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鹿安
01.
院子里的拍球声突然停了,商原抱着篮球像个小豹子冲进了我家。
“孟孟,贺老师出事了。”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傍晚的云遥镇残阳如血,成群的鸽子正绕着顶楼一圈一圈盘旋。
贺清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窗边透进来的一丝光线,她的脸一半在明亮里,一半又在阴暗中。她穿着一件绿色的长裙,裙子几乎罩住了脚面,脚边是一个垃圾桶,堆满了拆封的信纸。
商原坐在我的身边,屏息凝神,看着贺清从一盒火柴里抽出一根,在盒边一擦,“哧”的一声,跳跃的火苗映出她苍白的一张脸。她点燃手中的一封信,突然一惊,急忙将信丢进垃圾桶,桶里的火势愈烈,她摩挲着被灼伤的手指,眼底也有一片火苗。
真好看。
连烧信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我叹了一口气,起身和商原离开,贺清反应过来,起身把我们送到门外,离别前她又叮嘱:“孟孟,回家别跟你妈妈说。”
“放心吧,贺姐姐。”我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梯,再抬头,贺清还站在走廊边,神色恍惚,头顶上雪白的鸽群又静静绕过一圈。
我嘀咕起来:“元宝,你下次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
商原踢着一粒石子赶上我:“你去我家吃饭吗?我爸爸带了些国外的糖回来。”
我瞥了一眼他的刺猬头:“我怕你爸爸,等他再出国的时候,我再去吧。”
大院里晾着家家户户的换洗衣物,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渍,我一眼看到我的那件连衣裙,粉红色的,当初是哭着让我妈陈明明给买的,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够成熟,哪里比得上贺清的那条绿裙子,鲜艳欲滴,都快挤出水来。
商原一猫腰,从晾晒的衣服间钻过去,找准篮筐,猛地一跃,可惜,未中,他的个头还没有我高。我趿着拖鞋默默往家走,他又抱回篮球跑过来:“明天端午节,宋老师是不是又要来你家吃饭呀?他不会跟我妈打小报告吧。”
听到宋谦,我不禁磨了磨后槽牙。
“他才不是要来我家吃饭,他是来看贺姐姐的!”
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
自从上个月贺清来到云遥中学实习,我就瞧出宋谦不对劲的苗头来。虽然他常来拜访陈明明,可是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勤,一来二去,眼睛直往对面的二楼望。
商原听不出我的愤愤不平,他像小狗一样皱着鼻子寻着味摸进我家厨房:“粽子!腊肉味的!”
粽子还没凉,他拨开粽叶就往嘴里塞,我冷不丁问道:“贺老师好看吗?”
他吞咽着粽子点头:“好,看。”
“你以后找女朋友,也找她那样的?”
“唔……”他艰难地吞下,回味一番,继续,“我找你这样的!”
真够意思,只有商原捧我的场。
02.
我喜欢宋谦,这个秘密只有商原知道。在我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宋谦就已经出落得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他成绩好,品行又端正,陈明明一直把他当做得意门生,节假日他回不了家,她就经常领他回来一起过节,久而久之,日久生情。
“师生恋是没有好结果的。”商原总试图劝我悬崖勒马。
直到某一天,我在出黑板报,商原突然抱着篮球冲进教室:“孟孟!你快看!”
我转头看向窗外,宋谦和贺清并肩走过,她的长发被晚风卷起,他的手轻轻替她拂开。好一对郎才女貌,“啪”的一声,白色粉笔在我的指尖折断。
贺清听到动静,转过头透过窗子看我,我一恍惚,四仰八叉摔了下来。
黑板报还剩下一大半,商原扔掉书包爬上了凳子,捏着粉笔回头对我郑重其事:“我的字可能有点丑,如果明天评比没获奖,你千万别怪我。”
我高高翘着腿指点江山,夕阳一点点坠下,商原在昏暗的光线里回头看我:“孟孟,你真有才。”
可是比起贺清,我算得了什么。
我抬头看着面前的宋谦,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是不同于从前那个只知道埋头学习的白衣少年,而是一个春心萌动竭力求偶的男人。
“宋谦,给贺清也送点粽子去,再盛碗水饺,她吃饭跟小鸡似的,你盯着她多吃点。”陈明明说着走回厨房,我一个水饺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隔壁年过四十的阿姨嗑着瓜子过来串门:“贺清那丫头不是城里有个男朋友吗?”
陈明明笑而不语,倚在门边看着一路小跑过去的宋谦。
我蹲在旁边一直没吭声,地上被我用树枝挖了小窟窿,忍了又忍,忍不住了,扔了树枝站了起来:“她早跟那个男朋友掰了,信都烧完了。”
商原正在院子里运球,闻言一阵风扑了过来,捂住我的嘴埋怨:“孟孟,你不是答应贺老师不说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
宋谦一直没回来。
陈明明去晚自修了,叮嘱我等宋谦回来把粽子带走,我盯着桌子上凉掉的粽子和水饺,两眼发酸。突然日光灯发出噼啪的响,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停电了。我手脚发麻,僵坐在位子上。
宋谦知道我怕黑,他会下来看看我的吧?
可是敲着门奋力喊着我名字的,却是商原。
他手里握着一把手电筒,一束光照到我脸上,光线太强,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元宝,我害怕!”
他踮起脚,用另一只手抱住了我:“不怕不怕,我是男子汉,我来保护你。”
他领着哭哭啼啼的我走进屋,一阵翻箱倒柜:“你家蜡烛在哪里?这电一时半会来不了。”
我突然止住抽泣,一个激灵蹦起来,拉开抽屉找到蜡烛,掉头就往门外冲。
商原在身后追:“孟孟你去哪里?”
“我去给贺姐姐送蜡烛!”我头也不回,劈开屋外混沌的黑暗,一路狂奔爬上对面的二楼。朦胧烛光里,我一眼看到床边的贺清,清瘦的身影,被朦胧月色勾勒出温柔的光晕。宋谦端着碗坐在一旁,温柔地把饺子吹凉,再无微不至地送到她的唇边。半天,宋谦才反应过来:“孟孟你坐啊。”
我几乎是飞奔跑下楼,两层阶梯,却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突然,楼梯口一个黑影站了起来,我“啊”地尖叫出声,那人打开手电筒,把光对着自己的脸:“是我,元宝,我来照着你回家。”
白光里,一张凄厉阴森的脸,我哇地哭出来:“元宝!你吓着我了!”
抽泣声渐渐化作鬼哭狼嚎,哪里是受到了惊吓,分明是伤心,像陈明明做的泡菜,我的心就这样被塞进了坛子里,发酵变酸。
03
一个月后,我和商原初中毕业,升入了小镇里最好的高中。不过,我在三楼的重点班,他读一楼的普通班。其实除了多爬两层楼梯外,我每天最多的活动就是趴在栏杆上看商原罚站。升入高中后,他的聪明才智突然大打折扣,恰好又碰上一个灭绝师太当班主任,每堂数学课,他无一例外都会被赶出教室。
突然有一天,被罚站的商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就在我郎朗背着文言文的时候,他咿呀咿呀吹出了声音。是一曲《送别》,尽管技艺生涩,却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我放下课本,静静地看着他垂眸吹口琴的模样,他的刺猬头明明嚣张跋扈,此时此刻却温柔得像一阵风。
突然身边有人问:“孟潇然,楼下的那个男生是你朋友吧?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我扭头看着她热情洋溢的脸,百转千回,最后吞了口口水,答:“他有女朋友的。”
放学回去的路上,我意外得沉默,商原还在喋喋不休地诅咒着灭绝师太,我憋不住话,忍不住开口:“元宝,今天你吹口琴的时候,我们班有女生想追你。”
他“哧——”一声刹住车,两腿支在地上,回头蹙眉问我:“你怎么说的啊?”
我盯着他,这张看了那么多年的脸,此时细细打量,原来还是有一点帅气的。见我盯着他看,他也两眼不眨地瞪着我,我扑哧笑了出来:“元宝,其实你挺酷的呢,下次再有女生问我关于你的事,我就帮你留意留意?你喜欢什么样的嘛?”
他蓦地撇开头,向前骑了几米,忽地又停了下来,从口袋中掏出那支口琴:“这个送给你,我爸爸带回来的,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银色的琴面上还留有他的指纹,我小心握在掌心,沉思道:“可是我不会吹啊。”
“我教你啊。”
夕阳是草莓汁倒在桌布上,一滩怒放的红。商原的背心被吹得鼓成帆,校服外套栓在腰上,系得松了,摇摇欲坠。我小心解开拿在手上,他突然站了起来,迎着风奋力踩着自行车,我吓得哇哇大叫,他哈哈笑起来,路旁的梧桐树里飞出一只扑腾翅膀的鸟儿。
第二天,我们就被半路劫持了。那个问我商原有没有女朋友的女孩子堵在车前,问我:“你就是商原女朋友?”
“不是……”
“是!”
我俩面面相觑,女孩蹙起眉来,我急忙又解释:“不是不是。”
商原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太好了,商原我喜欢你,我要追你。”
我手忙脚乱地爬下他的单车后座,想从前篮里取回我的书包,商原紧抓着不放,我挣了挣,说:“马上期中考试了,放学后想在教室里自习一会儿,你以后别等我了。”
04
商原真的没有再等我,直到期末考试那天。
陈明明正在搓衣板上搓衣服,商原连招呼都忘记打,拎着书包冲到我面前:“孟孟,我爸妈离婚了。”
他常年飞国外的科学家老爸找了个洋妞当二奶,丢下他们母子远走高飞。
“以后你再也吃不到国外的糖了。”他说着就红了眼眶,拔腿朝着门外跑。我急忙追出去,大院里有小孩正跳着房子,看到他高兴地喊着元宝哥哥,他听不到,钻进晾衣绳上挂着的一张床单中间,良久,一丝一缕的抽泣声钻了出来。
我揪住床单,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爸爸不也早就不回来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心心相惜,我们自动忘记了这段时间的龃龉,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对面的二楼,宋谦铁青着脸跑了下来,贺清的门被狠狠摔上,很久,她都没有追出来。
商原哽住抽泣,还憋不住打了个气嗝,拉着我匆匆爬上二楼。门外传来饭菜香,我抬头看了看钟,已经到了晚饭点,刚想开口,贺清突然捂住口鼻冲了出去,推开厕所的门,捧着腹部一阵干呕。
“贺姐姐?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啊?我帮你去找宋老师!”
“你别去!”她一把拉住我,眼睛里有雾气升起,“我一会就好了,你别去麻烦宋老师了。”
商原揪着我下了楼,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掌心里都潮出汗来:“大人的事,小孩子你别管了。”
我瞅了他一眼:“你不也是小孩子?”
可话音落下,我才突然发现他的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那么多,我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我冷不丁问:“你和那个女孩谈恋爱了吗?”
他愣了半天,才嗡着声音回答:“我不会谈恋爱的。”
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嗯,早恋不好的。”
大院里关于贺清的传闻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商原说,贺清怀孕了,是那个曾经每个礼拜都给她写信的男朋友的。宋谦陪着她去城里做了手术,然后,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贺清走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一场雨蓄势待发,我们等了很久,宋谦都没有来。
回去的路上,一向多嘴的商原格外沉默,我拖着陈明明塞给我的长柄伞默默地走。突然,我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商原追上来时,一场雨瓢泼而下,我红着眼问他:“为什么宋老师这么狠心?”
他不置可否,在我的头顶撑开了伞。
“男人都这么狠心吗?像我爸爸,像你爸爸,说放弃就放弃!宋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也变成这样……我那么,那么……”
哭着哭着,我像断了气似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商原急忙用另一只手搂住我,在我的后背轻轻地拍,这一次,他不用再垫脚了。我的视线里是他逐渐壮阔的胸膛,我抽了抽鼻子,默默地把鼻涕蹭在了他的T恤上。
雨渐渐停了,我踉跄着被商原拖了出去,他一手紧紧拉着我,一手提着我的长柄伞。老街上的路灯亮了,大院外的小摊上渐渐热闹起来,我和商原默默走过,突然听到有大人在教训小孩:“你可别跟那个贺清一样学坏了!”
我停下了脚步,商原的手紧了紧,微微笑着说:“孟孟,没什么大不了的。”
路灯黄得像打翻的蜂蜜,我盯着自己的影子,商原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颊,眼泪落在他的手心。他低下头,抵住我的头顶:“你真是笨蛋。”
05
天气越来越热,又是苦夏。
时值高三,一部分学生准备冲刺,一部分学生继续挣扎,还有一部分已经早早放弃,商原就是第三种。他妈妈给他找了关系,两个月后就去当兵,混个几年,回来说不定能安排个好工作。我靠在大院的铁门上,看着他举着水管冲洗头发,阳光中,我突然看到一道小小的彩虹。
“元宝,我再也不喜欢宋谦了……”
他的手一顿,接着又漫不经心地冲起头发。我没有告诉他,在这之前,宋谦才领着新女友来过我家,那个女孩子脸蛋圆圆,和贺清一点儿都不一样。
喜欢是什么?喜欢是一场相聚,又是一场送别。
我坐在家门外的小凳子上,掏出那支口琴小心翼翼地送到唇边。我不会吹,还是商原教过我几次,破碎的琴声响起。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商原的爸爸回到大院,取回所有的证件,什么都没有再留下。
新兵入伍的那天,我躲在房间里背题型,不敢想象商原戴着大红花的傻样。
不久后,大院里又迎来了一位新客人。
在我抬着一盆君子兰晒太阳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孟孟?”我扭过头,啪的一声,君子兰跌落在地。我看着碎掉的花盆,听到客厅里男人在说:“明明,你听我的,孟孟还是到城里好,以后发展空间都大。”
陈明明隐忍着怒气:“你别想骗走我的女儿。”
“我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你以后好,你想拖着女儿一辈子赖在这里?”
我失了眠,翻来覆去,梦里全是云遥镇的霞光夜色,白色的鸽群一圈又一圈地盘旋。
秋天再来的时候,爸爸开着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大院门口,陈明明面无表情地提着我的行李送出门。我一步三回头地看,可陈明明回到屋子里再也没有出来。车轮卷起浮浮沉沉,我一路盯着前方。
冬天来临的时候,陈明明打来电话,宋谦结婚了,准新娘怀孕,双喜临门。
挂了电话,我捉着筷子晃了会神,爸爸的新妻子冷笑了声:“我做的菜没你妈妈做的好吃哦,不吃拉倒呗。”
我推开凳子站了起来:“我回宿舍了。”
大雪纷飞,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浑身恍惚。商场的橱窗里透出红彤彤的光,步行街头,圣诞老人晃着大脑袋伸手拍拍我的头,我的眼泪哗啦涌出。世界那么热闹,我却那么孤独。我拨商原的手机,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终于在接近零点的时候,他接起了电话:“孟孟你出什么事了?我在站岗,不能带手机。”
“元宝,宋老师结婚了……”我哭出声,那头卷着风的呼啸。
一夜睡醒,天光大亮,我揉着酸痛的肩颈,半天才想起来昨晚为什么会哭。推门出去洗漱,突然被一个人影吓得心脏跳出喉咙,门外,商原直直地盯着我,风尘仆仆。
“天啊!这是女生宿舍!”我环顾四周,急忙把他拖进屋里,旋即又尖叫出声,“天啊,你昨晚还在部队里!”
“孟孟。”他轻轻叫我的名字。
“嗯?”
他笑了:“你还想哭吗?我来送肩膀给你了。”
说着,他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我,虚拢着,好像还有点儿羞涩。我并不想哭,反倒笑了起来,脚尖踮起,把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06
小镇里最好的饭店,宋谦西装革履,白纱登场的新娘小腹微微挺起,宋谦带她过来敬酒,看着我笑眯眯地问:“孟孟什么时候带男朋友过来?”
我扭头和商原对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我会努力的!”商原一直盯着我,半天才想起举酒杯。
宋谦喝多了,宾客散去,他坐在我和商原中间,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地自说自话,隐约中,我听到贺清的名字。我站起身怔了几秒,扭头走出了饭店。
“当时是贺老师坚持要分手的,这不怪他。”商原的双手插在裤袋中,平头剪得短短的,腰背很挺。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低着头静静往前走,可脚上的高跟鞋不给力,没过一会就走不动路。商原走回来,背对着我蹲了下去:“上来。”
我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他掂了掂,然后沉默着走了下去。停在大院铁门外,他不松手,我也没有急着要下,路灯昏黄,飞蛾扑扑地往上撞。半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元宝,以后你还会一直在我身边吗?一个电话,你就会来到我身边?”
“会。”他沉沉地答。
“那以后你也结婚了呢?”
他保持着微微弓腰的姿势,没有回答。
他的假期只有七天,最后一天,他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孟孟,我们给元宝安排了个相亲,都拖好几天了,他就是不肯去,你帮我劝劝他?”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突然想到他背着我时宽阔的肩膀,入伍这一年,他更像个男人了。
咖啡店里,他替我搅拌着方糖,我默默地喝下,还是觉得微微苦涩。包里的手机及时响起,我借故躲进卫生间,没过一会儿,一个年轻端庄的女孩朝着我的位子走过去,落座在商原的对面。手机很快又响,我掐掉,再响,又掐掉,反复几次,我干脆关了机。
商原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冲了进来,我抬眼看了看正在给我装腊肉的陈明明,低下声来:“有什么事这里说。”
“你也想我相亲?”
“人总是谈恋爱,总会要结婚。”谁会信他少年时代的信口一说。
他急得红了眼:“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谈恋爱?难道你还喜欢宋老师?”
我翻了个白眼:“他都快要当爸,你别恶心我。”
“那为……”
“好好好,你放心,我会交个男朋友,回头带个洋鬼子好不好?”
他语塞,陈明明恰好走进来,问我:“国外能蒸腊肉吃吗?”
商原瞪圆了眼睛,看了看陈明明,又看了看我。我合上行李箱,淡淡地回答:“我要去德国交换一年,我们专业都这样。”
“孟潇然!”他突然喊我的全名。
他从来不这样,从小到大都是孟孟孟孟地挂在嘴边,我知道他是生气了,心里发虚,却还是梗着脖子抬头看他:“我在哪里读书不都是一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陈明明突然眼圈发红,揉了揉眼退出房间,商原捏着拳头杵了半天,最后才倒吸一口气,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过了好久,我才垂下头去,他长得真高了啊,我脖子都酸了。
收拾到最后,我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口琴,摸索着,放进了口袋中。
第二天,我比他率先离开了云遥镇,那群鸽子真可爱,每个傍晚要飞一次,每个清晨又要飞一次,我回头看了看盘旋的鸽群,坐上了不回头的巴士。
07.
德国的生活,老实说,并不是太难熬,毕竟不用看爸爸新妻子的脸色。
只是勤工俭学,几乎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陈明明不舍得打国际电话,找宋谦给家里装了网络,每晚临睡前,我都会和她讲几分钟视频电话,她絮絮叨叨跟我说,宋谦的孩子生了,我随便地应付着,仿佛已经是一个遥远的名字。
她又说,元宝好像还有一年就退伍了,家里给安排了一门亲事,但他没同意。
我抱着手机翻了个身,有些困意来袭,好像也是敷衍着说了一句:“他才多大,着什么急。”
那天清晨,手机里躺着一个未接来电,来自国内,打过去却没有人接听,想来是陈明明又不舍得接通了。到了下午,那个电话又来了,我正在小酒吧里打工,没到开店的时间,店里安静得很,只有法文歌的背景音乐。
“孟孟?”
只一声,就把我拉扯回了云遥镇,我这才惊觉,我已经同他一年没有联络。
“你过得还好吗?”
我看了看手里拿着的抹布,笑了一下:“挺好的,你呢。”
这么陌生的对白,令我们两人都尴尬起来。共事的调酒师恰好调了一杯酒送过来,用笨拙的中文喊我的名字:“孟孟,我爱你,you have to try this。”
我掩住电话,嘲笑他蹩脚的发音,再回过神,商原已经恢复了淡淡的口吻:“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
我看了看手表,下午三点,哪里晚,他怕是忘记了时差。
正要开口解释,他急急开了口:“早点休息吧,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再见。”
我捉着手机发愣,调酒师给我一个眼神,老板已经进店,我也匆匆吐出“再见”,几乎等不及便抢先掐掉了电话。
一年后,我回国,顺利毕业,实习单位直接雇佣了我。爸爸的新妻子突然关心起我来,张罗着给我介绍男友,婉拒多次,她终于失去了耐心:“你总不能一辈子靠着你爸,他还有我们母子需要照顾。”
当天,我搬了出去,临时找了个又小又旧的租屋落脚,陈明明照例每晚电话,我说一切都好,就是有点儿想家。她笑着骂我没出息,让我听爸爸的话,好好留在城里发展。
直到一次户外拓展,公司那个年轻有为的老板当众向我下跪,手里捧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我吓得连连后退,说我不相信感情,不相信婚姻。他将钻戒塞进我的包里,扬言会让我相信。
那晚我留宿爸爸家中,半夜听到卧室里的交谈:“老孟,孟孟这婚事成了,就不会拖累你我了。”
陈明明在电话里说:“孟孟,你喜欢才好。”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没有谈过恋爱,我只想结一次不会离的婚。
带陆永辉回云遥镇订婚的当天晚上,我接到了商原的电话,我“喂”了半天,他也没有开口。良久,他突然叫起我的名字:“孟孟。”
“嗯?”
“你开心吗?”
我想到陈明明脸上挂了一整天的笑,迟疑着,点了下头:“嗯。”
“孟孟,你说我当兵是不是错了?”
“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和人打架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啊,千万不要和别人起冲突,打架更不行!”
他在那头笑了一声,极轻极轻,又过了好久,他突然说:“五年啊,五年我就见了你五次都不到,孟孟,我错过了好多好多,真的,我错过了好多啊……”
陆永辉正好走进来,一脸不耐地拽下领带:“这地方灰也太大了。”
我急忙掩上手机:“好了元宝,我挂电话了。”
他没说完的话,被一阵寂寞的电波淹没。
半年后,我升了职,加了薪,在爸爸的帮助下凑首付买了一套小公寓,可是就在这间我精心布置的小窝里,我捡到了一根跟我不同发色的长发。我几乎面不改色,打扫,清洁,在洗衣机的轰鸣里,我滑坐到了地板上,翻出商原的电话,刚拨出去,很快又挂掉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做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
在所有人费解的眼神里,我辞了职,收拾了行李四处云游,两个月后,我在香格里拉的客栈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云遥镇如血的残阳,凄美而又绝艳。梦里,我几乎快要窒息,心脏难以跳动。客栈老板把我送进卫生所,因为高原反应,我差点丧掉半条命。
一周后,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云遥镇。
08.
又半个月,宋谦的宝宝抓周,我试图联系商原,他的电话却变成空号。隔壁阿姨来串门,问到陆永晖,陈明明伸出食指:“嘘,孟孟取消婚约啦,以后别提了。”
我起床打水,洗脸洗头发,陈明明拿着毛巾帮我擦,我走到院子里去晾,宋谦抱着小娃娃走到我身后,沉默很久,突然开了口:“孟孟,你还记得贺清吗?现在的你,越来越像她了。”
我四肢僵住,半晌才回过头,他金丝边的眼镜后,一张模糊的脸。
我问他:“宋老师,你有商原的新号码吗?他好像换了个地方,之前的手机打不通了。”
宋谦有些诧异,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半天他才回答:“你不知道吗?”
一瞬,我仿佛耳鸣。
路过云遥中学的门口,我听到一阵熟悉的口琴声,一群小孩正在唱《送别》,声音参差不齐,歌词念得也口齿不清。可我却停下了脚步,风声簌簌,身后的香樟树哗然响着,宋谦的话一直回荡在脑海中。
“不知道商原为什么突然临时请假出部队,路上不小心出了车祸,伤到手臂,最后截肢了。他跟我们说一出院就要去高富帅手里抢回你,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他从小就那么喜欢你。”
我想起香格里拉的那一夜,我为什么会突然窒息。
我没有找到商原,他被他的父亲接到了国外去做复健,他的妈妈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字迹不是他的,他已丧失了书写的能力。
孟孟:
我一直努力想要让你相信一件事,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爱情的。
有的爱情,也许坚持不到永远,像你我的爸爸,走到一半,散了场。
有的爱情,也许无法晶莹无暇,像是宋老师,却因为遗憾,而变成琥珀长留心中。
而有的爱情,是日升月落,是斗转星移,无时不刻,毫不停息,孟孟,我想给你那样的爱情。
可惜,我再也没有办法在你哭泣的时候拥抱你了。
如果你看不到这封信,那自然是最好的,你会有更灿烂的前程,更美好的人生。
如果不幸,你看到了这封信,那么请原谅我自私的一厢情愿,千万忍住不要哭,我可没有手来给你擦眼泪了。
P.S.这封信是我找人写的,被强制修改了无数遍,希望有那么一点儿文采。
元宝
口琴声还在悠扬响着,我紧紧捏住拳,指甲全部掐进了肉里。
“元宝,以后你还会一直在我身边吗?一个电话,你就会来到我身边?”
“会。”
如果没有说过那些话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那么迟钝就好了。
我靠着香樟树蹲了下去,头顶上的鸽群飞过楼顶,飞过大院,飞过老街,飞过香樟树,飞向残阳如血的天尽头。
有一个男孩,等了我二十年。
从现在开始,换我等他。
哗啦啦的风中,只听到孩子们的歌声在唱:今千里,酒一杯,声声喋喋催。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更新时间: 2021-03-29 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