里,看着宋元景抱着她消失,什么都做不了。

我突然像如意死的那天一样发疯地颤抖,控制不住,我保护不了她,我谁都护不了。

母后赶到时,我在宋元景离开的地方捡到一枚珠子,似铁非铁,系着红线有莫名的光。

那夜之后我就开始头疼,一针针缝过似的疼,母后让红裳看着我在未央宫中休养,哪里也不许去。

我在夜里总是做噩梦,梦到的全是那夜在永巷看到的——没有手脚的戚夫人,人彘戚夫人。我不敢想那是母后的杰作,再没有一刻这样厌恶极了她。

未央宫的软榻底侧有十道刻痕,我已经整整十日没有见到她了,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女子。

直到下大雪那日,我偷偷跑去沧池,在离假山不远处又见到了她。

白石路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净,只有瑞兽扶手上有一坨晶亮的白雪。

她和宋元景在一起,宋元景扶着她在找什么,她时不时地抬头对他笑,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我腾在胸口的巨大歡喜就那么一点点湮灭。

她看到了我,转过头来兴奋地朝我挥手,裱狐绒的小领拥着她的脸,毛茸茸的衬得她异常可爱。

“小朋友!”她还是那么叫我,眼睛晶亮得肆无忌惮,她似乎脸色不大好,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惊喜万分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襟口幽暗隐晦的香浮游在我鼻尖,胸口跳脱的心跳压抑不住,我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是结巴地问:“你的伤好了吗?”

宋元景在我面前跪礼,我没有让他起身,她却一把拉起了他,笑道:“差不多好全了,多亏了宋大哥,要不然我肯定死翘翘了。”

宋元景淡笑:“是真真姑娘底子好。”

真真?她的名字吗?却是从宋元景口中得知。这样冷的天气里,我连呼吸都觉得寒。

我们分开了十日,却比十年还可怕。

她依旧笑眯眯的模样,对我抱怨:“我偷偷溜进宫好几日了,找不到你,又不敢乱跑怕被太后发现,只能跟着宋大哥了……”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蹙眉,“听说你病了?很难受吗?”

她的手还是那样凉,贴在我额头压制了我所有的躁动不安,我安顺地由她触碰。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道:“对了对了,你有没有见过我跟你讲的珠子?宋大哥说他捡到了,可是不知道又丢到哪里了……”她蹙了细细的眉,“没有它,我会老死在这个世界回不去的。”

我心头漏跳,看她满脸的焦急,手指在袖口握着一枚珠子,烫得厉害,吞吐道:“没有见……”踯躅良久又道,“这里这么冷,去我那儿吧……”

“不用了,我跟宋大哥一会儿就回去了。”她摆手笑,“万一遇到太后,我会死得很惨的。”

我的手指一瞬间攥紧。

我回去时天已然黑了,母后在未央宫等我,一同来的还有嫣儿。

刚入殿,嫣儿就跑过来将小脑袋塞在我怀里,瓮声瓮气地埋怨:“皇帝舅舅好恼人,嫣儿都等了你很久了!”抬起头,红扑扑的小脸,双髻上的璎珞一摆摆的,煞是可爱。

我揉了揉她的小脸没讲话,看母后坐在正殿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便不自然地撇开头。

母后笑容一暗,随后又道:“盈儿去了哪里?”

“随意逛逛。”我答得敷衍,礼都未行便道,“儿臣今日身子乏得紧,就先安寝了。”挑帘便要入内。

嫣儿不乐意了,扯着我的袖子撒娇:“皇帝舅舅不和嫣儿玩了吗?”

我张口欲哄她,却见母后起了身,扶着红裳道:“嫣儿莫要烦舅舅了,咱们就回去吧。”

过来牵着不乐意的嫣儿,母后看着我,眉心纠结。

错身的瞬间,我听见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你想要得到她吗?”

我脊背一僵,母后转过头来:“今日她和宋元景在一起吧?”

指尖没来由地一凉,直凉到心尖,我没想到母后什么都知道……

“不要想着欺瞒母后,若是没有我的默许,你以为你能将她带出牢?宋元景能将她带进宫?”母后若有似无地叹了气,“我让红裳去调查过,宫娥摇光早就淹死在了沧池中。”

我猛地抬头,看到母后微蹙的眉头撩袍跪下:“母后,她……”一时竟也不知如何为她辩解,我不知道她是妖怪还是神仙,我甚至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只是慌乱地脱口道,“她并不是坏人。”

话出口自己都觉得可笑,母后却看定我:“我不管她是人是鬼,或是妖魅附身,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我张口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

“我可以让你得到她。”母后突然这样说,我一时愣住,她又道,“但是你也要满足我的要求。”

“什么……”

母后牵着嫣儿笑得慈爱,柔声问:“嫣儿愿意嫁给皇帝舅舅吗?”

我的耳侧又开始嗡鸣,所有的声音在极缥缈的远处,嫣儿才十岁,那么小的孩子。

可是母后说:“你若不想我也不勉强,我瞧宋元景和那女子倒相配……”

我还能反抗什么?我是那样迫切地想要留她在身边。

大雪消融的那日她果然出现在了我的大殿里,和宋元景一同跪在那里。

烟炉上腾出香味,我上前去扶她,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腕,焦急道:“陛下,宋大哥是冤枉的!”

这是我和她分别一场大雪后,她同我讲的第一句话,她像其他人一样叫我陛下。

我挥手让人把宋元景押到殿外,整个大殿中只余下我和她,像我那么多次幻想的那样。

“宋大哥真是冤枉的,他一直都忠心耿耿怎么会刺杀你呢?”她急得额头生出密密的汗。

我伸手替她擦干,我当然知道宋元景是冤枉的,这全是太后的主意,太后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永巷那夜意图刺杀我的箭,也不知道怎么换成了宋元景的箭。

永巷并不是他巡逻的地界,他私自离队,又第一个出现在永巷,如今那箭又是他的,证据确凿,他必死无疑。

我轻声道:“可太后说是。”

她便没了话,她明白,这天下太后说的就是事实。顿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满目期待地看着我:“你可以救他吗?”

我有些发恼,语气略重地问:“你还想回家去吗?”看她愣了住,我打袖口掏出一颗系红线的珠子,她要找的珠子。

她愣怔地看着,我问:“你不是想回家吗?该高兴才对啊。”

伸手过来,碰到珠子却不接,她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只是讷讷地问我:“那宋大哥呢?”

她还是记挂着他!

我突然恨极了宋元景,收回珠子冷了声音:“他会死。”

她浑身一颤:“可他明明是冤枉……”

“朕要他死,他就得死!”我恼怒极了,抓住她的手将她扑倒在地,“你为什么总是替他说好话?”

她似乎吓愣了,忘了反抗呆呆地看着我:“他救过我……小朋友你……”

小朋友小朋友,我讨厌她总是当我是小孩子,我猛地吻住她的嘴,泄愤一般撕咬。

她想要推开我,我按住她喘息不止,道:“你不是想救他吗?那就不要反抗!”

她一耳光甩在我的脸颊上,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扶着火辣辣的侧脸气极反笑:“你以为你的宋大哥很高尚吗?”我对殿外的内侍喊道,“让宋元景滚进来!”

宋元景被压进来,看到我们明显一愣,却依旧近前,跪下。

真真慌乱地伸手遮掩凌乱的衣服,我伸手扯下她的腰带,递给宋元景:“替朕将她捆起来。”

宋元景一愣,张口要说话,我冷喝道:“你不是要证明你对联的忠心吗?将她捆起来,朕就相信你。”我低头看地上的真真,她的脸色是再没有的白,“你只要捆起她,朕就还你清白。”

真真转过头看他,他将眉头拧成结。

香烟,帘幔,那绣莲花的腰带在我手指间一荡荡,大殿中静极了,几乎可以听到窗外大雪消融的声音。

我低喝一声:“宋元景。”

宋元景肩膀一颤,抬起头看我又看真真,最后紧抿着嘴唇道:“诺。”

在他接过腰带时,我看到真真眼睛里的光彩一瞬熄灭,像没有光的枯井,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最后真真都没有哭,也没有反抗,她像死了一般盯着大殿之上的青龙图案,一瞬不眨。

我贴在她的肌肤上,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真真,真真……”

那之后真真就住在了我的未央宫里,我在雨水过后的第三日册立了十岁的嫣儿为皇后。

一切都圆满了,我想要的,母后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只是那之后,真真再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我最后一次见到宋元景是在沧池的芙蓉即将泛绿之时,我去向母后问安,到殿前看到宋元景跪在那里,便躲在了殿外。

我听到了一场交易。

原来宫娥摇光真的早就死了,被宋元景淹死在了沧池中。原来宋元景也是母后的人,他替母后杀了摇光,又替母后暗中放我和真真进永巷,然后第一时间救走真真。在我快要绝望之时,又带真真回到我身边。

母后施舍一般让我心甘情愿册立嫣儿为后,多么可笑。母后绕了这么大一圈子,费尽心机,只不过是为了让我立嫣儿为后,心甘情愿还对她心存感激。

我忽然想起那日母后在未央宫中对我说的话:

“我不管她是人是鬼,或是妖魅附身,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只要我喜歡她,母后就能利用真真。我真的有那么一瞬感谢母后让真真留在我身边,无论用什么方法。可是我忘了,这天下都在母后的手里,何况是我,是真真。

母后说:“我原本只是想除掉摇光就了结了的,却没料到她会活过来,还迷了皇帝心窍,险些离间了我和盈儿的关系。”她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倦色难掩,“好在我比谁都了解盈儿,他太心软,对那一零星所谓的温暖渴求大过天下,索性将计就计,给他想要的。”

红裳在一旁奉上热汤:“太后圣明。”

宋元景一直跪在殿下没有开腔,直到最后才道:“太后,微臣已经按您的吩咐全都做好,不知道您……”

“你放心。”太后眯了眯眼,“哀家答应你的,自然不会忘记。”摆手对红裳道,“去永巷给戚夫人个痛快。”

“谢太后。”宋元景叩头在地,“如此微臣便没有什么记挂了……”

我慌忙躲闪过去,看着红裳走出大殿时极低声地讥笑:“想不到那戚狐媚子这般有能耐,都成了那副鬼样子还有人愿意为她卖命求情……”

夜色将近,我看到不远处的白子池碎出了月华,忽然想起戚夫人曾在莲花上献舞,倾城绝色,那时宋元景似乎就在这长乐宫中当值。

真可笑,真真的一往情深,他却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辜负了。

我回去的时候真真正倚在软榻里发呆。

窗下的小杏树已经结出了嫩黄的花苞,一簇簇地打半开的窗棂里探进来,殿中有栗子的香味。

宫娥已经送来了一碟糖栗子,我不晓得她喜歡吃什么,记得第一次吃栗子时她眯起来的眉眼,便下令每日送一碟来。

我端了栗子坐在榻侧,一壁剥出酥黄的栗子一壁道:“用过晚膳了吗?我先前让人炖了蛤蜊汤你喝了吗?”

她依旧不理我。

我依旧乐此不疲地同她讲话,絮絮叨叨的全是些不着边际的,我喜歡这样一面替她剥栗子,一面同她讲话,即使她不理我。

栗子剥了满满一碟子,我挑了个大个儿的递到她嘴边:“要吃吗?还热着呢。”

她睫毛抖了抖,极细微地掀起来望着我,有一零星的光,幽幽洞洞的眸子里我看到自己惊喜到慌乱的表情,没出息极了。

她说:“我不饿。”

她同我讲话了,那歡喜是巨大的,一瞬间将我的胸口涨得满满。我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手指,每一寸,心跳都会乱得没有章法。

窗外我听到杏花发芽的声音,我想等天气暖和一点就带她出去走走。

那夜我睡得异常安稳,却习惯了半夜醒来,去看她是不是还在。

月色半掩,我看她在窗下摆弄杏花的小花苞才安定了心神。我总是担心有天醒来,这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她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将斗篷裹在她身上,她那么瘦,总让我担心会生病。

她敛着眉眼,淡淡道:“睡不着了。”

我还要讲什么,老黄门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在我脚边焦焦道:“陛下,宋元景将军……自尽了。”

我听到啪的一声脆响,转过头真真手中的杏花断了一枝。

老黄门言语吞吐地讲,宋元景自尽之前让人带了一句话给真真。

“什么话?”我知道她想听。

老黄门不敢抬头:“说是……今生所负,用一死来相抵……”

我细微地蹙眉,看真真面色无异,手指间的杏花却掐出绿色的汁液。

“我……困了。”真真将手中的杏花抛出窗外,指尖有一点点绿。

我想,宋元景这辈子都在真真心里生根发芽了。

她在软榻上缩成一团,那样瘦的肩膀耸起,我心疼极了,上前自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只觉得她像随时会断掉的枯枝。

“真真……”我埋在她的乌发里,嗅着她身上的香,喃喃道,“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我喜歡你?喜歡得不知所措,不晓得该怎样对待你……”

她似乎在发抖,极细微,我拢她在怀里,一遍一遍地讲给她听:“我并不介意你心里有别人,但是拜托你,不要抗拒我心里装着你。”

她一点点抓住了我的手臂,指尖深陷,将头埋在我的胸口,忽然极小声地哭了起来,她说:“刘盈,我恨你。”

那天夜里,我梦到了漫天滑落的星辰,一星星一簇簇,阻挡不及地从天空跌落。

那样璀璨的光,像极了她的眼睛。

第一次在假山里见她,第二次在母后那里见她……眼睛如繁星,我没有告诉她,她是我这半生幽暗里的一束光。

我梦到她在满天星光中奔跑,像一只游浮的红鲤。我想要追上她,手指触到她的肩膀,只要收拢她就会回到我身边,死都不得离开我。

可是我十指收拢的瞬间,她忽然化成了流萤,就那样从我的指缝间穿过,飞散在夜空里。

我在睡梦中惊醒,满身的冷汗,却在看到身边空荡荡的软榻时,血液霎时退尽抽空。

没有了,我发疯一样喊她的名字,穿梭在大殿中寻找她,可是没有了。

殿外站满了惊恐的宫娥,老黄门跪在殿外发抖,字字打战地道:“陛下……沧池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我一瞬间失神,下意识地去摸一直贴身系在我脖颈上的珠子,那颗她寻找的珠子。

指尖划空,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那不是梦,她回家去了。

我以为她是真的不再抗拒我了,原来是为了那颗珠子……

我想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沧池中淹死了一个宫娥摇光,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只是我始终在夜里惊醒,叫的第一个名字,是真真。

终于,这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了她。

尾声

七年秋八月的白露那日突然落了大雨。我在濒死的夜晚里,却奇怪地看到了漫天的星辰跌落,星星簇簇,就像真真离开那夜一样鲜活的光。光芒落定,有一扇门在我眼前,我伸手触上,门便轻悠悠晃开。

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事物,小小的睡房,常亮不息的小灯,墙上滴答作响的奇怪圆盘,以及小小的书桌。有人趴在上面睡着了,我只看清她的眉睫,在柔顺的乌发之下,那面容我并不熟悉,却莫名地心跳如雷。我近前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发,看到被乌发倾盖的书页,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看到最后一句——汉惠帝刘盈七年秋八月戊寅,崩于未央宫。

书的扉页,我看到一个字体娟秀的名字,李真真。

有什么东西打书桌上滚落,当啷啷地落在我脚边,零碎的光中我瞧见一颗珠子,似铁非铁,系着红线,上面贴了张字条,密密地写着几个小字——时光穿梭。

真真,我少年时爱到不知所措的真真。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2-11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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