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丽君
“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我抬起头，她和语文课代表站在面前。小老鼠一样地躲在高大俊美的课代表身后。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她。圆的脸，小酒窝，高鼻子，睫毛弯着几道弯，一片片雀斑肆无忌惮地布满了年轻耐看的脸庞。嘴唇上方更厉害，地图一样地晕染开来。矮矮的个子，微胖的身子，宽大的校服也掩饰不住已发育成熟的身体。她低着头，身子缩在一起，有些羞涩地看着我。
她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左角落里的女生。后门的那块地方，如同凌乱的简笔画，总有被抛弃的凄凉。一个呼啦圈靠在后墙边，被黄白色的塑料绳缠绕成斑马状。一堆长长短短的扫帚斜躺在后门边，慵懒女人似的披散着头发。还有她，趴在那里。
高一大半个学期的早自习，她似乎永远匍匐在课桌上。长长的刘海遮盖着多半个脸庞，看不清脸上到底什么表情。歪斜着身子，默读看书写作业，大多数都在睡觉。很多时候，你不能确定她来到学校是干什么。睡觉？睡觉！
有时候，上课她也睡。各科老师反映很强烈。也善意地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不说话。也狠下心让她站着看书，但似乎站着也会打瞌睡。其实，对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早上的阳光照射进来，她瓷器一般的脸，光滑而红润。她又一次低声说：我忘记了交练笔。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了她一眼，只说，怎么回事呢？你脸上的雀斑，这么大的一片？
她低下头，嗫嚅着：我也不知道，从去年开始长出来，一片一片地。
我摸摸她的脸：让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吧。买点维生素E吃着或者抹在脸上，据说会淡化雀斑的。毕竟女孩子呀，正是爱美的年龄。
她有些惊讶：老师，我……这个……这个……
上课铃声响了，她们两个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今天上课的内容是美国黑人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学生们使劲朗读着那一组组排比句，恶狠狠一般。平时，他们被高考的“任务”和“目标”压抑的无奈和沧桑感十足，对“梦想”这个词自然有着超乎异常的激情。我看看她，读的很卖力，脸颊红红的，雀斑在脸上活泼地舞蹈着。
然后，大家都站起来说自己的梦想。他们七嘴八舌说着：官员。律师。白领。老总。经理。有500万的富人。提起500万，学生们兴奋地拍着手，大声嚷嚷。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梦想的高潮。
她怯怯地坐着，有些神思的样子。我喊她的名字。她吓了一跳，然后斜着身子站起来。不说一句话。有学生嘀咕着：她的梦想，睡觉。“哄”的一声，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睡仙”，有男生声音大大地说。
她站了几分钟，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哽咽着说：是的，我的梦想，只想找个安静地地方，美美睡一觉。
班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我们都沉默着。讲台上的，讲台下的。她站在那里，眼泪肆虐地在脸上蔓延，再没有说一句话。
好吧。同学们。大家把今天的话题写到练笔本上，交上来可以吗？
没有平日里讨价还价的声音，孩子们都静静地写着，更没有人回头看一眼她。中午，我找出她的随笔。她写到：
“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只想找个地方来睡觉。知道大家会笑话这也算是梦想。但是，我真向往有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觉。
为了生个弟弟，妈妈一气生下了我们姐妹6个。我是老二。老三送给了姨娘家，老四送到二叔家，外婆家的户口上还落着老四。在村里时候，所有人表面上说我们家里有“六朵金花”，其实背地里都笑话父母没有本事，没有出息。连爷爷奶奶都瞧不起我们。
超生的罚款让家里一贫如洗。为了躲计划生育，父母买光了家里所有的土地和房子，辗转来到城里。外婆外爷拿出他们的棺材钱，帮我们盘下来一家洗车行。姨娘二叔舅舅一听，都以为我们在城里日子过得很不错。他们都骂外婆偏心，说我们占尽了好处，把妹妹们一个个又送了回来。
为了5万元的彩礼，姐姐17岁就嫁了人。姐夫去打工了，她和婆家关系并不好。于是带着6个月大的小外甥，回到洗车行给父母帮忙。一家九口人挤在40多平方米的一间屋子里，吃饭睡觉，生存生活。
老师，每天回到“家，踩着洗车的脏水，到处阴湿一片。每天都会这个哭，那个闹，一刻也不消停。晚上，等到父母洗完车休息，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加上姐姐奶水少，小外甥夜夜哭闹，在家我就没有安安静静的睡醒过一次。
在学校里天天睡觉，老师同学们都瞧不起我，我知道。同学们给我起个外号叫：睡仙，我也知道。晚上，当家里吵闹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拼命的想：一定要读好书，要考上大学，要考的远远的。要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有张不拥挤的床，有个安静的夜，让我一觉睡到自然醒。
老师，早自习睡一觉，其他的课上才能够勉强听进去。按理说，我真不是个好学生。自己天天睡觉，还找借口，自己都觉得羞愧。可是，老师，应该怎么办呢？在哪里能够找个睡觉的地方呢？只有课桌，我的课桌就是一张“床”，甚至感谢有这么一块地方，让我每天能够睡觉。学习差，压力大，很茫然。尽管这样，我还是努力地坚持着，因为还不想放弃自己真正的梦想。
老师，您今天说起维生素E，还说让妈妈领着我去医院看看。可是，妈妈忙的就很少看我们的脸。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得她承担。她习惯早上做一大锅饭，谁饿了谁就自己去吃。她习惯提着毛巾去擦车，手粗糙的和男人一样。她习惯对我们唠叨和咒骂，我们也习惯了她匆匆的脚步和疲倦的身影。她喂养着家里大小9个人，哪来的时间看看我的脸，顾及到这脸上的雀斑呢？”
……
我默默地坐着。英语老师过来问什么，递给她本子。她看完，长叹一声。
窗外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下课铃响了，学生的欢呼声响彻校园。他们在雪地里跑着，闹着，欢快地享受着白雪带来的欣喜。
上晚自习，我拿了瓶维E给她，她没有说什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装进口袋里。坐直了身子，飞快地写着作业。
第二天语文课，她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首诗：
“我会等到那么一天，
已经睡足不再茫然
会有一个从没见过的我
带着一份自信和优秀
坚定地站在您的面前
——我的梦想”
每天的早自习，她会继续趴在桌上睡觉。偶尔，被琅琅的读书声惊醒，倏然端坐，跟着读几声，一会儿又低下头打盹。大家谁也不说，谁也不笑。
冬天的阳光照进窗棂，照在她别起刘海的头发上，照在满是雀斑的脸上，小小的酒窝里，洋溢着微笑，满脸的恬静和满足。或许，她在做香甜的梦吧。在课堂上，在窄窄的课桌上。
梦里，一间安静的屋子，一张宽大的床，碎花的床单。早晨醒来，听见了各种鸟的叫声，空气中也有阳光干燥温暖的味道……
更新时间: 2013-10-13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