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倾荟
A
台北街道的每个拐角处都有便利店,这让袁晏这个超市爱好者十分满足。她喜欢逛超市,也喜欢便利店,喜欢在每个货架前放慢脚步,沉溺其中。
后来有个人跟她说,其实台北就是一个大型的便利店。夜市、展览,天上亮堂堂的月亮和漫天星光,山上短暂的雨和弥漫的青草香,还有偶尔从石阶上探出头来的小动物。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在这里面找到。你要是找不到的话,我都能找给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摸了摸她杂乱的头发,袁晏噤声不语。便利店的东西是想要就能带走的,但台北不一样。
袁晏就要走了,她带不走的东西有很多。
比如他摸她头的这个时刻,又比如,他。
“你开心吗?”离开台湾的前几天,他这么问她。
那天他们去爬七星山,正要从山顶下去,芒草过人高,风吹得他的声音都恍惚了起来。
“来台湾肯定是开心的,在这里遇到了很多开心的事情,也遇到了……”她停顿了一下,“喜欢的人。现在跟你一起走下山的这个瞬间也很开心。”她捋了一把身旁的芒草,眼神避开他的背影道,“但是,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爬七星山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爬七星山,和你。
此刻的山顶只有他们两个人。仰头是天,俯瞰是倒扣的盆一样的整个台北。他和她一前一后沿着芒草丛中被踩出来的一条狭窄的小径往前走,像身处荒凉的宇宙。
“你呢?你开心吗?”袁晏问,但声音被淹没在了风中,她只能看见他皱起的眉头。好奇怪,明明就几个月,她却连他的眉毛都熟悉,皱着的样子、挑眉的样子、舒展开的样子。只是,很快就见不到了吧。
“算了。我不开心——我一点儿也不开心——”袁晏突然喊起来。她蹲在地上,看到停在面前的鞋子,才意识到他也蹲了下来。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一言不发。袁晏的脸埋在双膝之间,感受着他手掌的重量和温度。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求求你了,别揉我的头发,别不说话,别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别让我在七星山哭成傻子好不好?袁晏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在荒凉的山顶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陆致翰,我不想回去……”
这个喜欢揉她头发的男孩,给她买过许多次便利店里的冰激凌吃。但这次,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哄着她说,你想要什么呀,我都买给你。他只是陪着她蹲在风很大的山顶,一下下地揉着她的头发。
B
陆致翰第一次给她买冰激凌时,袁晏没想过自己日后会舍不得他。那时她刚来台湾,学校组织大陆学生一起去台北市展览馆看台北宣传短片。队伍里的台湾学生每个人带四五个大陆学生,负责带路及解答问题。陆致翰是袁晏这一组的组长,他反戴着鸭舌帽,左耳戴了个银色的耳钉,耳钉在台北难得的晴日下明晃晃的。相较其他台湾学生,他的打扮要打眼得多,却也透露出些许不好接触的意味来。
公交车上人多,没有多余的座位,袁晏便一路站着。许是看到袁晏脸上的寂寥,陆致翰主动找她搭话。从名字、学校到省份、口音,台北的公交车晃晃荡荡的,袁晏依言应答。
陆致翰长得高,两个人挨着站在车厢内,说话时袁晏常要仰起头。车一拐弯,光线刹那间涌入车厢,在陆致翰左耳的银色耳钉上跳跃。袁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钉。她今天戴的是一个冰激凌形状的耳钉,陆致翰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话里带笑:“你的耳钉很可爱。”
“嘿嘿。”袁晏不好意思地傻笑了几声,解释道,“因为今天想吃冰激凌。”
陆致翰挑了挑眉,有些诧异:“难道耳钉每天都会换吗?”他话音未落,目的地就到了。公交车缓缓停下,袁晏只来得及看见他上扬的眉毛。
观赏宣传片的时候,袁晏就坐在陆致翰的旁边。宣传片以一家老照相馆为线索串起,圆形的墙上展开了巨幅的画面。袁晏不小心瞥到陆致翰的神情,在看着画面中的老式房屋被推平、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时,他的神情专注到有些肃穆。可能是感受到了袁晏的目光,他微微靠近她一些,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奶奶家就在刚刚那条街上,我小时候常在那儿玩。”
“这样啊……”袁晏将目光转回屏幕上,觉得耳朵有些痒。
袁晏和室友们约好活动结束后一起去逛街,想着该跟领队的陆致翰说一声,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瘦高的身影。
没要个联系方式呢,离队的时候袁晏的心里还记挂着。
见街道拐角处有一家“全家”,袁晏想进去买瓶水。她刚走到门口,门就自动打开了。陆致翰举着个甜筒走出来,和她面面相觑。
袁晏打了个招呼,说:“刚刚没看到你,我待会儿和室友一起去玩,就不跟你们一起回学校了。”
陆致翰点点头,手往前伸,将甜筒直直地递到她面前。
“嗯?”
“不是说想吃冰激凌吗?我请你吃。”
袁晏接过甜筒,下意识地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钉。他还记得啊,冰激凌什么的。她站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脚背湿漉漉的。甜筒在日头的暴晒下融化得很快,里面的奶油滴到了她的脚背上。
“袁晏!不走吗?”室友在身后催促。袁晏快步跟上,忘了自己原本是想去买水的。
冰激凌是新出的西柚口味,好甜啊。可陆致翰的联系方式还是忘了要。
C
九月的台北仍旧是热烈的夏日,袁晏经过的民居有粉色的花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她走走停停,到全联超市门口时已经拍了好些照片。
逛零食区时,她不小心弄掉了一包薯片,蹲下身刚要捡,就看到一双运动鞋停在自己面前。袁晏抬起头,头顶的日光灯晃花了她的眼,将站立的那人的脑袋描出一层幻影。她眯着眼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个人的脸。是陆致翰,他替她捡起地上的薯片,又倾身笑道:“真的是你呀!好险,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人。”
袁晏错愕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道谢。
陆致翰指了指袁晏的相机,问道:“你很喜欢拍照哦?”
袁晏点了点头,陆致翰便邀请她加入学校的摄影社。他是摄影社的副社长,中秋节快到了,他来超市买社团活动需要的食材。袁晏说她知道学校有摄影社时已经错过了招新时间,陆致翰则说:“没关系啦,下次上摄影课你直接过去,补交一下社费就行。”
“那我这算是走后门了吧。”
“这算什么后门?你算我带的人。”
台湾男生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戴着银耳环的酷男孩,怎么随随便便就这么温柔。袁晏深吸一口气,蓦地想起当时陆致翰在放映馆里凑近她耳朵说的那句话。好像遇见他的时候,她的耳朵总发痒。
“想起来了,还得买个柚子,过几天烤肉的时候带过去。”陆致翰转过头来看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去烤肉?”他的语气分明轻描淡写,眼神却将这一刻凝成郑重其事。
“好啊!”袁晏努力轻描淡写地回应。
逛完超市以后,他们沿着河堤往学校走。袁晏举起相机,又伸出右手,将落日框成指间一星小小的光芒。咔嚓!陆致翰拎着购物袋走在前方,听到快门声后转过身来:“你拍日落哦。”
袁晏应了声,手却迅速按了几次快门。待陆致翰回过头去以后,她赶紧检查刚刚以“生死时速”抓拍的照片——陆致翰被凝成一个昏暗而模糊的剪影,只在轮廓处透出些许不规则的光芒。
“逢魔时刻”,袁晏无端想起这个词,这是日语里用来形容黄昏时分的词。她盯着相机里的那个剪影,心想,这的确是一天之中最为奇妙而温柔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我框住落日,也框住你。
这下倒是顺理成章地得到联系方式了。
陆致翰在Facebook上拉袁晏进了学校摄影社的小组,又在Messenger上交代她上课的时间和地址。课程晚上七点开始,袁晏特地早到了一会儿。这节课是风光摄影专题,照片里台湾的好风光对袁晏而言总是新奇,感觉一节课过得很快。
下课之前,陆致翰发来消息,问袁晏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袁晏刚好没吃晚餐,课后便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他们俩落在人群的最后,陆致翰向袁晏介绍干事们的名字和擅长拍的东西。
“那你擅长拍什么?”袁晏有些好奇,扭头问他。
陆致翰今天没有戴耳钉,穿了摄影社的黑色社衫和牛仔裤,一副干净清爽的学生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算不上擅长,但我很喜欢拍日落。”
“日落吗?”袁晏想起那天自己偷拍的照片,生出一丝隐秘的快乐,说话间便带出一点笑意,“这几天日落时我刚好要上山,从渡贤桥经过,河堤上方的晚霞真的很美。”
他们到了学校附近的芋圆店,袁晏点的是红豆芋圆,碗里的红豆和紫色的芋圆混在一起,她竟无端觉得像一碗晚霞。她感觉又羞又恼,不好意思真的吃下这一碗“落日”,便扒拉来扒拉去,也没真正动嘴。对面的陆致翰见状,问她:“不喜欢吃吗?”
“不是。”
“晚上吃饭了吗?”
“没有……”
陆致翰便拧了眉。吃完夜宵,一群人经过“7-11”的时候,袁晏不明就里地被陆致翰拉进店里,索性在饮品区逛了起来。陆致翰见她拿起一瓶就问她一次:“你要喝吗?”
袁晏摇了几次头,觉得奇怪,问他干吗。
“我觉得你这样晚上一定会饿的。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吧。”
“为什么请我吃?”
“你今天不是交了社费吗?就当社费的回馈礼好了。”
“怎么说得好像摄影社是你一个人的一样。”袁晏笑道,“再说了,晚上吃多了会发胖的。”
陆致翰拍了拍她的脑袋:“可是你又不胖。”
这个动作随意,袁晏倒是亲眼见到了从货架的金属边框映出的自己一点一点涨红的脸。她随手抓了一瓶瑞穗鲜奶递给陆致翰:“那你请我喝这个吧。”
他往收银台去了,袁晏却在货架前停了一会儿。
她的脑子今晚一定是坏掉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货架金属边框映出的她的脸色,也像是一场烧红了的日落呢。
D
周六的早上,摄影社的成员在校门口集合,开始中秋隔宿外拍的行程。
袁晏挑了巴士最后一排的位子坐,陆致翰和几个干事坐在前排组织大家签到。为了活跃气氛,他们打开了车内自带的音响设备,邀请大家唱歌。袁晏翻了翻歌单,一连串的歌名,诸如《心肝宝贝》《雨水我问你》这一类,都弥漫着闽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情。
陆致翰借着取歌单的名义一排排往后走,末了才看见坐在最后排盯着歌单偷笑的袁晏。她今天的耳饰是酒瓶,在脸颊边轻轻地晃荡。
陆致翰坐在她旁边,问道:“有你会唱的歌吗?”
袁晏从歌单上移开眼睛:“不会,这上面的我都不会。”
陆致翰示意前座的同学将歌单往前传,他就这么坐在了袁晏身旁。他问:“我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吗?”
袁晏犹豫了一下才递过相机给他:“我拍得不是很好……你不可以笑我……”
陆致翰正色道:“我不会笑你的。”袁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凑过头和陆致翰一起翻看相机里的照片。
相机是她来台湾之前买的,拍照的原意是为了记录,因而连最开始拍的几张连焦都对不上的照片都留着。直到此刻陆致翰一张张翻看,袁晏才有些后悔。陆致翰已经翻到上次她在河堤旁拍的日落了,她心一紧,双手掩住显示屏——
“这个不许看!”
陆致翰挑了挑眉:“我又不会笑你……那好吧。”他作势要关掉相机,却在袁晏松开手的时候风驰电掣般地将相机举高,摁下“下一张”的按钮。镜头里是日落时分男孩逆光的模糊剪影。
气氛瞬间凝滞。巴士恰好穿过隧道,车厢内暗下来,只有镜头上的画面还亮着。袁晏感觉脑袋里紧绷的弦应声而断,只好转过头看窗外。隧道里有昏暗的黄色的光,车窗上倒映出显示屏上的模糊亮光。
也太丢脸了,袁晏捂住自己的眼睛。
“你……是不是故意拍我的黑照?”陆致翰的喉咙一时间也有些发紧,问道。
袁晏赶紧点头,对对对,是黑照。
他们的目的地是清水海岸。
袁晏靠着玻璃窗睡着了,大巴车摇摇晃晃的,她的头不时地磕到玻璃窗。她睡得并不安稳,却仍旧在短暂的入眠间做了个相当纠缠的梦。梦里她坐在高中的教室里,天蓝色的窗帘被风吹起,包裹住坐在窗边的她,也隔开了她和众人。被窗帘包裹住的她看不见其他同学,却能够听见声音。刚开始时还是窃窃私语,之后却逐渐变大,汇成声流。同桌的声音则变成尖利的叫喊,声流具形,如利箭一般破开空气。她动弹不得,只能等待着被声音戳穿。
“袁晏,到了。”有人喊她,她这才从睡梦中艰难脱身,恍惚地看向窗外,幸好窗帘不是梦中的天蓝色。陆致翰不在身边,她钝钝地回想,半路醒来时明明还看到他坐在身边来着,这会儿却看不见了。
袁晏拉开窗帘,窗外的海涌入眼底。看到海的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很想念海。
高中的许多个课间,她独自一人坐在课桌前,假装是自己屏蔽了外界,常常想起家里的海。没有朋友,不被喜爱,这些都没有关系,家里的海自顾自地潮起潮落。在宽广的存在面前,个人的感受从来都不要紧,何况她也不是无处可倾诉。她永远拥有一片海。
交换的日子里有太多新鲜的东西,袁晏将自己摆在过客的位置上,以“顾客”的身份努力体会着在此地的生活。此时此刻,她却又被打回了原形。顾客不那么认真逛也是可以的,她实际上是水鬼呀,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潜行在海底。
袁晏久久地凝视着海,直到眼眶通红。陆致翰的脑袋突然从车窗边冒出来,手里抱着他们上周一起挑的大柚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下车吃东西啦,干吗一直躲在车上……咦?你是在哭吗?”
原来他是去帮忙搬东西了,袁晏盯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就消了气。“你也喜欢海吗?”她问,带着未完全清醒的鼻音。
“嗯,喜欢。所以,你是不是在哭呀?”男孩在车窗外踮起脚,凑近看她的神情显得专注又小心翼翼。
“我没哭。”
“好,不哭了,下车吃柚子。”
“都说了我没哭!”袁晏提高音量。陆致翰倒跟得逞了似的,笑道:“好好好,那要不要下来吃柚子呀?”
“吃。”袁晏站起身,海风并不温柔,却刚好把她之前的梦境吹远。海浪声缓缓入耳,伴随着陆致翰咋咋呼呼的声音。
袁晏想,她现在也拥有一片海。她虽然不怕潜行在海底,但有人愿意用温柔之网将她打捞。
陆致翰搬完东西后又站在烤架前将串好的鸡翅一字排开,袁晏不自觉地描摹起被烟气包裹着的陆致翰的脸。每每他不出声说话,袁晏就能在脑海里“索引”出见他的第一面——
在公交车上,袁晏仰头看着身侧的高个子男孩,他抿着嘴自我介绍时的笑意似乎在顷刻间消散,耳垂上的耳钉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光。
她抬头看身旁的陆致翰。夜色又深了一些,她捕捉到了一抹星光,缀在天际,缀在男孩的眉宇间。
E
入夜时他们去逛夜市,食物的热气烘得人流汗,但随处都有新鲜果汁和奶茶喝。袁晏正逛得不亦乐乎,听见陆致翰在身后说了一句:“你好像很喜欢逛街。”
袁晏刚咬了一口甜不辣。来台湾后她的吃辣水平直线下降,一点点辣椒粉就会在舌头上肆意纵火。她戳了戳身侧陆致翰的手臂问:“我能不能喝你的茶?好辣。”她边说边晃自己手里的空瓶子,嘴角下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喝了好几口陆致翰的茶后,她才应道:“我是很喜欢逛街啊,不过还是更喜欢超市一点。因为可以一个人逛很久,也不需要和谁说话。”
她催促陆致翰尝尝她特地让老板多撒辣椒粉的串串,陆致翰咬下一口后刹那间眉头紧皱,面上风云变幻。袁晏又假意关怀道:“你不是挺能吃辣吗?茶不喝了吧?”
“喝……”陆致翰出声时被辣椒粉呛到喉咙,咳得弯下了腰。袁晏把茶递给他,边拍他的后背边大笑出声。
“我再也不说我会吃辣了。”陆致翰喝了几大口茶后,气还没喘匀便急忙说道。而后他绷不住脸,和袁晏一起笑了起来。
没什么缘由,笑意却像也被辣椒粉给点燃了似的,怎么也止不住。他们俩停在原地,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周围喧闹的人声和热气都变成了逝去的河流,只有他们停止不动,长成了人群中的孤岛。好在有两个人的话,就算是孤岛也没什么关系嘛。
笑声慢慢止住,袁晏这才意识到,她刚刚笑的时候一直是趴在陆致翰的背上的。喧闹的人声和热气再一次涌上来,两个人渐渐尴尬起来。袁晏心里知道,但她却没立即离开陆致翰的背,而是闷声问道:“我在你的背上讲话你能听见吗?”
“能。”
袁晏稍微后退了一点,站到陆致翰的身后。陆致翰直起腰来想要回头,却被袁晏叫住:“不要回头哦。这样呢?我站在你的背后说话你能不能听见?”
“能。”
“那你继续往前走吧,我就在你的背后说话,你不要回头。”
“人太多了。”陆致翰说,他的脚步没动。
袁晏看到了他往后伸出的手,她的手掌在刹那间生出潮意,几乎毫不迟疑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又被重重地反握住。
陆致翰这才往前走了几步。他们在人流中缓缓前行,成为汇入河流的寻常水花,岛屿却就此长在了袁晏的心里。她提气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的哭腔。
“我高中的时候没什么朋友……其实是被班里的同学排挤啦。
“倒也不全是坏事。因为没人跟我聊天,我就只好认真读书,所以后来就考上了很不错的大学,再后来就拿到了交换生名额来了台湾……然后,我就遇到了你。”袁晏轻轻地晃了晃陆致翰的手。
“上高一的时候,学校对面要建商场,工地上挂着巨大的招商横幅。因为我们学校比较偏僻嘛,所以我就一直盼着这个商场建成。一个人去市中心的商场很奇怪,但一个人去学校对面的商场就还好,你说对不对?
“整个商场我最喜欢的是超市,超市里什么都有,也没有烦人的导购。所以高中剩下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经常一个人去逛超市。
“后来我就真的喜欢上逛超市了。每次逛超市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当时那个工地的招商电话,总觉得是有谁帮我拨了个电话,把超市送到了我的学校对面。
“后来啊,遇到喜欢的超市和便利店呢,我就会给我心里的商场打个电话,让它们搬进去。”
袁晏停顿了一下,拿手指在陆致翰的手掌心里挠了挠:“我说完啦,现在人不多啦。”她的手像鱼一样滑出了陆致翰的手掌,他们再一次停下脚步。在袁晏长长的一段自白过后,他们已经从狭窄的夜市通道走到了出口处,月亮明晃晃地悬在头上。
陆致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袁晏抢过他手里的茶,低头逃开他的视线,轻声哼哼:“我们该回去了。”
陆致翰没动,问:“你可以把那个电话号码给我吗?”
袁晏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个号码其实她原本是不记得的,是上高中时的某次课间,同桌和周围的人一起在玩“断手指”的游戏,大声说道:“我能背出对面的那个招商电话。”袁晏的座位靠窗,她坐在桌前看着翻开的数学练习册,笔尖停留在纸上某处很久。
同桌是人缘很好的女生,除去经常把东西堆放在袁晏的桌上以外,倒也没有表现出其他的恶意。但袁晏最讨厌她不过,讨厌她在男生面前瞪大眼睛佯装生气的样子。果然,在一片怨声载道中,同桌对着袁晏当时喜欢的男生嗔了几句,男生便笑着讨饶,并弯下了一根手指。
袁晏合上练习册,撑着手肘望向窗外的工地。那个招商电话写在巨大的横幅上,她把它背了下来。
那是她记住那个号码的第一天。
陆致翰伸出手掌,又说:“你写在这里吧。”
在异乡的月色下摊开的这只手,手指绷直,骨节分明。
袁晏用指尖接连在他的手掌上写了七个数字,而后问道:“要加上区号吗?”
陆致翰再一次用手包住她的手:“不用,面对面打电话不用区号。”他空着的手做出打电话的姿势,“喂,是袁晏吗?我想问一下,你的商场里还有空位吗?”
袁晏也将另一只手放到耳边,抬头轻声道:“你好啊,陆致翰。我是袁晏,我的商场里还有空位,你要搬进来吗?”
“嗯,我马上入驻。”
她在心里建造自己的商场好几年了,从没想过商场里会住进“台资企业”。
而“台商”陆致翰则在月色下笑着倾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F
“啊,是男朋友吗?台湾男生很温柔吧。”身旁的女孩问。
袁晏看了看手机亮起的锁屏画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头道:“嗯,是很温柔。”
此时飞机刚起飞,袁晏身边坐着的女孩,她凑巧在安检处见过一面。两个人落座时眼神一对上,惊诧片刻后都笑了起来,开始了简单的交谈。女孩瞥见了她的手机锁屏画面,于是促狭地开口问。
画面上的男孩穿着黑色T恤,背后是一场浩大的日落,他的脸的轮廓被光晕开,有些模糊不清。是那张袁晏在河堤旁偷拍的照片,后来陆致翰强行要求她将这张照片设置成为手机屏保,还理直气壮地说:“你打开手机不看我,打算看谁?”
袁晏想到这里,从回忆里筛出了不少温柔的笑意,它们扑簌簌地落在她的心头。飞机正慢慢驶离街道和城市,然后是整座岛屿。海慢慢显现出形状,她很快会在海的那一头落地,而那个老在她心里蹦跶的男孩却在这一头。交换是一次限期体验,哪怕她多么贪恋台北这座城市,也到底要像个路过便利店的人,推门进去,再推门而出。
袁晏又有些想哭。
在七星山上,她蹲在地上为注定的告别哭成最委屈不过的一只小松鼠,陆致翰只沉默地揉着她的脑袋。山顶的风好大,是不是男孩不敢掏出自己的承诺,怕它轻飘飘地飞走?可袁晏还是想听,哪怕所谓的好听的话跑进耳朵里,最后也只能落成心头甜蜜的哀愁。
可陆致翰什么也没说,没有好听的话,也没有一句道别。
最后的那几天,他们都忙着期末考试,小心翼翼地按往日的日程过日子,只是两个人的话都格外少。袁晏自己去逛超市和商场,买带回家的手信。商场里仍旧是一个又一个货架,她却无心再漫游,生怕多走一步就会掉下眼泪。
袁晏离开的这天,陆致翰送她到机场。袁晏推着行李箱直奔银行柜台,要将台币换成人民币。其实她的零钱包里就五张百元大钞和一堆叮当作响的硬币,但她就是想要当着陆致翰的面,一张一张地递到工作人员的手里,一遍遍地提醒他:她要走了,带不走的东西她也不会留。
一直到她将硬币全倒在柜台上,陆致翰才终于按住了她的手。他将硬币拣回零钱包里,掰开袁晏的手指,将零钱包放回她的手掌心后又握住,问道:“零钱也要换掉吗?再也不来台湾了吗?”
袁晏憋了好几天的眼泪终于应声而落,她就着陆致翰的手去擦眼泪。手背擦不干净,她又去抓他的袖口。陆致翰将她拉到怀里安慰,任由她的鼻涕和眼泪都蹭在胸口。
“那不然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哭了好一会儿,袁晏抽抽搭搭地问。
“你看,你坐飞机飞回家还用不了两个小时。我放了假可以去找你呀!你放了假也可以再来台湾……”陆致翰故意停顿了一下,“但你现在连硬币都要换掉,你肯定是不愿意再来了。”他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多飞几趟啦,是不是?”
陆致翰一字一句,用一张张机票将袁晏憋在心里悬空的以后慢慢落实。
然后呢?袁晏倒也没有继续问。告别近在眼前,她正埋头在喜欢的男孩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和温柔的劝解。她想要抓紧此时此刻,片刻的相信也是相信。
陆致翰一路握紧袁晏的手,将她送到了安检口。
过安检时,袁晏推着行李箱走了几步,又跑回来,踮起脚搂住停在原地的陆致翰的脖子,亲了他一下又一下,掌心里的零钱包叮当作响。她往回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孩,正是此刻坐在她身旁的这个。
舷窗外已是日暮时分,阴沉沉的天空中看不到几颗星星。但袁晏知道星星就在那里,她曾经在男孩的身旁仰头看过许多次。
女孩又问:“你是交换生哦,那你会不会担心……”
袁晏笑了笑,应声道:“担心的,非常非常担心。
“但是没办法呀,我太喜欢他了。”
何况他已经搬到我的商场里了,跑不掉的。
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