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晚乔
楔子
天光映着水色清浅,有粼粼波光反在湖边女子的脸上。
她拿着钓竿坐在岸边,水打上来湿了裙角也不在乎,只是盯着水面上的浮漂,眼神有些呆滞。可也就是这个时候,鱼竿被拽动,她猛然惊醒,欣喜拉上,却在看见钩上鱼儿的那刻,脸上的笑意瞬间就僵了下来。
将钩子从鱼嘴里取出,女子面无表情把鱼放回了水里。
——此番一行,吉凶未卜,但许多人都告诉我,去了那里的人没有回得来的。喏,这个留给你,倘若我真的化作飞灰,你就祭奠我的玉珏吧。
有声音自脑海深处飘忽而出,散在耳边,女子低了眼帘,抚上腰间玉色。接着,眉眼骤然冷下,把鱼竿往水里狠狠一丢。
“又是把破竿。”她沉了口气,撸起袖子插着腰,“明天老娘换一把再来!”
接着,女子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了山间的雾色里。
她每天来钓鱼,每天都换一把竿。却是始终不愿承认,也许,自己再也钓不到那条鱼了。
姑娘又来跳河啊?
“哟,今个儿天气不错,溪姑娘又来跳河啊?”
楚溪打街边走过,正巧酱铺大婶儿在晒豆子的时候瞧见她,于是探出头打趣一句。
而绯衣女子闻言停步,回身握了握拳头,豪气万丈道:“不是跳河,是回家!”
大婶听了只是笑笑,不再多说什么。楚溪见状,条件反射似的跟着弯了弯嘴角,但很快又将它压下来,朝着前边走去。
许是眼帘垂得太快,没有人看见她眼底一瞬闪过的黯色。
那个方向的尽头是一条河,从前总有许多人在那儿钓鱼,可后来不知怎的,原本鲜美肥嫩的鱼儿一夕消失了似的,村民们再没见过河里有什么能游的东西。
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村子里住进一个女子,生得机灵,却总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她总自称是条鲤鱼精,热衷于在每一个天高日朗的午后跑去跳河。
然而,因为畏水,她没有一次真的跳进去过。
这里的人大多老实,在最初的时候也会担心着急,不论如何,这到底也是一条人命啊!但久而久之,大家摸清了楚溪的性子,也就都习惯了,甚至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因为众人心知肚明,她不会真跳进去,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脚下浅草淅淅,楚溪站定,眼帘微抬,水面折射出的光色流动在她的眼睛里,明澈透亮,像是蓄了个湖。神思如风抚过,湖波微漾,不晓得,搅乱了它的是哪些过往。
良久,轻一眨眼。
当楚溪再迈开脚步的时候,她的眼底已经是一片平静。没了光彩,湖水也枯干了。
脚尖轻轻碰了碰水面,碰出一圈涟漪往远处晕开,楚溪顺着往前看去,恍惚间又看到一尾被线勾起的鱼儿,它通体金碧,带起的水也像是泛着金光。
然后,在半空中化出一个人形——
“喂,你这饵料哪儿买的?边上可还有?”
彼时她还小,尚不懂事,钓鱼只是因为无聊跟风,拿的也不是什么鱼饵,而是自己做的小糕点。没想到,这么随手一抛的动作,就这么改变了两个人的命途走向。
那是楚溪第一次见到顾长生。
有笑意夹杂着苦涩自眼底生出,楚溪开口,那声音飘渺淡薄,像是穿越了时光长长的甬道走来这儿。
她说:“有啊,你跟我回家,要多少有多少……”
一边说,一边往河里走。
这条河少淤泥,不过几步,就能走到水深及肩的地方。楚溪一向怕水,可今个儿不晓得是怎么,她这样走着,冰寒的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头发,她却竟是半点儿感觉都没有似的,只望着前边,像是看见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也许吧,等了这么久,时至如今,哪怕明知是幻觉,那也是弥足珍贵的。值得她忘掉所有,一步步朝它靠近。
不消多久,河水没顶。
却也正是这个时候,有脚步匆匆自岸边朝这儿猛冲过来,接着直扎下水!恰时,河水灌进楚溪的五窍,但背后一双手臂朝她伸来,力气大得让人惊讶,刚一揽住她的腰径直就把她往岸上拖,几乎要把她勒断。
水光迸溅,有两道身影自下而上破开河面,若是楚溪在岸上,一定能够看得清楚。
那个地方,和从前顾长生破水而出的地方,竟是分毫不差。
可此时楚溪待在水里,单单顾着咳嗽,像是要把心肺全都咳出来那样剧烈的咳嗽。她几乎就要背过气去,哪里想得到什么别的东西。
然后,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他似乎也被呛着了,却还是带着些微焦急地问她:“姑娘为何轻生?”
大抵是被这句话触到了哪里,楚溪瞬间炸了毛。
“你有病啊,谁轻生了!姑奶奶我是一条鲤鱼精啊!我回家来着……”她边咳边抹脸。
问话的人沉默一阵:“倘若姑娘真是一条鲤鱼精,为何会差点儿呛死在里边?”
“谁说我……”
抬起眼睛,楚溪恶狠狠吼道,但不过刚刚吼了一半便停住了。
这一瞬间,她的脑中混乱如同山洪暴发。那洪灾卷了林间许多树木滚滚而来,有哪个离开许久的人,他的音容随着浪流被卷到她的眼前。
“顾长生……”
她喃喃唤道,可眼前的男子微微皱眉,不解似的微微一愣。
“姑娘可是认错人了?”他说着,稍顿,“在下,君不辞。”
说不准明个儿他就回来了呢?
长久的时间里,楚溪产生过不知道多少次错觉,可认错人这一桩却真是第一次。乘着月色爬上树梢,在薄酒入喉的时候晃下一只腿来,她随手抹去了下巴上的酒渍。
不就是面皮一样而已,怎么就认错了呢?楚溪一下一下轻点着自己的手臂,像是迷茫。明明那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顾长生是那样张扬的人,唇边从来带着三分笑,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到哪里都是大动静。他怎么可能会这样沉静、怎么可能……
往下一撇,楚溪复又喝了口酒。
怎么可能,这样悄悄跟在她的身后呢。
抬眼望向远天,楚溪不自觉发出一声轻叹。
树下转角处,君不辞见楚溪发现了他,于是也不再小心藏着,而是大方走出来。只是,望着她几番欲言又止,他终究没想到该怎么对她开口。
乡亲们都说,溪姑娘人好,就是心上人死了,有些魔怔。这样讲来,今日她就是去殉她心上人的吧?君不辞想安慰她,又无从言语,一时就这么杵在了那儿。
“喂。”楚溪一跃下树,正落在他的面前,“从午后到现在,你这么跟着我是想做什么?”
大抵是没料到她会下来得这样突然,又问得这样直接。
君不辞一愣,讷讷道:“只是,只是害怕姑娘再度轻生罢了。”
楚溪闻言皱了眉头,嘴里却发出一声轻笑:“说出来怕你不信,但我是一尾鱼,就算化成人形了,也是淹不死的。再说了,就算我有什么事,但你我素不相识,你也犯不上在我这儿花什么时间。毕竟,没有谁管得住谁。”
等她说完之后,君不辞方才再次开口,却没有半句是在回她的话。
“乡亲们说,姑娘是在等一个人。”
趁着楚溪愣神,君不辞本想说出几句提点的话,却不想骤然神思恍惚,有声音自心窍中直蹿出来,就这么脱出了口。
他说:“一个不知死活的人,你这样等他,值当吗?”
这一句实在是有些唐突了,语气和言意,都不像他的。可偏偏君不辞就这样问出了口,还是一副极其理所应当的模样。
话音浅浅,风一吹就散了,好像并没有落在谁的耳朵里,可楚溪眼睫轻颤,分明是听见了。听见了,却没有生气,真是难得。
月影偏移,良久,就在君不辞懊悔着不该这么问、也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楚溪却忽然笑了。
她说:“有些事情,值不值当不重要。”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讲完之后,她转了转手腕,清亮的酒水从壶中溅了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低头瞥去一眼,微顿之后,楚溪勾了唇角,俯身将酒水吻去。一如当年顾长生离开之时,轻笑着吻去她颊边滑落的泪。
因为身处其境,所以知道,不管是在之前还是之后,有些东西看似能够选择,但真要说来,立于当下,却只能看见一条路。
便如楚溪,自顾长生离去之后,她只是等。等久了,害怕了,便佯装失忆。说是自欺欺人,但从没有人被她骗住过,她也无意对别人敷衍,只是死死克制自己,强逼着自己相信。对于她而言,别人如何不重要,只要自己信就好。
她说自己是一条鲤鱼精,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她希望死的不是那条鱼。信了,她便可以把自己放在他的位子上,替他活着,只在深思深处给自己留一小块位置。
而那一小块属于楚溪的位置,她空在那儿,还是为了等他。
一季等不到就再加一季,一年等不到就再加一年……若是此生此生都再见不到他,那就罢了。左右她也没有轮回,能够倾尽一生至死不忘,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算不得可怜。
既然如此,哪里还会考虑到什么值不值当。
喉头轻滚了一下,君不辞在这个时候抬起眼睛,望向她。
只那一眼,君不辞就看出了很多东西。
月下的女子明澈通透,不辨情绪。他原以为她痴傻,因此想提点她,现在看来,却是反了。楚溪活得明白,看什么都明白,可太过清醒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思及至此,心窍里有沉沉热气凭空生出,涌上他的灵台,也带出一阵莫名的感情,搅得君不辞一阵胸闷,甚至闷得发疼。
却是强自将它压了下来。
“外边冷,你穿得又少,进去吧。”君不辞低着头,呼出一口白气,“现下天凉,一天也过去了,这个时辰最适合睡觉。早点睡,明天也能早点起来等他。说不准明个儿他就回来了呢?”
大概是最后一句话说到了她的心上,本来颓颓的楚溪,在听见这句话之后,骤然亮了一双眼,接着一巴掌拍在君不辞的肩背上:“这位姓君的少年你很有前途哇!”
拍得他几乎就这么跪下去。
踉跄着稳住自己的身子,君不辞看着眼前乐乐呵呵的人,不自觉就随着她一起笑出来。
心底却有一个地方,隐隐发紧。
我可是无所不知的鲤鱼精
酒肆里,楚溪有一搭没一搭挑着花生玩,眼睛却停在人群中心。站在那儿的说书人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扫来一眼,接着暗啐一声。
“晦气,怎么又是她?!”
虽说自己每次说书她都会来,银钱也从没有缺过,但怎么看都不是来捧场,反而像是来找茬的。毕竟么,哪个真心来听故事的会挑刺挑成这样?这种精怪仙灵的东西,不都是乱编的,怎么可能那么严谨?!也只有她,每每他讲些什么,都要……
“先生还讲不讲了?”
“就是,大伙儿都等这么久了……”
说书人听见周边催促,于是清了清嗓子,醒木一敲——
“诸位莫急,让我们接着上回讲起。话说,上回书说到,神魔大战的战场选在了一个叫海空之陆的地方,那儿是天魔妖三界的中心,周围是茫茫大海,内里却是霜雪层积……”
从外边路过的君不辞恰巧听见这一段,于是饶有兴味朝着里边望过去,而这一望,就望见了吃着花生喝着酒的楚溪。
心念一动,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君不辞已经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大家都沉浸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没有人注意到他,唯独楚溪。愣愣盯了他一会儿,接着轻一摇头,她勾出个浅笑:“坐。”
君不辞应声坐下,众人中心的说书人恰是说得正酣的时候——
“天界兵将以凤凰一族为主,因为凤凰力强且没有天敌,然而大战之时,凤凰几近灭族,只剩下旁支鸾鸟,这可谓是桩大事。那一仗打了许久,可以说是搅得六界天昏地暗,几乎就要将这天轨崩塌了去……时至当下,连鸾鸟都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说书人一合折扇,啜了口茶。
“那可不是普通的鸾鸟,而是上古传承下来的最后一只血脉,轻易动不得。可当时状况危急,也正因如此,天帝封其为昆仑神女,说是封赏,那是好听,其实不过是为了让她奔赴前线,赴死罢了……”
楚溪落了杯子,瓷器碎开的声音很是清脆,轻易便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可她却像是无意,只是笑笑:“哎呀,不小心碎了个杯子。”接着眉眼微微望向说书人,“您继续。”
说书人暗暗松了口气,好在这一次她没有讲些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
于是醒木一落,再次发声。
可君不辞的目光却停在了楚溪微颤的手上边。即便是笑着对上他,装作若无其事,但这颤抖却是太明显了。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上古金龙现身,言‘自其诞生至今,既承万家供奉,受三界尊崇,便没有危难时刻不管之理,否则岂不是要沦为贪乐惧死的笑话’,随后主动领战。接着,那只鸾鸟也便阴差阳错被保下来……”
握住楚溪的手腕,阻止了她去捡碎瓷片的动作,君不辞就这么望着她,不言一辞。
而女子被他这么一打断,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坐好,又是一副轻松无事的模样:“这个说书人不专业,每每都要留下许多漏洞。你瞧,这一回,他那个故事,又讲错了。”
“哪儿错了?”
“凤凰那里。”楚溪耸肩,“凤凰没有天敌不假,但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凤凰了,鸾鸟承的本就是天将之责,那只鸾鸟也不是上古遗脉。所以,天帝不得已以封赏迫她出战,不是因为血脉难得,而是因她年幼,当时还上不得战场。”
君不辞盯着她的眼睛:“你怎么知道?”
楚溪朗声笑开:“我当然知道,我可是……”她被自己的笑声哽了一下,“我可是,无所不知的鲤鱼精啊。”
这句话一出口,便惹来周遭些许目光,或好笑或鄙夷,楚溪统统不在意,君不辞却是一顿之后个个扫视回去。看得那些人悻悻缩了脖子,收回目光。
之后,才转过头,再对上她。
“女孩子家,还是少喝些酒。”
楚溪半点儿没放在心上似的,浅浅笑开:“我现在已经喝得少很多了,想当年,有个人总爱与人拼酒,那时……”
话音戛然而止。
“那时,怎么了?”
女子的眼神有些许波动,最终却是没再说些什么,放了杯盏。
“没什么。”楚溪低了眼睑,“酒这种东西,的确该少喝。走吧。”
君不辞所住的地方就在楚溪隔壁,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小院子,也是他所能够盘下来最划算的地方。从酒肆里到家门前,他始终跟在她的身后,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楚溪就这么闲闲走在前边,什么都没有注意似的。
直到她推门进屋,被一个声音唤住。
“你说你是鲤鱼精,你为什么这样说?”君不辞带着些许打探地问道,“我从前看过一些奇闻古记,若真要拿那些灵怪的东西往你身上套,你更像,更像是……”
“像什么?”
楚溪回身,眼中含着水光许许,却偏偏不肯落下。那般模样,看得君不辞眉尾一跳,牵得心窍紧缩,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下去。
“明日再说吧,早些休息。”
闻言颔首,楚溪转身闭门。而君不辞在门外不自觉伸手捂住心口。
也许,也许……他没有找错人。
小鸟儿,你该回去自己的地方了
时间可以倏然而逝,也可以瞬息倒退。
在梦境里边,什么都合情合理。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长的梦了。
楚溪不是这个村里的人,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九十七天。
从踏进这块地方的第一秒开始,随着凝滞的滴漏落下水珠,她就这样,把那段过往再次经历了一遍。虽然做梦之时,时间并非真的流逝了过去,可她却是真真切切的看了九十七个日月交替。
难捱的时候,就算只过一刻,也会觉得太长太久,更何况是如今,近百个日子。
顾长生已经离开很久了,久得让楚溪连他的形容都有些模糊,却总是记得他从水中跃起的那一瞬,那是除却分别之外,她记忆里,他最清楚的模样。
说来奇怪,等他出现的时间那样久,但真要把相遇相识的日子再走过一遍,却又那样快。
不过眨眼,眼前的人便已经是伸手掐诀的动作。
天光下边,顾长生凝眸指向她,有一道幽光飞向她的眉心,而楚溪就此定住,再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人一如既往地姿态嚣张,只是把玉玦系在她腰间的动作变得稍稍温柔了那么一些,继而抬眼:“小鸟儿,我要走了,你也该回去自己的地方。记住,不要等我,不要找我。”
那块玉玦,其实是从前时候,她送给他的。
顾长生喜爱玉石,却没有银钱。当时楚溪看见在店铺门前站了会儿的他,掂了掂自己的钱袋,不动声色跟着走开了,却在次日别扭地递给他一个布袋。
“喏,我捡到个东西,像是坠子,但我不喜欢,你看看系在腰上合不合适。”
其实楚溪也不多有钱,却好在她有许多宝贝,可以拿来典当。然而,就是这样得来的一个玉玦腰坠,却被他在临走之前还给了她。
对此,楚溪不止一次地想吐槽,那是我送给你的,你怎么有脸转送给我?可那个人再没有回来过,她就算想嫌弃讽刺,也无人能说。
——你该回去自己的地方了。不要等我,不要找我。
这句话之后,囿于梦境之中的楚溪开始不停地出冷汗,脸上几分挣扎,可就是醒不过来。若是有人在此,还会听见她气息不稳的梦呓。
“你叫我回去就回去吗……顾长生,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夜色里,枕边血玉一瞬褪去中间丝丝绯色,接着,生出浅浅幽光。
像是什么事情发生之前的预兆。
在下,君不辞
天色不过破晓,外边霜露薄凉,楚溪却是披着一件单衣赤着脚就往外跑,速度飞快,骤风一样,卷起身后许多落叶。
大抵是近些日子与楚溪待得久了也熟了,除却初日相遇之外,君不辞再没见过那样的她,几乎忘了那时候她眼中隐不去的偏执。所以,也就没有想过,她会无故消失。
心急如焚找了许久,而等君不辞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是接近晌午。
依旧是小河边上,但楚溪这一次没有跳下去,只是站在那里,手中不知道握着什么东西,死死盯着河面,像是在等什么。
“你果然在这里。”
君不辞的声音不小,楚溪却像是没有听到,还是等他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她才红着一双眼睛稍稍望了望他。
然后,声音沙哑道:“我就知道,他没有死。”
“什么?”君不辞不解。
楚溪慢慢张开手,手心里躺着的,是一块玉玦。
“当初玉玦生血,有一个人告诉我,他在这里边灌过魂魄,这是他魂散魄灭的征兆。那时,我不信。可如今……若这东西真和他息息相关,那么血色褪尽,他大概也要回来了。”
短短几句话却说得异常零碎,跳跃得让人听不懂。可偏偏君不辞听了个明白。
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不是说,来这河边、想跳下去,都只因为自己是鲤鱼精、是来寻家的吗?不是说并没有在等人吗?”
楚溪不言语,只是复又握紧了玉玦。
君不辞见状,轻叹口气,又靠近她了些。不想,这个时候,玉玦再次生出幽光。
低头,抬眼,女子的目光从手心慢慢移到了眼前。面前的人眉眼干净,轮廓极深,慢慢与她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一样的长相,气质却实在不像。
楚溪其实很害怕这样的误认,所以,即便满怀期待却也小心翼翼,哪怕再相似,也不肯多给自己希望。可这一刻,她在玉玦和眼前人之间来回扫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的声音带着点颤意:“你到底是谁?”
“在下,君不辞。”
没有半点儿情绪波动的回应,男子冷声道。
“只是,这具壳子的主人,其实我不认识。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与他的交易,他让我来找一只小鸟儿,我最初以为那不是你。但现在看来……若是没有猜错,或许,他就是你要等的那个顾长生。”
我来,是为给你带一句话
那个人,或者说,顾长生。
当初作为一缕游魂的君不辞,是在血泊中看见他的。
君不辞死前不过一名凡人,却也还好他只是一名凡人,否则,若真像天界之人一般,没有轮回、没有能够约束他们灵魄不散的轮道,那也就留不下魂魄了。便如顾长生。
上古金龙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但若他以一己之力抗住天轨稳行,又以全部修为散在海空之陆、化作结界笼住魔息……那么,就是再怎么强大,要撑下来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在迎战之前,顾长生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说来讽刺,他活了这么久,其实有些腻味,然而上古神祗大多与天地同寿,难得消亡,所以,哪怕他活腻了也死不了。
这样过了许多年,顾长生觉得自己随时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这样孤寂的人生,实在太没意思。却不想,有朝一日遇见她,忽然变觉得,活着还是不错。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走到了命途尽头。
很少人知道,鱼龙乃一脉,顾长生天生身上带着慑力十足的威压,没什么人敢于靠近他,而这份威压,只有在他化鱼嘻游的时候能够减淡几分。
说着,那些所有的新奇滋味,也都是因此得来的。
却和化鱼游玩无关,只和遇见的那个人有关。
当初被她一块糕点吸引上岸,顾长生仗着灵力,一眼就认出那个女子的元身,然而对方却怔怔愣愣,误以为他是一条鲤鱼精,后来也真把他当成了一条刚刚修炼成人的小鱼儿来照顾。在最初的时候,甚至想给他喂蚯蚓和虾虫来着。
在看见满盘子的蚯蚓和她因找蚯蚓时翻地划破的手指时候,顾长生有那么一刻,忽然便觉得,有些想笑。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样“想笑”的心情了。
那是顾长生第一次见到这样呆傻的神仙,感应极慢,慢得竟是完全察觉不到他的灵息。看来鸾鸟一族,也不都是精明善战的。他这么想。
譬如她,这样的孩子,若是上了战场……那还真是不能想象。
顾长生拨着蚯蚓、望着她满含期待的眼睛,第一次为了清闲无事而庆幸。
还好如今六界太平啊——
却在不久之后的某个日子沉了心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乌鸦嘴。
而后来的事,便如楚溪记忆中的那样。她本乐于传说中的金龙相助,刚想告诉他这个消息,说他们不用分开,顾长生却那么离开了。
离开之前,留下的最后八个字,是不要找他、不要等他。
是啊,顾长生说过的,让她莫找莫等,但他也知道,楚溪不是会听话的人,所以临近散魂之际,他和一缕入不得轮回的游魂做了交易。
不能转世、无法消散、对自己没有控制能力,只能顺着流动的灵息飘浮于六界,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而他将自己的壳子给他,只要他帮忙做一件事——
“你告诉她,我死了。然后把这个拍进她的眉心,如此便好。”
君不辞接过那颗金丹的时候,顾长生因为离开躯体,又助他融进自己的壳子,魂魄已经是几近透明,最后几句话留的都是对楚溪的形容,好方便他找她。却在说出她的名字之前,散成了飞灰,让他没能一开始便认出来她。
不过,没认出来倒也不是他的错,毕竟,在君不辞眼里,楚溪和顾长生所形容的是真的半点儿不像。
至少在最初相遇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有想过,那个顾长生口中开朗爱笑、心思澄澈,单纯又有些别扭,一看就叫人觉得温暖的小姑娘,现在竟是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
“我来,是传他遗言的……”
楚溪的眼睛更红了几分:“他没有死,哪来的遗言。”
君不辞顿了顿:“那好。我来,是为他给你带句话。”
我不信
顾长生张扬桀骜,习惯了闲散,是一个很不喜欢麻烦的人。
却为了她,做了那么多的麻烦事情。
她从前不知道,还能拿着那玉玦怨他几句,即便那是披着假意怨念的外衣生成的丝丝想念,那至少也还能在无人的时候念出来。可现在,她连念都念不出了。
“他要我告诉你,他死了。”
站在她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要等的那个人,玉玦都认了他的气息。可他却冷着声音告诉她,他已经死了。
“我不信。”楚溪像是忘记了他之前讲过的所有话,“他就在这里,哪里死了。”
君不辞没料想过她会这般反应,只是紧了紧手中的金丹:“什么?”
“什么……”楚溪笑着,却不小心哽了一哽,“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对我说谎,只有他不会。所以,除非他亲口告诉我……”
“可是顾长生已经死了。”
“哦?我不信。”
话音落下,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你说他就在这里。你说,一定要他来告诉你。”君不辞垂着眼睫,忽略掉心底几许复杂,尽量稳住心思,“那么,如果你这样相信我就是顾长生,楚溪,现在由我来告诉你。顾长生,早就死了。”
说完之后,不等她回应,君不辞手上一动,金丹瞬间被送入她的眉心。而楚溪因不设防,闷哼一声便跪倒下去,手中的玉玦也因而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十指深深抓入地面,楚溪拼命摇头保持清醒,挣扎着不肯闭上眼,满面的痛苦。而君不辞见状一愣,比之意外,更多的是担心和无措。
那颗金丹……那颗金丹,它到底是用作什么的?
他不知道,楚溪却清楚。
浮生若梦,一宵南柯。这颗金丹可以蚕食掉她对于他所有的回忆。只要她睡着,待得再次醒来,便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她挣扎着不愿睡去,可她的眼皮很沉、头脑很昏。
楚溪死死盯着眼前的人,那红色途经眼角,几乎就要流淌出来。
——小鸟儿,你也该回自己的地方了。
恍惚间,他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难得温柔的笑,不逗弄也不调戏,就那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将玉玦坠子,系在她的腰间……
“顾长生……”
我可以不等你,不找你,我可以好好的过……你就算不回来,但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要拿这个……
强撑许久,眼皮终于还是忍不住合了起来。
楚溪最后的记忆,只是那人慌乱的表情,以及蹲下身来扶起她的轻微动作。至此,她陷入一片混沌,原本珍惜放在心底的某些东西,也被卷来的漩涡点点吞噬……
什么都再记不清。
尾声
传说,天界有一美人,元身青鸾,天帝亲封昆仑神女,身上担着,是战将的重责。然而,本尊却是十分的……不靠谱。
这日,昆仑天宫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夭寿啦,神女又不见了!快去把她找回来啊——”
没有人知道,山脚下,一身绯衣的女子捧着一把甜糕乐呵呵哼着小调走在河边。偶尔心情好了,还抛几块碎屑下去喂鱼。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对喂鱼有这样大的兴趣,甚至,这个问题,连楚溪自己也不知道。
蹲在河边,楚溪点点水面,皱皱鼻子:“才不回去呢!无聊乏味,什么都没有,哼……一点儿都不好玩。才不回去。”
说完起身跳着就走,却不小心撞上身后老者。
楚溪一愣,飞快扶住踉跄着的老大爷:“您没事吧?”
女子的眼睛明澈透亮,带着真切的关心,身上的活力和神采,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老者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没事。”
“没事就好,刚才真是对不住。”楚溪弯着眉眼,不一会儿又被老者腰间的玉玦吸引了目光,“诶,这个……是碎过吗?像是摔过又补好的样子。”
老者一愣,侧过身去:“是啊,当年不小心摔着了它……真是不小心,毕竟是这样宝贵的一件东西。”
宝贵?或许是有什么故事吧。楚溪想着,但见老者无意多说,也便没有再问,只是随口讲了几句闲聊的话,继续一蹦一跳离开了。
始终不曾发现身后老者落在她身上的复杂眼神。
君不辞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许久之后,稍一低眼,轻笑开来。
竟像是带着几分欣慰。
那个顾长生口中开朗爱笑、心思澄澈,单纯又有些别扭,一看就叫人觉得温暖的小姑娘……他终于见到了。
END
更新时间: 2021-02-15 2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