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之
她叫易岁,谐音不算是个好名字,姥爷一锤定音:“我们家的孩子,自有吉祥天佑,怕什么鬼神之说。”
名字就此定下来。
姥爷姓成,十几岁穿军装,一生戎马生涯。当过首长贴身警卫,爬雪山过草地,授衔陆军上将,一辈子不苟言笑。老来一杯茶、几块点心坐在浓密的梧桐树下教最宠爱的小孙女对着地图耐心地念:“嘉峪关——平型关——徐州——太原——”
头发被风吹进眼睛里,易岁抬头,一群半大小子拿竹竿当机关枪风似的呼啸而过,他们穿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背心短裤,头发支棱着像刺猬。
“许渊冲,就你跑得快,。”
最前面的男孩回过头来,声音清亮:“没听过老话,落后就要挨打吗?”
是一双戏谑的眼睛。
三庭五眼,面相极好,姥爷带着笑意:“许家的小子啊。”
于是有了模糊的印象。
那是九十年代初,小孩一起玩也拉帮结派,总政一拨,海军大院一拔,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易岁永远穿黑皮鞋及膝袜安安静静地走在最后,许渊冲背着书包赶上来,脸上是蓬勃的笑意:“喂,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有嘴快的抢答:“易岁。”
许渊冲一个眼刀横过去,十分不客气:“谁想听你说了!”
男孩们心照不宣,互相交换了眼神和暖昧的笑,起哄声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许渊冲抬手踢脚地制止了。他转头看身旁的女孩,声音不自觉地软了许多:“你叫易岁是吗?”
女孩抬头看他,光洁的额头上有几缕碎发拂过,发际线往下耸起一个尖,尖梢新生细细的绒毛随着呼吸微颤,是美人尖。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映着自己模糊的影子,许渊冲不觉看呆了。
“知道了还问,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零零星星的笑声响起,许渊冲不以为意,甚至还笑了一下:“我叫许渊冲,认识一下。”
他伸出手,她并没有握住。
其实早就认识了,她当然不会承认。
易岁的数学和物理不太好,每个周末会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去上补习班。电影院门前贴着张柏芝的海报,媒体形容她用了四個字——“恃靓行凶”。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于她都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
辅导班里的男孩们私下聚在一起总是讨论易岁,一边对她指指点点,一边发出暖昧不明的笑声。其中有个叫周侨的男生,特别明目张胆,每逢上课便笑嘻嘻地坐在易岁旁边,下课后就骑自行车堵她。都是些常见的追女生的招数,易岁的冷脸对他大少爷一点用也没有。
有一次,他跟易岁一直跟到她姥爷家门口,恰好跟打球回来的许渊冲打了个照面。
许渊冲问:“你谁啊?”
周侨说:“我是易岁的同学。”
易岁冷着一张脸:“我不认识他。”
第二天,周侨来上课的时候嘴角青了一大块,对她也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热情。易岁联想到许渊冲额头上的瘀青,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傍晚,易岁在姥爷家门外遇见推着自行车的许渊冲,她刚要说话,那家伙却假装没看见她似的加快了速度。
易岁说:“你跑什么?”
许渊冲顿了顿,停下来,低着头就是不看她。
“哐当”一声,车筐里被扔进一瓶云南白药。许渊冲愣了一下,抬头看时,易岁已转身走进身后的小院里。
漂亮的夕阳光笼在女孩的背影上,映照出一幅温柔的剪影,那剪影再一丝一缕地映进了他的心里。
补了一个学期的课,易岁的数学、物理依旧没什么起色,她并不算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学生,也不是许渊冲那样的天才少年,功课做一遍就会,期期当选学生代表,每逢大会就做报告。问他成绩好的秘诀是什么,他答得诚恳:上课好好听讲。
真是让人没脾气。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易岁房间里的灯总是很晚才熄。
努力就会有回报,这大概是象牙塔给无辜稚子编织出的最后一道童话围墙。毕竟还有更多的事,即使是努力也不会有回报的。
姥爷看易岁实在发愁,便请了许渊冲来辅导她做作业,许渊冲那种看智障的表情成功地激怒了她,她用力拽过习题册:“嫌我笨直说。”
“我哪敢啊。”许渊冲赶紧拦住,眼看易岁又要发飙,他终于举手投降,“我是觉得,这老师的出题水平也太烂了。”
易岁怒目而视,许渊冲揉揉她的脑袋:“开始吧。”
许渊冲给易岁断断续续补了半年的课,时间长了她经常觉得,这人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转而又开始质疑自己的智商。
不过也有好处,许渊冲那儿总有些稀罕玩意儿,上个月他姑姑刚从国外给他寄了部MARMOT回来,他便兴冲冲地跑来找易岁,要带她出去兜风。
易岁匆匆套了条牛仔裙下来,头发软软地垂到肩膀上,眉浓似黛,像拢住淡淡的清愁。其实这个年纪哪懂得愁字呢,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
许渊冲的眼睛亮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岁岁,你要不要坐前面?”
易岁微微蹙眉:“前面不安全,我怕死。”
许渊冲:“……”
两边的景物在迅速后退,易岁揽住许渊冲的腰:“今天去哪儿啊?”
许渊冲骑得很快:“生物老师让我去找点植物标本。”
小公园这个时候正是草木茂盛的季节,易岁跳下车,到林木间摘了几株蒲公英,“呼”的—下吹散,回头看许渊冲,他却已经走远了。
她急匆匆地追上去,远远看见他停下来,冲自己“嘘”了一声。
天色很暗,小树林里晃动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是一对小情侣在偷偷约会。
她刚要说话,被许渊冲一把捂住嘴,两人双双跌倒在草地上。那一瞬间,男生身上微微的汗味混合着一种香气,非兰非麝,或许是草木的清香,薄荷叶的味道,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易岁清晰地听见自己心底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初三那年,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易岁跟着转去Z城念书。
得知消息后,许渊冲闷闷不乐,他甚至厚着脸皮去求爷爷,让自己也转去Z城读书。当然,这个要求被无情地驳回了。
易岁心里也有不舍,却不像他那样表露出来。去到Z城,她初来乍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什么朋友,便开始给许渊冲写信。渐渐地越写越长,有很多话当面她说不出口,放到信纸上,反而能畅所欲言。
易岁在文史类方面颇有天赋,却堵了一口气跟数理化死杠,甚至在全家人的反对下,毅然选择了读理科。因为有个人在信里对她说,要选自己喜欢的。
有些选择最初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而做,只是多年以后,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回望,才发现冥冥中有种荒谬的精准性让人忍不住对这浩渺的宇宙心生敬畏。
在Z城生活的第二年,易岁的父亲在附近的郊县巡视,恰逢洪水,他身先士卒,最后尸骨无存。
是真正的尸骨无存。
母亲收了他最喜欢的一套西服埋入衣冠冢。那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易岁和母亲撑着黑色的伞站在人群中。
一向雍容优雅的母亲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她在易岁耳边低声道:“岁岁,让妈妈靠着你。”
葬礼从头到尾,易岁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许渊冲穿着黑色衬衣,随长辈肃穆地鞠躬。他的个头已经很高了,英俊的脸庞上却还带着稚嫩。他担忧地把手拂上易岁的发顶:“岁岁,回北京吧,北京有成家舅舅,有成爷爷,还有……”
还有我。
他的手掌宽大,在咫尺之间,易岁并没有闪避。她目光沉静:“我想在Z城念完高中,大学再考回去,我想在这里陪陪爸爸。”
这只是一个小要求,对于刚承受丧父之痛的小小少女,易、成两家的长辈自然不会强迫她。他们只是有些担忧,因为相对于易岁的年龄来说,她自始至终表现得太过冷静。
冷静得让人心惊。
易家在江边给她买了一套小公寓,五六十平方米,风景很好,只是每个窗户外都牢牢地装上栅栏,再用精钢焊死。易岁将窗帘拉开,触目是幽蓝的天和浮光跃金的江面。那些茫茫白光,有一些散进她的眼睛里。
“我知道,他们是怕我寻死,可一个人如果真的想死,是看不住也拦不住的。”她转过身来,“我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怕活下去。”
许渊冲看着身侧形容单薄面容平静的女孩,那一瞬间心底掠过的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不过易岁到底没能如愿,暑假刚结束,姥爷就亲自到了Z城,不容置疑地将她带回了北京。许渊冲去机场接易岁,才一个暑假没见,她又长高了些。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眼底有一些光悄悄泯灭了。
开学后易岁升了高二,好在两个地区的教材区别不大,第一次小考成绩出来时,她排年级中游,于是越发发奋,到期末时顺利进入前三十名。
高二下学期,易岁的母亲再婚了。
她精心挑选了礼物去参加婚礼,诚挚地祝福了母亲和继父,甚至还一起照了全家福,场面堪称完美。
许渊冲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担忧地望着她。
婚礼结束后,易岁去了小公园。她走了很远的路,直到再也走不动了,顺势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发呆。
许渊冲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我以为你不会去。”
“为什么不呢?”易岁的眼睛里有一种安静的悲戚。
许渊冲看得心里堵得慌,拿手捂住她的眼睛。易岁转身抱住他,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浸透了他的衣服,很快消失不见。
她的妈妈是一株菟丝花,当年爸爸在世,把她宠得如珠如宝,她才活得那样肆意盛放。没有爱浇灌,她会很快变老、枯萎。
一生很短。而让一个女人守一辈子,太苦了。
可她还是伤心,因为她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没有家了。
易岁变得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沉默,只是她读书一如既往地刻苦。
许渊冲看在眼里,越发痛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或许所有的伤痛只有等时间来慢慢平复了。
高三分班后,两人的教学楼中间隔着一栋楼,四中是北京乃至全国最好的高中之一,里面卧虎藏龙,个个都是佼佼者。许渊冲算一个,女生中鼎鼎大名的一个叫张晓蓓。
张晓蓓是特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仅仅是长得漂亮学习好已经不足以概括,应该说,她是每个女生都最想成为的样子。
在学校传他们的绯闻传得铺天盖地,张晓蓓见到许渊冲也总是一副含羞带怯的表情。许渊冲却很不喜欢张曉蓓,用他的话来说,是“透着一股子虚伪”。
听到他这么说,易岁突然松了一口气,接着心里又浮起一丝窃喜。是在那一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竟这样在意他。
寒假的时候,他们在许家一楼的放映室看《泰坦尼克号》,年轻时候的小李子真是风华绝代,尤其是回头粲然一笑间,让人不由得呼吸一窒。
许渊冲按了暂停键,易岁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看别的男人看得很起劲嘛。”
易岁抢过遥控器:“幼稚鬼。”
后来看到Jack在冰水里冻得浑身发抖,却把所有生的希望都留给Rose,易岁感受到的不仅仅是震撼,她喃喃道:“他愿意为了她死。”
许渊冲却不以为意:“男人嘛。”
放映室的光线很暗,晕晕的光投在易岁脸上,像盖了一层模糊的纱。她的皮肤雪白莹莹,像婴儿般细腻,仿佛吹弹可破。他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她突然“啊—了一声,手指着海洋之心:“好美。”
许渊冲收回手,手紧握成拳,嘴上却只是轻轻地“切—了一声。
易岁高考考得不好不坏,上了A大,是北京一所985,念道路桥梁专业。
填报志愿那天,许渊冲照着易岁的志愿表抄了一份,却在最后一刻被细心的许母发现。许母押着垂头丧气的许渊冲将志愿改过来,对许父发了好大的脾气:“你儿子为了易家那个女孩都快得失心疯了!”
许父没有说话,许老爷子只是长叹一口气。
不过这一切易岁并不知道,她沉浸在如愿以偿的开心情绪里,十几岁时暗暗许下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她要读这个专业,她要造世界上最坚固的桥,不会轻易垮塌,不会让更多流离失所惶恐无依的小孩迅速长大。
到了大学里,易岁读书依旧很刻苦,她每天早上六点多就到自习室,大小课都坐第一排。时间长了,系里的老师们都认识她,提起来更是交口称赞:“那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姑娘,真是有定力!”
被提得多了,就有师兄好奇来见她。一打照面,易岁就愣住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是当年补习班上那个叫周侨的男孩,不过他显然没认出自己来。
周侨向来攻无不克,摆出一副风流倜傥的姿态搭讪,却被易岁毫不留情地戳破。
“师兄,我想请问,你是在泡妞还是提前找老婆?”
周侨听完,眼睛更亮:“提前找老婆怎么讲?”
“没可能。”
“泡妞呢?”
“没兴趣。”
这师妹倒是个妙人,这越发激起了周侨的兴趣,围在易岁身边久了,自然就碰上了许渊冲。
两人都愣了一下,最后是许渊冲先回过神,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还要再打一次?”
周侨有些不服气:“我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
许渊冲牵起易岁的手,宣誓主权:“现在有了。”
易岁有点发怔,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将关系挑破,忘了该有什么反应,那一瞬间她没有挣脱,或许也不想挣脱。
许渊冲难得看到易岁这么温柔顺从,心里美得不行,“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周末的时候易岁回姥爷家,姥爷这几年衰老得很厉害,毕竟到年纪了。
大舅舅属于吃喝嫖赌无一不沽那种类型,俗称败家子。除了这栋小楼,姥爷本就不多的产业几乎全被他败光。门衰祚薄就是这个意思。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墙之隔的许家,许爷爷有三个儿子,个个有出息,院里种了棵银杏树。隔壁的喧闹声远远地传来,姥爷迷糊着叹了口气:“老许有福气啊。”
易岁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敲着键盘,没有说话。
许渊冲爷爷八十大寿那天,场面极其浩大,许渊冲拉了易岁上前敬酒。宾客们议论纷纷,眼尖的人甚至看到许渊冲的母亲脸色变了一下。
许渊冲并不理会,神情自若地牵着易岁的手坐在主桌上,布菜倒水,十分绅士。
许母晚上刚进家门就冷了脸:“你和那个易岁是怎么回事?”
许渊冲吊儿郎当地笑道:“她就是我给您找的预备儿媳妇啊,先让老爷子掌掌眼。”
许母气极:“我看不上。有我在的一天,她就别想进这个家门。”
许渊冲慢慢收起笑容:“那我搬出去就是。”
许大少虽然是公子哥性格,倒是说一不二,当下就收拾东西搬去了学生宿舍。许母气得胸口疼:“这还长本事了。”
许父安慰她:“我看那个易岁就不错,文文静静的。”
许母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又道,“明天把他所有的卡全都停掉。”
许父从许渊冲的卧室出来:“钱包就在桌子上端正地摆着呢,我查了,几张卡、钱一分不少。”
许渊冲从家里搬去了学校宿舍,易岁的学校跟T大隔得不远,只是两人见面反倒不如以前频繁。据说T大课业压力重,许渊冲又在帮他堂哥搞外贸生意,忙得不见人影,人瘦了一大圈。
有一天,两人一起吃饭时许渊冲突然问:“要是我变成穷鬼了你还跟我在一起吗?”
“搞搞清楚,现在明明是我在养你好吧。”易岁晃晃手上食堂的饭卡。
许渊冲失笑:“也是。”
那段时间T大和A大牵头搞了个全国大学生精英论坛,声势浩大,易岁被系里的同学拉着一起参加,一路拼到了决赛。易岁也真正认真起来,拼尽全力去准备,因为不管读研抑或是找工作,这都是绝佳的加分项。又或许是为了心中那一点微弱的坚持,想要站到更高的地方……与许渊冲并肩的地方。
T大的代表之一是个熟人,张晓蓓,开场前她站在不远处向易岁招手。易岁虽觉得疑惑,却仍然过去了。
两人站在后台的角落里,张晓蓓保持着一贯优雅的笑,递给她一张不太显眼的白色卡片。
一瞬间,易岁浑身的血液悉数涌上头顶,那是一张获奖名单,张晓蓓的名字赫然在目。
易岁僵硬地站着,满眼只余张晓蓓嘲讽的目光。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太用力也没什么用的,这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那天易岁的发挥失常有目共睹,连带队老师都忍不住一直摇头叹气。
结束后,许多人都还站在高台上,易岁浑浑噩噩地站在边缘的地方,被人流推搡着。许渊冲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后脑勺突然就被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揽住,按进他的怀里。到处都是惊愕的脸和议论纷纷的声音,易岁却不顾一切地抱着许渊冲,泪水拼了命地无声流淌。
“你这个傻子。”耳边是一声轻轻的喟叹,原来他一直都懂。
秋天的时候,许渊冲签了个大单,兴冲冲地跑来找易岁庆祝。
易岁的胃口不好,个儿高,俗话说的底盘不稳,风一吹就倒。许渊冲为了让她吃饭没少费心思,北京城里的大小馆子摸得门清。小半年过去,尤其是贴完秋膘,易岁还是老样子,他倒胖了不少。
易岁白眼:“假公济私。”
许渊冲差点被她气死:“你还有没有良心?我费力不讨好,最后把自己搭上了,这还没落个好?”
“搭什么了?”
许渊冲委委屈屈地道:“我的腹肌和马甲线,还有几卡车的小姑娘啊。”
其实追他的小姑娘没了几卡车,还有几航母。
易歲问:“我就不明白了,从小我也没给过你好脸色,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许渊冲那帮狐朋狗友都说这是他拒绝人多了遭了报应。
他被堵得没词,最后幽幽地一句:“我欠呗。”
心悄无声息地陷下去一块,是一种……心甘情愿束手就擒的绝望感。
很快就临近毕业,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易岁投了不少简历,工程局、路桥、中建、中铁都投过一轮,招聘的人看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全都摇头。
许渊冲无意间看到她电脑里的简历,第一次跟她发了脾气。他说她根本没把自己当男朋友,找工作的事都不跟自己商量一下。易岁一声不吭,态度上却没有丝毫转国的余地。
两人闹了一场,许渊冲本以为她的沉默是妥协,哪知只是爆发前的宁静。
盛夏悄无声息地逼近,易岁拿着三方协议到学校盖章。回家时接到电话,她低头抿了抿唇:“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包间里冷气开得很足,地上一片狼藉,半小时前周侨和别人正在谈项目,被许渊冲推开门进来直接砸了半个酒瓶子。
许渊冲面色狼戾:“谁让你签的她?”
周侨倒是淡然:“条件合适,求职者也有强烈的要求,表现积极。”
“她一个姑娘家,你让她去荒山野岭的地方,到项目上风里来雨里去的,你安的什么心?”许渊冲心头的火一拱一拱的,“退了她的聘用合同。”
周侨将不断滴下的液体擦干,慢条斯理道:“哦,合同盖了章是有法律效力的。”
许渊冲气得又要上前拽他的领子,被旁边的人按下去。门被推开,易岁面容平静地走进来。
“许渊冲,是我自己要去的,不要怪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许渊冲看着易岁波澜不惊的眉眼,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而下。他沉默了一下,最后说:“岁岁,你想做什么都成,只要不出这北京城,我都随你。”
他帮易岁找了很多工作,都被她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以为她另有打算,便未阻拦,没想到所有的决定她早已做好,他才是不相干的人。
她垂着头,慢慢地说:“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梦想。”
许渊冲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渐渐浮现出一种悲哀:“你的梦想,是不是也包括离开我?”
在她沉默的垂首中,许渊冲摔门而去。
易岁七月底到中铁入职报到,之后是连续出差。许渊冲气得一个月没找她,然而最后妥协的还是他。他望着那棵银杏树,站在她家小院外苦笑。
易岁见到许渊冲,惊喜又愧疚,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许渊冲认命地张开双臂,而后收得很紧,脸上全是无奈又满足的笑。
先爱的那一个,从来都输得彻底。
毕业之后,许渊冲的生意也走上了正轨,外贸那几年格外好做,许渊冲忙得天天不见人影。好不容易清闲几天想和易岁约个会,可她的电话却永远都是忙音。
时间长了,许渊冲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你能不能辞职找份安稳的工作?你一天到晚在工地上爬高爬低的,又累又危险,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易岁丝毫不相让:“谁让你养了。”
这样一次次的争吵过后,两人都有些筋疲力尽,后来便心照不宣地回避这个问题。可症结永远存在,无法消失。
许渊冲没有告诉易岁,他要和她结婚的决定遭到了全家上下的强烈反对。可他想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止。
他是真的想和易岁过一辈子。
易岁再忙,每个月也都会回家看望姥爷一次。姥爷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易岁每次回家都看到他寂寥地在小院里坐着。可那天不一样,姥爷罕有地笑容满面,许爷爷坐在另一侧的圆凳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趁着她回家,两家老人敲定了她与许渊冲的婚礼日期。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一直知道许家人对自己是不满意的,她不知道许渊冲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又牺牲了多少,他只是神色郑重地带着点雀跃站在两位老人面前,像发誓般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道:“我会一辈子对岁岁好的。”
他们的婚礼定在两个月后。
那晚姥爷特别高兴,难得地让易岁陪他喝了一杯酒。他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啦,这下好了,也能放心地去见你外婆喽!”
“瞎说什么呢,您身体还硬朗着呢!”她喝着酒,火辣辣的液体刺得她喉头哽咽。她心里很清楚,与姥爷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只是她没想到,离别会来得那样快。
大舅舅又输了一大笔钱,他悄悄将姥爷挂在书房的名人字画偷出去卖,正好被晨练回来的姥爷撞见了。
姥爷的情况当时就不好了,送去医院到底没抢救过来。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只断断续续地说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没有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身披头纱风光大嫁。
易岁哭得近乎昏厥。
明明是大夏天,她却像被永无休止的寒意包围,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走了,从此以后她就是真真正正地子然一身了。
易岁跪在墓边,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她被淋得湿透,眼眶干涩得发疼,头发全黏在脸上。周围的景物变得模糊、褪色,她想,原来老天也在陪着自己一起流泪吗?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之间雨停了,她仰头,发现头顶多出了一把伞。
她的头很重,许渊冲的脸在面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屈膝扳过她的身子:“岁岁,你这样会把自己熬死的,跟我回家。”
易岁纹丝不动。
“成爷爺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易岁的身子震了一下,她的背脊挺得很直,恍若未闻地低头揉了揉腿。她听到许渊冲慢慢地说:“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伤心?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想过我?”
易岁颤抖着伸出手,慢慢摩挲着许渊冲的脸。他下巴上冒出簇新的胡楂,他挺直的鼻梁,他憔悴的眼睛。这些天姥爷的丧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她瘦得脱了形,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雨幕像是永生无法穿透,她紧紧地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办,阿冲,我没有姥爷了。”
“你还有我。”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紧紧相拥,想要在这寂寂雨夜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姥爷的丧事结束后,许老爷子找她谈话,说她一个女孩总这样长期出差也不是办法。他给她联系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下个月就可以去报到。
许老爷子的语气轻描淡写,满脸都是儿时慈爱的笑。可易岁知道,他没有在问她的意见,既是在通知她,也是在命令她。
易岁没有说话。
许老爷子的脸色冷了几分:“你不愿意?”
易岁咬着唇,终于开口:“许爷爷,我热爱我的工作。”
“这么说吧,我跟老成认识半辈子了,他就没求过我什么事。你的终身大事他可是托付再三,连年轻时的恩情都拿出来说了。我这张老脸实在没地方放,又是自小看着你长大的,只得答应他。”
“岁岁,你可要想清楚,阿冲这孩子真是没得挑,你要这么固执,你们俩能不能成可就是未知之数了。”
易岁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那种深深的屈辱感让她躬下腰,冲许老爷子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
“谢谢,对不起。”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许家。
隔天易岁接到通知,新项目要出长差,她收拾了简单的衣物,拎着行李箱走出老宅。
她本想悄悄走的,没想到会又见到许渊冲。
“刚好,正要去跟你道个别。”
许渊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那你还会回来吗?易岁,你还会回来跟我结婚吗?”
易岁不说话。
他苦笑:“是不是我爷爷跟你说了什么?”
易岁觉得有股热气直直地熏上眼睛。
她的姥爷一辈子刚正廉明,行得正坐得端,一生中意难平的唯两件事。其一是修下不孝子,其二是为了生平最宠爱的外孙女挟恩图报,他不是看不出来老许的勉强和不甘愿,他只是没有办法。
易岁努力将眼眶里的泪水给逼回去:“许渊冲,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别人。”
他两眼通红:“那你留下来,我们结婚。岁岁,我从你妈妈结婚那天起就发誓,以后要给你一个家。”
眼泪终于流下来,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怎么也收不住。易岁拿袖子狠狠地一擦,带着鼻音:“谢谢你阿冲,可是我累了,你不累吗?”
许渊冲死死拽着她的行李箱,语气凄凉:“可是我爱你。”
易岁背对着他,一狠心将行李箱直接拽过去。她匆匆往前走,带着哭腔道:“许渊冲,放我走吧,我求你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晨光中,消失在他起了雾的视线里。
他最终没有追过去。
岁月悠悠地走过,一晃五年过去了。
其间易岁不是没回过北京,只是每次都只是匆匆一晤,算起来,大半时间都在外奔波。
新项目在福建,得到全系统上下的高度重视。她跟周侨也算是老搭档了,一同到项目地视察。滔滔江水奔流不息,若干年后,将有一座宏伟的大桥横跨南北,天堑变通途。
“设计洪水频率:大桥1/100,地震基本烈度V11,桥面横坡2%……”周侨不假思索地报出一串数据。
易岁看着面前奔涌的银练,突然想笑,又有点想哭。
“周侨,我们要建的这座桥,应该可以屹立百年吧。”
“那是当然。”周侨很有信心,“除非发生千年不遇的大洪水,嗯,淹掉雷峰塔的那种。”
“他还好吗?”易岁突然道。
这几年她斩断了同许渊冲的所有聯系,唯一的途径只余周侨。
“不太好,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或许只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吧。”
他们站在江边,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易岁想,自从她的父亲去世,她的生活已经彻彻底底天翻地覆。
五年了,母亲又生了小孩,迈进新生活。可于她,过往岁月全部尘封进浩瀚的冰河。在那里,河流永远流淌,草木永远青绿,而他,他的笑容永远温和明亮,封存在她的记忆里,她的梦境里。
更新时间: 2020-11-19 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