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薄皮大馅
【小心翼翼的温柔】
室内体育馆的一角,陈漪正捧着一罐冰镇可乐敷脸。
恰是盛夏,馆里的空调已经开到最大,还是无法驱散燥热,距离最近的那个篮球场旁坐着几个男生,间或试探性地往这边看几眼。
陈漪没注意,她身旁的室友田觅倒是义愤填膺地向他们瞪了回去,然后转过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早知道有这种飞来横祸,我就不带你来看这群野猴子打球了。”
听到一群高高大大的男生被叫成“野猴子”,陈漪被逗得弯起眼睛,小心地牵动唇角:“我没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虽然……大一开学第一天就被飞来横球砸中脸是挺惨的。肇事者第一时间就满怀愧疚地过来道了歉,倒是把球传给他的那个男生愣了一下,直直地盯着陈漪看了三秒,随即冲出体育馆不知所踪。
“星座指南一点也不准!什么射手座今天出门有桃花运!”田觅愤愤不平,“都是骗子!”
陈漪开玩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准啊,桃花运虽然没有,血光之灾倒是灵验了。”
她一向心态乐观,长得又乖巧,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让人实在教训不起来。田觅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找医务室在哪,给你拿点药回来……”
田觅个性雷厉风行,陈漪还来不及叫住她,人就跑得没影了。她俩是医科大学的,在自己学校尚还人生地不熟,更何况现在在隔壁体校里。陈漪担心她迷路,用空着的一只手艰难地给她发消息,想叫她回来。
刚把消息发送出去,眼前蓦地罩下一道阴影,陈漪眼睛弯起来,一句“你回来啦”还没说出口,一张英俊得眩目的脸就清晰地映入她眼帘。
来人个子很高,大约是急匆匆跑过来的缘故,呼吸不太平稳,额角还挂着两滴汗,一路滑落到他卷翘的睫毛上,眉眼原本带着几分桀骜不驯,又被他强硬地压抑下来,竟透出一点儿小心翼翼的温柔。
正是刚刚那个传球给肇事者,又从体育馆离开的男生。
他右手拎着一个手提袋,上面印着“XX药店”的字样。
陈漪看着他,眼睫颤了两下,原先竭力掩饰的情绪又涌上心头,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殆尽。
他站定在她面前,微微低头,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上。
良久,男生嘴角一弯,像是自嘲地笑了。
“陈漪,”他轻声道,“怎么每次见面,好像都会让你受伤?”
【为你奉献的献】
有很长一段时间,陈漪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她和尹献的关系。
百度词条定义“青梅竹马”,是“形容男女儿童之间两小无猜的情状”。她和尹献第一次见面时,都念初一了,怎么看也不符合“儿童”的要求。
可后来尹献向他一众狐朋狗友介绍她时,说的都是“陈漪是我的青梅,你们都仔细着点,别让人欺负她”。
陈漪生平前十二年都和父母住在某个繁华的沿海城市,读初中那会儿,赶上父母生意扩张,没时间照料她,寡居的奶奶便主动打来电话,要陈漪过去跟她一块住。
小镇上未经拆迁,巷子里还是一排排的平瓦房,而陈奶奶家和尹献家仅仅隔了一道墙。
尹献跟她的初次会晤,就发生在这道墙下。
那天陈漪刚去新转学的学校办好手续,回来推开院门,便见到一个穿白T恤的少年坐在墙头。院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最低的那根树枝刚好盖在他头顶,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烙下一串铜钱般的碎影。
陈漪眼睛畏光,半阖着眼,朦朦胧胧中还未看清他长什么样,下一刻,他就十分善解人意地从墙头一跃而下。
原本应当像是武侠小说里那样潇洒地落地,只是他着陆点没选好,脚下踩到一块卵石,踉跄两下眼看要摔倒,陈漪心下一紧,冲过去想去扶他一把,结果冲力太强,两个人双双倒地。
“嘶……”陈漪穿的是短裤,膝盖磕在地上,蹭出了几道血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已经爬起身,径直往奶奶屋里走去,熟门熟路的模样让陈漪怀疑了两秒,是不是自己走错地方了。
不一会儿,他拿着一瓶碘伏和纱布出来,作势要帮她清理伤口。
陈漪的防备心慢慢复苏,不动声色移开了点儿距离。
他无奈地抓抓头发,蹲下来,和她面对面,露出无比友好纯良的表情:“你就是陈奶奶的孙女吧?我是你们邻居,来你家蹭饭的。”
自小教养良好的陈漪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蹭饭这种事说得如此理所应当、清新脱俗。警惕消去大半,她攥成拳的手微微松开,冲他颔首。
“我经常跟人打架受伤,处理伤口很有经验,你别怕,不会把你弄疼的。”
少年语气带着几分诱哄,说到“经常打架受伤”这几个字,还隐隐有些自豪。陈漪哭笑不得,腿上的伤又正在流血,便不再拒绝。
他倒真的没有吹嘘,上药的动作快速利落,末了还用纱布在她膝盖上绑了个精致的双层蝴蝶结。
陈漪向他道谢,他一挥手道:“不用谢啊,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她摇摇头,不解地看向他。
少年相貌尚还青涩,注视着她的那双桃花眼亮晶晶的:“我叫尹献,献呢,就是‘为你奉献’的‘献’,所以做这些是应该的。”
“哪有人这么自我介绍的呀……”她声音很小,又不自觉带着软糯的南方口音,尹献没太听懂,却猜到了大半:“我这个人讲道义嘛,蹭了陈奶奶那么多饭,总要投桃报李。你放心,以后我罩着你,让你在陵城横着走!”
尹献言谈举止俨然像是当地一霸,陈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打定主意还是要跟他保持距离。
却没想到,他常来蹭饭是真的,说要罩着她也是真的。
因为水土不服,陈漪来陵城不久就生了一场病,痊愈后原先单薄的身量像吹气球一样迅速膨胀,体重一朝上去了,费尽力气也减不下来。
十几岁正是爱美的年纪,她装作不在意,可走在路上听到有人背后议论,还是忍不住加快步伐。尹献没跟上去,转身去把那几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教训了一顿,当晚来奶奶家蹭饭,多吃了两个馒头。
陈漪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塞得鼓鼓的脸颊:“吃不下不要吃了,会胃痛的。”
“没事,我待会洗碗再拖个地就消化了。”他终于咽下去,含糊地自言自语道,“这下总该长胖了吧?”
白天出去做不良少年,晚上回来倒是乖乖地做起家务来。
陈漪望着他,唇角不觉浮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忍不住伸出手,拂去他脸颊上的芝麻粒。
【管我一辈子】
直到高中开学,她和尹献成了“陵城双胖”,陈漪才明白他之所以饭量骤增,是想陪她一起胖。
一直朝夕相处,离得太近,反而很难发现他身上一点一滴的变化,原来尹献已经长到可以跟她并排挡住院门的宽度。
她憋不住笑,尹献怒气冲冲,敲了一下她额头:“不许笑!”只可惜圆润的下巴看上去毫无威慑力,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将满腔怒火转移到自行车上,因不堪重负早就快宣告退休的自行车迎来了毙命一击——他俩一起长胖最大的坏处,就是自行车会被压垮。
交通工具没了,他俩只好赶公交车,踩着早自习铃声进教室。
陈漪一贯成绩好,又用功,哪怕分在实验班也能拔得头筹。尹献是在她连拖带拽的辅导下才压线考上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他父母还特地送了礼过来,陈漪推辞不肯要,是尹献把东西留下,又把人赶走了。
她从奶奶那听说过尹献家里的事,情况复杂得可以上社会新闻。尹献小时候没有人管,长大了和父母关系自然都不亲厚,宁愿去邻居家蹭饭吃,也不愿待在家里。
从十来岁进入叛逆期后,他就更加不服管教,起初只听陈奶奶的话,后来又多了一个陈漪。
自认责任重大,陈漪倍加努力,想把他往正道上带。高中不在一个班,害怕他逃课,陈漪每天上学都要看到他乖乖坐在教室里才回到自己的教室。
她行事坦坦荡荡,可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就有了另一种解读。
陈漪所在的实验班里,成绩仅次于她的,是一个长相十分清秀的男孩子。成绩、颜值双项加持之下,他在学校里人气颇高,只不过他心无旁骛,专心学业,学校里能和他讲上两句话的,就只有陈漪一个。
带着恶意的流言蜚语在校园里飞窜,有几次陈漪去水房打热水,都能听见有人在说,让她和十八班那个吊车尾胖子凑对算了,不要来祸害别人。
她这样两耳不闻身外事的人都知道了,更何况耳听八方的尹献。谈论这些闲言碎语的大多都是女生,他不可能连女孩子都打。
尹献一改话痨属性,连着沉默了好几天后,在某个傍晚对她说:“陈漪,对不起。”
陈漪不解其意,偏过头问他:“怎么了?”
他垂着眼答非所问:“本来以为这样会好一点的……”
接下来的短短一个多月里,尹献闪电一样瘦了下来。
三年过去,初见那会儿他脸上的青涩消去大半,渐渐显露出刀削斧凿般的英俊,比陈漪班上那个男孩子好看得何止一倍。
他对陈漪一副保护者的姿态,如今又一改之前的模样,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议论他们。
原先怕陈漪不高兴,他没有在学校里表现过,现在放出风声,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他那些校外的朋友一个比一个厉害。
事情的后遗症是,陈漪果然不理他了。
尹献推了那些狐朋狗友的一堆邀约,老老实实跟着她写了一个星期的作业,写完了还眼巴巴地坐在桌前守着她。
今非昔比,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少有人能拒绝,陈漪却是个例外,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心烦意乱了,才抬起头瞪他一眼。
“……你知道我这么帅的一般只会出现在动漫。”见她有所反应,尹献慢吞吞地哼了一句歌词。
陈漪被他逗笑了,不再板着脸,反而调笑道:“你减掉的肉是不是长到脸皮上去啦?”
“笑了就好,”尹献松了口气,“别生气了,小陈老师,我知道错了。”
这种话,他一年能跟她说个365遍。陈漪蹙了蹙眉,抓住他一只手,语气中带着恳求:“尹献,你能不能答应我?真的不要和那些人再来往了!”
每一次尹献和那帮人聚会回来后,陈漪都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烟草味,混合着酒气,这危险的讯号,让她全身神经都不由得紧绷起来。
她话音落下,空气骤然静默下来。老房区电路不稳,吊灯光线闪了两下,忽地熄灭了,整间屋子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中,她握住的那只手一寸一寸从她手心挣脱开,陈漪听见尹献的声音响起,里面笑意褪去,只剩一点疲惫。
“我父母都不愿再管我,陈漪,你又能管我一辈子吗?”
【尹献,那我呢】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和尹献分别的那天开始,陈漪一直在想这句话。可再多的心理暗示,在和尹献重逢的这一刻,都显得是自欺欺人,当初他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她耳边回响。
她一言不发,尹献也没有再向前一步,气氛僵持,还是在外面遛了一圈回来的田觅打破沉默:“小漪,我没看到医务室,要不我们先回学校……”
话没说完,田觅一眼看见了尹献和他手里的药:“你不是刚刚跑掉的那个吗?去买药了?长得一脸桃花相,没想到还是个好人!谢谢你啦!”
陈漪还来不及阻止,田觅已经从尹献手里接过了药,转头叫她:“小漪我们走吧!”
她应了一声,从尹献身旁擦肩而过时,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再见”。
再见。陈漪合上眼睛想,这次见面和上次见面之间隔了整整一年,下一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
医学生课程繁忙,除开学第一天和田觅出去了一趟外,陈漪一整个月都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偶尔脑海里闪现某个身影,又很快被她用纷繁复杂的医疗术语压了下去。
“十一”放假的时候,陈漪没有回家,也没有和其他同学外出旅行,而是去了专业课导师推荐的一个动物救助站实习,在那里做简单的处理伤口的工作。
救助站的站长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戴金丝边框眼镜,看上去干净又斯文。站里有不少和陈漪同批来的小姑娘明里暗里打听他的消息,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既表明了立场,又不伤和气。
这不由又让陈漪想起了尹献,曾经也有女生冲着美色而来跟他表白,那时他凶着一张脸,硬生生把人吓跑了。陈漪说他不解风情,他却振振有词,说行走江湖,不能为感情琐事所羁绊。
有一句话盘旋在心口,她嘴唇张合,到底没有问出口。
——尹献,那我呢,也是你的感情琐事吗?
大概是意念太强,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陈漪进入救助站,看见那个抱着田园猫的男生时,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尹献?”她喃喃道。
站长掀开帘子出来,话里带着调笑:“这位帅哥来之前你们都说我是站草,现在就喜新厌旧换人了?”
旁边的女生抱起哈士奇接话道:“站长,你本来也不是站草,站草是我们‘二哈’。”
站长捂着心口一脸伤心欲绝,室内笑作一团,陈漪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在场那么多人里,她和尹献是最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尹献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儿拒人千里,却偏偏很有动物缘,再张牙舞爪的动物到他手上都乖乖的。
陈漪与之相反,给猫顺毛都要战战兢兢,还不小心被抓了一下。听到尖叫声,隔了半间屋子的尹献刹那间冲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腕,脸上冰雪消融,眸子里满是紧张焦虑。
“让我看看。”
“你别怕。”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场初遇。
【哪有这样的巧合】
或许真的有种魔咒,就像尹献说的那样,只要她一和他相遇就会受伤。
陈漪去救助站旁边的诊所打完破伤风回寝室时,田觅刚拖着行李箱返校,眼尖地在人群里捕捉到尹献离开的背影,一只手搭在陈漪肩上,挑眉问她:“小漪,我那天就怀疑了,你和那个体校的男生是不是本来就认识?”
舌尖滚过几个词,陈漪最后说出口的是:“我们是初中同学。”
田觅心里疑惑不止,可见她不想多谈,便没有再问。
收假后陈漪并没有辞去救助站的实习工作,周末固定抽半天时间过去,每次去的时候,尹献刚好都在。
一次、两次还可以解释为碰巧,连着一个多月都如此,又哪有这样的巧合?
陈漪委婉地向站长问起,对方笑了笑,说:“小尹当初来这儿说要找人,这都这么久了,天天都过来,也不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没有。”
那天陪她打完破伤风后送她回学校的路上,尹献对她说:“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就不来了。”
她那时心口憋了一团无名火,声调硬邦邦的:“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我哪能左右得了你的决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句话是当初他说的,在她无法回答能不能管他一辈子的时候。
说完陈漪就后悔了,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她何必又提到过去?她却说不出挽救的话。
尹献也没有说话,两人一路沉默,延续至今。
北方城市,十一月一连下了几场雨,温度骤降,四处落叶凋零,风刮得很大,吹得衣服窸窣作响。陈漪在惯常的时间抵达救助站,收了伞推门进去时,却没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一怔,过了很久才回过神。
这件事在她心上搁了一个礼拜,又逢周末,她特地早去了半个小时,然而等到落日西沉,尹献都没过来。
她一向擅长掩藏情绪,这次却掩藏不下去。田觅察言观色功力深厚,也曾和陈漪一起去过救助站,大致猜到她在想什么,打听了一圈,回来说:“你那个初中同学是叫尹献吧?在隔壁体校也很有名,球打得特别厉害,大一就进了校队。我听人说他前不久跟人发生了口角,打了一架住院了,就在咱们学校附属医院。”
“……小漪你要去吗?”
陈漪忘了自己回答的什么,头脑一片空白,等她有了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尹献的病房门口。
尹献人缘好,到哪儿都朋友一堆,这几天里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所以陈漪问护士他住哪间时,护士头也没抬就给她指了个方向:“你来巧了,这会儿刚好没人。”
所谓近情情怯,心还没准备好,身体就替她做出了决定。陈漪转动门把手,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尹献正在睡午觉。他睡姿不好,以前夏天他们搬两张摇椅躺在院子里乘凉,尹献总是滚来滚去,要不是陈漪看着,他睡一觉能摔好几回。
作为报答,尹献醒后去屋里抱出一个冰镇西瓜,把中间最甜的那块切给她。
陈漪正专心看书,没伸手接,他又把那瓣西瓜拿回来,用牙签仔仔细细把西瓜籽都挑光,重新递给她,右边脸颊漾开一个小梨涡:“现在可以放心吃了,公主殿下。”
猛然从回忆里抽身,陈漪低下头,对上尹献刚睁开的眼睛。
“陈漪,我是不是一直都让你很失望?”
他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陈漪,我想抱你】
两年前,停电那晚像是一个分界点。
不知何时来电,陈漪借着浅薄的月光在柜子里找到两根蜡烛,点燃一根递给尹献。
他没接,陈漪勉强地笑了一下:“不要我管,连我给的蜡烛都不要啦?”
“陈漪,”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伤害你,抱歉。”
不想伤害她,也无法时时事事都听她的。校霸为了一个姑娘从良的故事,终究只是一个故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陈漪了然,自那天起,她不再起个大早只为把他从被窝里捞出来上学,每晚放学也不会看着他,不许他跟人出去胡天胡地。
有时走在路上,陈漪会感觉有人在跟着她,转过头时眼前依稀晃过一片熟悉的衣角,定睛一看,又什么也没有。
进入高二后,陈漪愈加忙碌,整个人脱胎换骨般体重骤减,脸恢复瓜子形状,更显得一双杏眼大而有神。她不再在意外貌,可这样的改变还是给她带来了新的生活。
尽管周围的朋友越来越多,她还是会不由自主频频望向尹献班级所在的方位。
她没法骗自己,尹献于她而言,早就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朋友”。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父母要来接她和奶奶回到那个沿海城市。尹献不知去了哪里,一连几天都不见踪迹,陈漪执意要留下来等他,最终在八月末的一个暴雨天,等到了冒着雨赶回来的尹献。
她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他都没有回,陈漪原本已不抱期望,可此刻看见他的表情,分明是知道她要走。
雨这样大,从天上倾倒下来,伞都形同虚设,浑身湿透的少年把背上沉甸甸的包往地上一扔,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她走来。
像被雨水润湿的眼睛里透着血丝,他嗓音沙哑低沉:“陈漪,我想抱你。”
他的声音被雨声掩盖,却还是能听出几分颤抖。
尹献很快察觉到自己满身雨水,不想弄湿她的衣服,刚欲收回前言,她已经两步上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双手牢牢地抱住他。
似是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陈漪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再见,尹献。”
他们之间的隔阂却并没有因此消失。在陈漪的想象中,她和尹献的重逢大约会发生在很多年后。猝不及防的相遇让她一直都没时间好好思考应该怎样面对他,直到此时,看见他、听到他问话的这一秒。
她握住他的手:“如果我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你失望过,你相信吗?”
不是没有过期盼,陈漪也希望尹献可以做个一心扑在学习上的乖学生。可每个人注定是不一样的。就如他所说的“行走江湖”,有人行走江湖作恶多端,有人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尹献便是后者。
他是很“浑”、很离经叛道,是那种若她父母在,会勒令她退避三舍的男孩子,但也是她见过的,心地最柔软、最善良的男孩子。
她怎么可能对这样的他失望。
刻意疏远不过是她害怕他长久那样下去,终会有和她渐行渐远的一天。高考、大学、工作……任何一项都可能将他们彻底分开,她便先一步让自己习惯。
彼时的陈漪还不够勇敢。
一辈子那样长,她不敢轻易做出承诺,尽管她心底早就有了答案。
【多久她都愿意等】
时隔近一个学期,陈漪和田觅再次进入体校的室内体育馆,还是为了看人打球。
这次是全市高校篮球赛的决赛,入场券一票难求,陈漪拿到的2张VIP票,是尹献给的。他是体校代表队的主力前锋,先前跟人打架,就是因为有人不服气他刚入学就空降这么重要的位置。所幸他身体素质好,很快就恢复参与训练。
陈漪不晓得他怎么和队友说明他们的关系的,队里的替补就坐在她邻座,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全程比赛都在和她吹嘘“咱们队”有多厉害,吹嘘的重点放在了场上一个人拿下42分的尹献身上。
“真看不出来,他才专业训练一年多,比我们这群初中就是篮球特长生的人打得还要好。”
陈漪耳朵捕捉到关键词,茫然地重复道:“……一年多?”
“是啊,听教练说,他是高二暑假那会儿才跑去特训的。”替补唏嘘道,“说是想考个大学。”
原来不知所踪的那个暑假,他是去训练了。陈漪不是没有想过,按他的成绩即便是以体育生的身份参加高考也十分辛苦,可当那些被忽略的事实真正摆在眼前,她心里竟是沉甸甸的,压得她要喘不过气。
田觅见势不妙,活跃气氛道:“为爱考大学嘛,也不是没有收获啊,起码和我们小漪可以再续前缘了。”
“再续前缘”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现实中,陈漪和尹献还停留在刚把误会解释清楚的那一步。
出院那天,陈漪陪尹献一起收拾东西。走出住院大楼时,空中飘着如丝细雨,尹献撑开伞,把伞下大半空间都让给了她。陈漪犹豫了两秒,挽住他的胳膊,把他也拉到伞下。
近在咫尺,尹献说话时,她仿佛能听见他一下比一下有力的心跳声。
他说:“陈漪,你等等我。”
陈漪点头:“好。”
这一次,多久她都愿意等。
比赛已经进入到尾声,气氛紧张激烈,连替补都握紧拳屏住呼吸不再说话。陈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穿白色9号球衣的尹献,视线随他而动,看他在倒数第二秒扣篮,拿下最后两分。
一瞬间,全场掌声与欢呼声如雷。众人瞩目的那个人却在拿了奖杯后,穿过人群,朝观众席走来。替补还沉浸在兴奋中,刚举起手想和身旁的陈漪击个掌,手臂就被人握住,一道含着危险气息的声音传来:“男女授受不亲。”
这是哪个年代来的老古董?替补心中腹诽,却不敢反驳,只老实回道:“您说得对。”一边的田觅吸取教训,自动缩成布景板。
尹献满意了,拉着陈漪绕开汹涌的人潮,走到体育馆后门人迹罕至的竹林前,把奖杯递给她。
“我跟自己做了一个约定,要赢了这场比赛才能追你。”
“我没想过自己会输,这个奖杯是我一早就想送给你的。陈漪,我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你那么厉害,可我在努力了,努力做到不成为你的负担。”
【只听你的话】
事情要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是父母让他赖着陈漪给他当免费家教时,还是看见陈漪因熬夜给他做笔记眼下一团青黑时?他是朽木,不可雕,已经欠她那么多,又怎么忍心再拖累她?他索性放逐自己,说出那句话,就是想逼她走。
然而后来,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你看着我,说‘尹献,你别来找我了’。我不想违抗你,于是对你说‘好’。”
“可是醒来后,你看我一眼,我还是想跟你走。本来想……隔得远远的,能看见你就好,哪怕你永远不回头,永远看不见我。但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方。”
“我那个时候想,如果我能靠自己跟上你的步伐就好了。可是我刚做好决定,你就要走了。”
陈漪陡然红了眼眶:“尹献……”
“高三时你给我寄的书我都收到了。”他打断她,语气故作轻松,“你肯定想不到吧?我每道题都做了,不会做的就翻你给我留下来的笔记,想象你还在教我。”
“后来跟人打听到你想考这个医科大学,我没那么聪明,没法跟你读一个学校,所以就报了你隔壁的大学。”
“大概是上天要奖励我,让我在开学第一天就见到你了。”
尹献抬手用拇指拭去她眼角即将滑落的泪:“陈漪,你现在愿不愿意管我一辈子?”
“我保证很听话,只听你的话。”
雪后天晴,他背后出现一道小小的彩虹,雪地上四处反射着细小的光圈,积雪在阳光下逐渐融化,再过两个月,又是春天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正如今日生。
陈漪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用手指在他手心写下三个字。
尹献,未来什么样,总要和你携手共度才知道。
只要是和你一起的未来,都值得期待。
更新时间: 2020-12-05 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