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俊
(一)
夏天已尽。
满以为夏天的热潮退去,立秋时节的天气总该凉爽了。岂料,秋日的温度与夏季如出一辙。秋老虎以一种不可遏止的速度,飞扬跋扈地在古镇安营扎寨。
而趋之若鹜的燥热在空气里蔓延,教人饱受了秋的肆虐狂躁,坐立不安。任凭你恨得牙根痒痒的,却自始至终不知找谁出气。
我坐在车子里,望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儿子依靠着他父亲的肩膀,低头想着心思。唠叨的话说多了,怕引起儿子的反感,我和外子默契般地三缄其口。我们一家三人看似平静,实际上,暗潮汹涌。
儿子的自理能力一直都很差,这次外出读书,虽然我们心里有万般的不舍,但是还是义无反顾地决定让他锻炼锻炼。钢铁只有扔进火中,经历过烈火的淬炼,方能成形。儿子娇嫩得就像刚从鸡蛋壳里啄出来的小鸡,他渴望着一个崭新的世界,但又惧怕着暴风骤雨的洗濯。
公路两旁,一垄垄的稻田掠过车窗,碧绿的稻子抽着新嫩的穗儿。苍翠的甘蔗地里,长长的叶子,舒展在风里,猎猎作响。柿子树上硕大的果实,日趋成熟,宛如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树枝。
一路的风景无心欣赏,一路怀着心事,我忧虑地望着儿子。突然,窗外一抹紫色的云霞映入我们的眼帘。
木槿花,是的,开在秋天里最后的木槿花。
木槿在老家是一种低贱的植物。它不需要刻意地栽种。在春季里,用剪刀剪下枝桠,随意地扦插在泥土里,它就会自顾自地循序渐长。木槿花的生命力极其旺盛,它像蒲公英的种子,无论是贫瘠的土地,抑或是偏僻的山疙瘩,种子飞落在哪里,哪里便是它生长的地方。只要有一点风讯,木槿花便会开在陌上,田埂地头,紫红色的花朵在风中顾盼生姿。像花瓣一样俏丽的枝叶,摇曳着夏、秋两季的烂漫。在花朵的背后,一层细细的绒毛,熠熠闪耀着一圈圈淡淡的光晕。木槿花储存着浓浓的两季情愫,堆锦簇绣,纤霞霏霏,从夏天到秋天,绽放着温柔与美丽。
(二)
多年前的八月,我中考落选。
我一人躲在后山的桃林,黯然伤神。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天塌下来了。人生多么黑暗,我看不到未来的一丝丝光明。十四岁的我过早地尝尽了“天凉好个秋”的个中滋味。
那个年代,在农村中专落榜,意味着给读书时代画上句号。你得卷铺盖,和许许多多的村人一同下地干农活,然后等着媒人上门,结婚生子,过着亘古不变的农妇生活。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父母也不愿意我重蹈他们的覆辙。母亲四处张罗我的工作,父亲整天皱着眉毛,闷头抽烟。我的落榜,彻底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那时候在学校里,老师经常说我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我十二岁在市报刊发表文章,作文在学校一直是同学们的范文。每一次学校的比赛,都少不了我。我是大家眼中的“才女”。班主任和各科老师在中考前向我的父亲担保,保证我一定能考取中专。可就是这样一个种子选手,居然落榜了。
我欲哭无泪。我知道自己是败在了整天胡写文字上,在最后冲刺的时候,我洋洋得意地忽视了学科知识。
我不想面对家人,不想面对我身边熟悉的每一个人。我决定离开这里,离开小镇,去浙江的二姨家避一避。
我把自己的压岁钱从箱底搜罗出来,简单地收拾了行囊,趁着家人不在,留了一张纸条,独自踏上了去浙江的路程。
我先在车站搭上公共汽车,去火车站坐火车。买好火车票,一人孤单地检票出车站。
火车“咣当咣当”地启动了。嘈杂的轰鸣声,让我的心底涌起了悔意和害怕。我坐在车厢里,看见家乡渐行渐远,我的泪水哗哗地肆意流淌。车厢里热气腾腾,每个人散发的汗液味与各色各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熏得我头晕晕的。我靠在车窗旁,望着窗外的山与稻田被火车远远地抛在车后。
华灯初上,我又累又饿在浙江衢州下车。在陌生的衢州车站,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瞬间我突然醒悟。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矛盾体,一个纠结了许多天的问题,我始终郁郁不得解。而在那个瞬间,我突然如同小僧开窍。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人流如海,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在天地万物面前,我不过是一粒轻微的尘埃而已。在茫茫人海里,谁还能认识那个骄傲的我呢?天地幽幽,物序流转。我不甘心随波逐流,我的渴望蠢蠢欲动着,像春天里泥土中的木槿,春风轻轻地一吹,生命的活力便一下露在了枝头。
我想着回家,掉头又走进站台,补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回到家里,家里闹哄哄的,乱成一团。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父母根本无法联络到我。当我疲惫地站在家门口,父母都惊呆了。母亲流着泪,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我坚定地对父亲说,我要读书,继续做我的优等生。
家里筹备着我去读高中。高中离老家近一百里路,我的身子从小就比较羸弱,父母对于我的远行,都有些担忧。临近开学的头一天早晨,父亲带着我走到桃园,桃园下的荷塘边,木槿花热烈绽放。父亲指着木槿花说:“青儿,还记得春天我们一起扦插木槿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
三月的木槿,旁逸斜出许多细小的枝条,父亲用剪刀剪下枝桠,我把木槿的枝条扦插在池塘边。几个月过去了,木槿繁花似锦,纤弱的主干,错落有致。风过,树叶扑簌,花朵欢快地点着头。木槿旁边的一棵玉兰花,是父亲从院子里移栽而来的。或许是父亲疏忽了对它的呵护和照顾,长得病恹恹的,细脚伶仃,没有一丝精神气。
父亲背对着我,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想你做白玉兰,我只想你做一棵普通的木槿,无论身在哪里,都能顽强地快乐地生长。活出自己的身段,自己的姿态。”
如果没有浙江那次远行,父亲此时的话,我不一定能听进心里去。但是我经历了一次疼痛的蜕变,父亲的话,我深深地牢记在心。从此,不管山长水远,不管尘世的牵绊,我都要如同木槿平平淡淡地,快乐活出自己的姿态。
(三)
我望着坐在身边的儿子,心里满溢出无限的爱意。我也要学着父亲,把那句话,真诚地送给儿子。不论身处何地,你的快乐,才是活着幸福的姿态。
我恍惚看见,老家的木槿一朵朵,一树树,扑面而来。紫色的云霞,铺天盖地地铺满了我的心房。
更新时间: 2021-03-27 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