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京烛
她留在这儿,
人生的路还有万千可能,
跟他走,
只会永远坠落在尘埃里。
1
他叫邰宴生。
这个故事要从1997年说起。那年,香港回归,英国戴安娜王妃出车祸去世,亚洲金融风暴席卷全国,十七岁的他在一座以历经百年沧桑而闻名的南方城市过着如蝼蚁般的日子。
他是个吃百家饭的孩子,无父无母,在城市的工地以卖苦力为生。钢铁森林般的霓虹都市囿着无数颗微小尘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辛酸往事,而他是其中最渺小的那颗。
起先,邰宴生听见的是一阵敲门声。
九月炙热的苦夏,他在修理嘎吱转了一半就停下的破电风扇,临时给工人搭建的瓦房里,闷热而干燥。他满头大汗地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他的阿姆。
他幼时吃穿穷苦,是阿姆有一顿没一顿地接济他长大的。阿姆无子无女,也是如浮萍般的人,后来被送进养老院,他有时间便去看望。
阿姆神情焦虑,搓着手支支吾吾不知想说什么。他有些疑惑,头一侧,就瞥见跟在阿姆身后的一个小尾巴。
瞧见他变了脸,阿姆才急忙向他解释。这也是个乌龙。她本在养老院外晒着太阳,却看见这个小娃娃晕倒在马路中央,来往车辆不断,一台重型的摩托车风驰电掣,眼看就要碾过来,还是她大声阻止,才避免了一场将要发生的车祸。
“我瞧着这娃娃可怜,实在没办法,才偷偷带来找你的。”
邰宴生明白了阿姆的意思,笑了一下没说话。等将阿姆哄走后,他才径直拎起那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毫不客气地扔出了门外。
笑话!这方圆几里内,他的刻薄、冷漠是出了名的,人人皆晓,他不是好心人,更不是慈善家。指着对岸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邰宴生对那个脏得连脸都看不清的小女娃说:“那里才有有能力收养你的人,要怪就只怪你运气不好知道吗?”
那年的邰宴生,因为贫穷,眉目里刻着的都是冷血的戾气。他连自己都养不起,更不要说领养一个小女孩。
那娃娃却没有走,她不哭也不闹,就像个哑巴,他明明把她远远地赶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又见她缓慢地跟了过来。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鄙夷。他冷冷地关上门,把被子一掀,第二天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没想到又会瞧见她。隔天深夜,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马路对面突然传来一群男孩的笑声。这附近有很多工人的子弟,都是小混混,八九岁的年纪不学好,如同过街的苍蝇般油腻。
有个声音嬉笑着说:“你爬着把球捡回来啊,捡回来我就给你吃的。”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还是那个小女孩,只不过脸比之前更脏了,匍匐着,像一只动物般跪在地上被人赶着挪动。邰宴生瞥了一眼,面上毫无波澜。只不过,走了两步后,他突然折身,猛地一把将那个女孩拉起。
他的动作鲁莽而大力,周围的男孩被他冷冷的目光震慑,很快作鸟兽散。握着的手腕瘦弱而细小,邰宴生能感觉到背后的身影踉踉跄跄。
不知道走了多远,邰宴生停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你是狗吗,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小女孩的头低垂着,手指攥着破旧的衣服下摆。这本不是他该费心的事。嘲讽般耸了耸肩后,邰宴生扔下她离开,转身走得飞快。
背后的脚步声却一直不停,她跟着他。她步子小,追起他来,只能踉跄着小跑。经过肮脏的污水坑,经过城市半边废墟般的住宅区后,邰宴生终于忍无可忍,猛然转身就要大发雷霆。
那个小女孩却慢慢地朝他伸出了手,怯怯地瞧着他。她的手掌几乎不到他半个巴掌大,小小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巴。
那手掌上躺着一块巧克力糖。那是他口中像狗般没有自尊的她跪在地上换来的。
那年,伴随着城市施工的巨大轰鸣声,邰宴生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哥,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把糖给你吃。”
2
他向别人打听她的来历。工地里蹲着吃盒饭的大叔扒着饭笑嘻嘻地看着他:“你也知道这附近的流浪儿多如牛毛。这个小姑娘是新出现的,据说本来穿得挺干净的,手上还戴着个小银镯,可是竟然被人用几个面包就骗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脑子有点毛病,是个傻子。”
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这样的故事他听得都麻木了。这里每个人都有着惨不忍睹的过往,谁都不比谁可怜。
接着,工地里的人聚在一起讨论今天报纸上的新闻。
那是个闹得沸沸扬扬的刑事新闻。这个城市出现了一个犯罪团体,他们专门引诱那些流浪儿童,进行买卖器官的地下交易。报纸上刊登出来的照片血腥而惊人,引得人纷纷咂舌、嘘叹。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咱们这儿不是还有个没人要的小姑娘是个傻子吗?只怕有一天也会被人害了去。”
邰宴生心中一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满是脏污的脸。下了工后,他精疲力竭地回了家,无意中又看到那颗被他随意扔在桌上的巧克力糖。糖已经快要融化了,撕包装纸时黏糊糊的。
他吃了一口,舌尖都是甜腻的气息,像那女孩奶声奶气的话语。
有一个想法在他心间一晃而过,但很快,他就被自己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逗笑了。外面天色深沉,一场暴雨突如其来。他辗转反侧,被雨声吵得心烦意乱。他起身时,隐约看到玻璃碎了一半的窗外,有一个被雨浇透的熟悉身影。
邰宴生暗骂一声,狠狠地用旧报纸把窗户挡住,过了片刻,又腾地掀掉。可雨下得太大,短短一瞬间,那个背影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又坐下,最后终于咬咬牙,拿着伞一头冲进雨幕中。他走得急,但那个身影像错觉般,怎么寻找都不见踪影。
邰宴生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下这么大的雨,她往哪儿躲?会不会碰到坏人?会不会着凉发烧?
他找了许久,那个小女娃却如同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他终于拖着湿透的身子回去,却在握住门把手的一瞬间怔住了。
她赤着脚,蜷缩在他门外的墙边,脸色发紫,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瞧着他。邰宴生抬手,她以为他又要赶她走,颤抖着站起来,想往后逃。
他整个人却像被点燃的爆竹,表情凶狠,大声吼住她,然后长手一捞,她便跌落在他怀里。他几乎要用目光把她盯穿,咬牙切齿的,像对她说,又像对自己说:“真是败给你了!”
这一年,谁都没料到,一向以刻薄、冷漠出名的邰宴生竟然收养了一个小女孩。
那个女孩叫阿弥,长得不好看,脑子也笨,擦干净脸后也只是矮矮的鼻子、细细的单眼皮。她很少开口说话,只会躲在他后面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角。
别人嘲笑他说:“你这捡到的不只是个傻子,还是个哑巴呀!”
邰宴生一拳上去就往那人脸上揍,然后两个人厮打在一块,最后都受了伤。晚上他鼻青脸肿地回来,扶着阿弥的肩头,一边夸张地说着自己的英勇战绩,一边教育她:“知道吗?人就要有自尊,不是像你一样为了一颗糖就可以把自尊交出去的。”
她却只会哧哧地笑,一只手摸着他额头上的血迹,眉头又皱起来:“血……疼……哥哥疼……”
邰宴生的目光渐渐暗了下去。是啊,她是个傻子,傻子又怎会懂得这些道理呢?
3
刚开始,邰宴生耐着性子想询问她的身世。
可他问再多,她也只知道说自己的名字。养一个女娃,吃穿用度都需要钱,刚刚成年的邰宴生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钱。渐渐地,他开始不耐烦起来,懊恼自己一时冲动揽下了这个麻烦。
他朝着阿弥叹气的次数多了,她就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开始刻意躲着他。同处一个屋子,她不敢跟他打照面,等他出去上工后,就做些洗衣服、做饭的活,等他晚上回来后,他就瞧见桌上的饭菜和装作睡着的她。
她十二岁,看着却只有八九岁大,够不到灶台,就搬几块砖垫在脚下做饭。有次邰宴生提早回来,就看见她费力地往锅里倒热水的样子,水溅出来,烫得她手上起了泡,但她还是先把菜给他盛好,才到凉水下冲被烫到的地方。
他很少看见她吃东西,每次问她,她都急忙低下头,绞着手指说:“我吃过了,哥哥吃,我不饿。”
他以为她真的吃过了。那个为了一块糖就肯跪在地上捡东西的人,怎么会让自己饿肚子?所以,当邰宴生发现晕倒在屋子里的阿弥时,他还以为她是得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病。
他抱着她去诊所,医生却只看了几眼就抬头打量着他:“营养不良,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你是他哥哥,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饿肚子?”
邰宴生惊诧地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问:“您仔细检查检查,别人都说她神经有点问题,会不会因为这个?”
医生却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什么神经有问题?我看你才有问题。”
他碰了满鼻子灰出来,她才在他背上苏醒过来。她揽着他的颈子,小声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故意装作生气:“医生说你压根没好好吃东西,所以晕倒了,骂我虐待你,还说要报警。”
她害怕起来,紧紧地揽住他的胳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知道你后悔把我捡回来,我不敢吃东西,怕你觉得养不起我……”
她愈说愈委屈,最后呜咽起来,却还哽咽着向他保证:“哥哥你放心,阿弥会做很多事,可以只吃一点点东西,绝不会让你多花钱。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她话说得傻气,但这在她心里是天大的事情。邰宴生听得心有点疼,却还板着脸说:“那别人说你脑子有问题的时候你怎么不反驳?你知道所有人都把你当傻子看吗?”
“那些人都是坏人,我不装疯把他们吓跑,他们会害我的……”
邰宴生这才明白过来。可她不知道,有时候别人误认为你是傻子反而比知道你是正常人更危险。但他不愿对她说这些,只是叮嘱她:“以后不许再不吃东西,不然下次晕倒了,我就不管你死活了。”
她在他背上拼命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又急急说道:“好,只要你要阿弥,你说什么阿弥都听。”
知道她不是傻子后,邰宴生终于舒展眉头,虽表面上依旧对她不冷不热,但心里开始对她关切起来。他怕阿弥自己一个人又不吃饭,吩咐她去工地给他送饭,再监督她跟自己一块吃。
可打开饭盒,次次饭菜都在他碗里,阿弥就吃些清汤寡水。他把里面的肉挑出来,吹胡子瞪眼,逼着阿弥吃下去才罢休。
从家到工地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污水沟,路不好走,她人瘦小,每次都跌跌撞撞,不是踩进泥坑,就是摔倒。
他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夜里出去挑砖修路。第二天,经过那条污水沟的人还以为是哪个人做的善事,把路修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
远远地,邰宴生牵着一个女孩在走。
“哇,这里的路变得好干净!”
“是啊,肯定是有人瞧见你那么笨,每次都摔倒,才忍不住修好的。”
谁会想到那会是邰宴生做的事呢?那年,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4
但日子终究还是苦的。
他住的房子,是工地给他们这些小工人临时搭建的瓦房。多么讽刺,他们是这个城市高楼大厦的建造者,却住着最简陋的瓦房。
瓦房一到下雨便漏水,冬天,刺骨的风透过玻璃碎掉的窗户吹进来,是贫穷给他们现实的耳光。十一月份的雨季,是瘆人的冰凉,邰宴生被潮湿的水汽冻醒时,一抬眼,才发现屋子里的水竟然快淹过小腿了。
阿弥揉着眼睛躲到他怀里,他扯了一床毯子裹着她,自己踏着冰凉的水将她背了出去。
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夜空寒得连星子都没有。邰宴生想去便利店,别人却径直把他们赶了出来:“去去去,我们这儿不接待乞丐。”
“我们不是乞丐……”小小的声音在背上反驳。邰宴生握着她的手,耐心哄她:“别担心,等会儿咱们就去一个温暖的地方。”
他被冻得说话已经有点哆嗦,一双脚被水浸得冰冷刺骨的。阿弥有些慌了,想从他背上跳下来。他又皱起眉毛,像往常一样吓唬她:“别动,不然哥哥生气了!”
可他们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他说的很温暖的地方。最后,邰宴生在一座公园的旧亭子里放下了她。雨越下越大,阿弥缩在他怀里,觉得那些水滴像延绵的河流,点点滴滴全落在她的心上。
她有些害怕地问他:“哥哥,我们以后会不会无家可归?”
他们连那间小小的瓦房都没有了,只能过回露宿街头的日子。
“又说孩子气的话!哥哥有手有脚,怎么会让你无家可归?”
她点头,又摇头:“没事,就算无家可归,有哥哥在,阿弥便什么也不怕。”
邰宴生忽然怔住了。他能感觉到她虽然瑟瑟发抖,但还紧紧贴着他,希望把温暖传递给他。那一刻,他忽然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的人生中有一个叫阿弥的人存在。
上天阴错阳差给了他一个傻妹妹,她那样小,那么懂事,只会抱着他说:“只要有哥哥在,阿弥便什么也不怕。”
而他怎么舍得让她住漏水的瓦房,过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
邰宴生向工地申请了最脏、最累的活。工地里靠搬运砖头算钱,别人推一车,他就推两车。中午,他匆匆扒拉两口饭后,就又戴着帽子爬上高架桥做工。
他不想再过那么穷的日子,他一辈子当个下等人无所谓,但阿弥不一样。
时间长了,好事的工友指着他说:“这小子,拼得连命都不要了,还是为了个丑丫头。”
这次,他却再也不跟人挥拳头,只埋头拼命拉着砖。阿弥渐渐大了,她还是一样瘦弱,却在那些流言蜚语中知道了他拼命赚钱的心思。
她心疼他,瞒着他也跑去外面找工作。别人看她小,都不要她,她就学着他也去工地做事。在那里不管年龄、性别,只要有力气就行。
被邰宴生发现的时候,阿弥正踩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面往上头砌砖。她手不够长,踮着脚站得晃晃悠悠。一股猛力突然拉回了她,邰宴生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睛像要喷火般盯着她。
“你不要命了吗?你知道从这里掉下去会发生什么吗?!”
他从未这么大声吼过她,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阿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昂着头回了句:“我只想帮你。”
“你就是这么帮我的?你知道工地上一年死多少人吗?你真以为别人要你一个姑娘?他们都等着看你笑话!”
这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怒不可遏,让她跪在地上认错。阿弥眼泪扑簌簌掉下,她不懂,她只是不想看他那么辛苦,难道这也有错吗?
邰宴生看她仍旧梗着脖子的样子,气得拿起棍子就要去找答应让她上工的人。阿弥最后终于怕了,拼命拉着他认错。两个人赤红着眼睛望着对方,阿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才发现他整个人不停地在颤抖。
没人知道他有多么害怕呀。当他看到她在脚手架上的时候,当她走在上百米高的地方的时候——
他怕得几乎心碎。
5
阿弥十六岁的时候,邰宴生终于存够了一笔钱,供两人租一间稍微宽敞的屋子。
他们在招租广告上看了许久,才定下一间在市区边郊曾经被人当作库房的屋子。其实房子并不大,但阿弥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他们在下雨天不用担心房顶漏水,在大冷天不用担心窗户漏风。
搬进去的那天,阿弥捡了一个瓦罐插了些姜花摆在床头。看她像只小喜鹊,兴奋地忙上忙下的样子,邰宴生也高兴起来。两人路过街边的商场时,他忽然就拉着她进店挑衣服。
她已经十六岁了,却还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和她同龄的女孩们已会照着镜子打扮,穿漂亮的裙子,而她眉眼都尚未长开,头发短短的,像只小刺猬。
她有些拘束地瞧着店员在她身上比上比下,最后店员拿了一条蕾丝长裙让她换上:“这位小姐瘦,穿这个肯定好看。”
其实阿弥长得并不出众,但换上裙子后也有那少女的娇憨,连那微黄的皮肤都被衬得红润了许多。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邰宴生:“是不是很难看?我去换掉……”
他拉过她的手,摇着头,心里有些难过,又有些欢喜。结账的时候,店员拿着一枝玫瑰笑着递给他们:“今天情人节,我们都给来店里的情侣送玫瑰。”
邰宴生刚想反驳,阿弥忽然揽住他的胳膊,笑着对店员说:“谢谢。”他本可以解释,可不知为何,看着她甜蜜的笑容,便将那句“我是她哥哥”咽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买了酒,回家后就在屋子里准备火锅。
他在厨房准备着菜,阿弥在旁边洗头。洗完后,她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撒娇般要他帮她擦干。
屋子里暖黄的灯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光,火锅咕噜噜响起,一切静谧又温柔。邰宴生在她背后擦着她的头发,水滴落在他指间,他可以看到她微红的耳朵,和颈侧柔软的皮肤。
邰宴生嗓子有些干涩,匆匆擦了几下就借口起身。
他们围坐在一起吃火锅,菜是清一色的蔬菜,仅有的肉还是菜市场打折的鱼肉。邰宴生把刺仔细挑出来,然后将鱼肉全夹到阿弥碗里。她在蒸腾的雾气中眉飞色舞地对他说:“今天餐厅的老板娘表扬我了,说我洗碗是她招过的工人中洗得最干净的。”
这是阿弥瞒着他找的无数工作中,唯一说服他同意她继续干的一种。邰宴生本不想让她去,可后来实在拦不住她,便没了办法。
她渐渐大了,有些时候的想法,连邰宴生都干涉不了。
最后两个人喝得都微醺了,阿弥昏昏沉沉地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她睡着后,嘴角还带着傻里傻气的微笑。他看得笑了,叹了一口气,抱她上床。正当他直起腰时,她却突然揽住他的颈子,他一下没站稳,跟她一起摔倒在了床上。
她的眼睛倏然睁开,亮晶晶的带着水汽,她有些疑惑又有些傻地瞧着他:“你是谁呀?”
邰宴生低声笑了起来:“我是大灰狼,你就是喝醉了的小白兔。”
“不,你是哥哥。”她认真地摇头。
“你是我喜欢的哥哥……”
他的脑袋空白了片刻,她的唇就已经贴了上来。
“哥哥……阿弥喜欢你,阿弥喜欢你呀。”
她呢喃着,像染了醉意,又像清醒着。邰宴生像触电般,忘了动弹。等她的唇辗转许久后,他才猛然推开她,扶着桌沿大口喘气。
温软的触感令他天旋地转,那句“喜欢你呀”像在他心中投下一枚炸弹。视线移到桌子上那株鲜艳的玫瑰上,他心思恍惚。可下一秒,他就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他在想什么?她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跟她一样犯傻?
邰宴生踉跄着推开门,沿着马路跑了整整一夜,最后大汗淋漓地瘫倒在路上。有个人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声停下时,他不知道这是改变他一生的人。
那人问:“请问您是邰宴生先生吗?”
6
在阿弥被邰宴生收养的第九年,她的家人终于找到了她。
原来她姓陆,有一个声名远扬的家庭,家人绕了大半个中国,找了九年,才找到当初被人贩子拐走的她。
“阿弥的父母亲一辈子就这一个孩子,她走丢以后,有个人说在一个偏远山区见到过她。那年,山里下大雪,她的父母连夜去找,结果回来时在山路上发生了车祸,直接摔下了悬崖,两个人都没救回来。邰先生,我感谢你,如果不是你,阿弥不会平安无事长到这么大。”
说话的人是阿弥的爷爷,说到最后已经老泪纵横,握着邰宴生的手就要跪下去。
他扶住阿弥的爷爷,下意识往阿弥看去。她的眼神很空洞,眼泪凝结在眼眶中,却迟迟没有落下。
邰宴生其实想过和她分离的场景,可从来没想过会是因为这个。他曾经以为她和他一样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是个被生活压在底层的人。可原来她不一样,她有家,有找了她九年都没有放弃的家人。
邰宴生收拾行李,让阿弥走。她不肯,他紧蹙眉头,吼道:“你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跟我过一辈子苦日子吗?这不是你的人生,你怎么就不明白?!”
“你能过这样的人生,我为什么不能?”
他被她气得团团转,扯着她的手就要赶她出去。阿弥一把抱着他,哽咽着说:“我不走……没有你,我哪儿都不去!哥哥,我喜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邰宴生就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阿弥,你还小,知道什么叫喜欢不喜欢!”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脸一点点冷下来。
“就算你是真的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阿弥,你的存在对我来说自始至终都是一种负担。”
他话说得决绝,直到阿弥被家人接走,都没有回过头。
邰宴生本以为她会就此死心,可没想到,不到几天,她又回来找他。门被打开,她好像从未听到那句话,又笑嘻嘻地扑到他怀里。
邰宴生刻意冷落她,她摇着他的胳膊,忍不住讨好他:“哥哥,我以后不说喜欢你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说完,她又委屈地瞧着他:“我不喜欢那个家,里面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只会客套地对我笑,从来不正眼瞧我。”
邰宴生听着觉得可笑,拉起她因为在餐厅洗盘子而生了冻疮的手:“那你在给别人洗盘子时,那些人正眼瞧你了吗?”
其实邰宴生哪里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阿弥不知道,在她被家人接走的那几天,他日日到她家楼下看她。他知道她被人逼迫着学烦琐的礼仪,知道她不习惯,知道她家中的其他人都嫌弃她俗气。
有一刻,看着窗台上掉眼泪的阿弥,他差一点就要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可是在看到院落重重雕花的门时,邰宴生又没有底气了。
她留在这儿,人生的路还有万千可能,跟他走,只会永远坠落在尘埃里。
7
阿弥爷爷第二次联络邰宴生的时候,已经是阿弥从他身边离开的第三年了。
老爷子被检查出得了重病,已经时日不多。他知道家中其他人对他这个孙女一直怀有敌意,所以担心等自己死后,她一个人过得艰难。
“我准备安排阿弥到国外念书,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一切。她可以一直待在国外,不再受任何人的困扰。”
说完他顿了一下:“这么久以来,我还没有正式感谢你收养阿弥。邰先生,我会给你一笔钱,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真的谢谢你了。”
电话另一头的邰宴生正站在工地上,耳边是施工机器巨大的轰鸣声。他当然明白老爷子的意思。老爷子用钱还清他的恩情,是希望他不再和阿弥有任何纠葛。
破碎的阳光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多年纠葛,在外人眼中不过就是支票后的几个零。
可就在此时,老爷子突然笑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当然,邰先生,我知道你跟阿弥的感情。我已经是个快要入土的人,如果你愿意……”
可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见电话那端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当他疑惑地再打过去时,电话已无法接通。
而这通中断的电话,一错过,就是邰宴生的一生。
当阿弥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后了,他拥着几个身材火热的女郎在酒吧喝酒。他人长得好看,染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邪气,没人能看出他是个工地上的小工。
阿弥匆匆上前,他像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打断了她:“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否收了你爷爷的钱,只要我离开你?”
她瞬间怔住了。
邰宴生低下头笑了起来:“阿弥,你还记得当初,你为了一块糖跪在地上对人言听计从的样子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初我理解不了你,原来只是因为那块糖不够大。”
他望着阿弥,眼睛里有悲痛,但更多的是诚挚:“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无私,我也过怕了穷日子。我也曾愤世嫉俗,也曾恨过着命如草芥的人生。阿弥,你就当是这几年的报答,成全我好吗?”
“更何况……”邰宴生缓缓抬起眼,双手交叉笑了笑,“你身上好像并没有什么可以吸引我的地方。阿弥,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难看?”
那是如一生般漫长的沉寂,看着她离开的邰宴生,很平静地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很平静地将酒杯狠狠砸在墙壁上。
旁边有个人说:“从你捡到这小娃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变了。你说你何苦,钱不要,还要这样骗她。”
是的,阿弥永远不会知道,她爷爷的确给过邰宴生一笔钱,但是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他把它们还给了她爷爷。他说他跟阿弥一样,她为了糖肯向人低头,他为了钱也可以。
但是她不记得,他当年和人打得头破血流,只为告诉她的那一句:“人要有自尊,不是为了所有就可以把最重要的东西交出去的。”
年月把往事变作灰尘,就像在医院里,阿弥的爷爷看着这个刚经历一场手术的年轻人,说的那句话:“我不是个迂腐的人,本来还想问你愿不愿意跟阿弥一起出国。可惜啊……”
是啊,真可惜。谁会料到那天的邰宴生还未听完老爷子的话,就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巨大的石块从工地的脚手架上砸下来,他仰面倒在地上,周遭的尖叫声,连同那摔在十几米外的手机里的话语,都成为海市蜃楼般的回声。
“是啊,早知如此,当初捡到她时就不该心软。”
邰宴生苦笑着缓缓起身,如若有人仔细看,会发现,这个眼神沧桑,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的年轻人的腿,是残的。
8
阿弥后来再也没有回国。邰宴生也没离开过那间跟阿弥住过的屋子。他依然在工地上做事,依然只是这个城市中最微小的尘埃。
往后的岁月,他对人更加吝啬、冷血。有新来的工人总是远远地议论着:“就是那个瘸腿的怪家伙,铁石心肠,没有半点人情味。”
这个城市有越来越多鳞次栉比的高楼,它们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吞噬着所有的喜怒哀乐。
直到许多年过去,他依旧独身一人。只有一次,邰宴生远远地看见一个半大点的女娃娃踉跄着朝他走来。那娃娃长得不好看,矮矮的鼻子,细细的单眼皮。
那一刻,邰宴生如遭电击,恍如隔世。
但很快,有个女人急急赶来将女娃娃抱走了:“不能乱跑知道吗?要是被坏人拐走怎么办?”
是啊,要是和她一样怎么办?
那个她在他背上细声细气说:“阿弥会做很多事,可以只吃一点点东西,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那个她吻过他的唇,对他说:“哥哥……阿弥喜欢你,阿弥喜欢你呀。”
没人知道,他也深深爱过她呀。
更新时间: 2020-08-23 1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