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歌
秦眉生拉住她时,她的耳畔是静谧是沉寂,花枝摇曳无声,海浪翻涌无声,她像是溺水的人,从此整个世界都安静。
▶01◀
纠而而被困在斯里兰卡的第五天,萧其路带着一张请柬匆匆赶来。
远远望去,那片碧水正掩映在澄澈蓝天下,海浪泛着白色泡沫不时拍打在岸边,一座小型的灯塔隐在朦胧的水汽里,云雾掩映,看得不太真切。
纠而而是耳科医学科研对象,她的工作是配合医院排查听力障碍者,检测当地新研发的听力设备。
斯里兰卡是印度的后一站。
她和同事带着医疗器械赶来,谁知正赶上雨季,一行人便被困在了岛上。几百年前,佛罗伦萨爆发瘟疫,十名男女在乡村避难讲故事,称为十日谈。同事们也效仿,今天轮到纠而而,她把助听器扎紧:“你们想听什么?”
“当然是你男朋友了。”
“拜托,初恋才浪漫吧。”
“有没有最放不下的人啊?”
纠而而想了想:“从前有个女生,有一天她走在路上,突然被广告牌砸了一下,然后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眼看组长要敲她脑袋,纠而而笑着躲开,却看见了帐篷后的萧其路,大概他早已恭候多时。
大家面面相觑,连忙起哄。
萧其路低调地摆手:“别误会,不是我,人家故事的男主角可是叫秦眉生。”
秦眉生,画眉挽平生。
纠而而愣了一下,这三个字宛如一双无形而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一瞬间失了声音。
往事隔天远,只有天知道她有多想念那个人,可她只能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薄如蝉翼。
“哪有……什么故事,我跟他好几年没见过了。”
▶02◀
纠而而每次闭上眼,眼前总会浮现出秦眉生的少年模样,那时是高二,窗外还是燥热的夏天。
“同学不回去吗?”随着男生低沉的声音响起,教室的灯亮了起来。
秦眉生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左肩扣着风纪委的肩章。
纠而而坐在窗前,看到她通红的眼眶时,秦眉生挂在脸上友好的笑意不易察觉地变淡。
耳畔依稀传来当时纠而而强装骄傲的声音,“在学校你就当不认识我好了。”
早过了放学时间,教室空空荡荡。纠而而看了一眼男生,拎起书包就走。
她还没走出校门,秦眉生就骑着山地赛车从她面前驶过,方才扣得工工整整的校服外套已经脱下,蓝色连兜帽卫衣被风吹得鼓起,隐约露出男生后背瘦削的轮廓。
依据约定他经过她面前,如同陌生人一样。
纠而而住在百花辇,那是近郊的富人区,穿过一片长长的香樟树林,十三号就是她家。
迎面而来的车停下来,男人探头问:“而而回来了?”车窗半关,她看了一眼副驾驶旁的秦眉生,点点头,算是和秦叔打过招呼。
秦眉生的父亲是她爸的司机,放学后秦眉生偶尔会来她家,和秦叔一起回家。
纠而而刚回到家,客厅就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没记错的话,法院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宣告她该由谁抚养。
妈妈的行李箱已经放上了车,晚上就要飞美国了。阿姨来催纠而而下去,她不肯,坐在地板上,看屋子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一年前纠而而家里换了新司机,当时家里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因为父亲的变心,她妈妈歇斯底里地要众人来评理,甚至还以跳楼去威胁她父亲。
地上全是摔碎的瓷杯花瓶,入眼是一片狼狈。纠而而狠狠擦掉脸上的泪,转身却看见门口沉默站立的男生。
她轻微地抖了一下身子——在学校里,她见过他。
新来的司机秦叔忙着劝她父母,那是秦眉生第一次来纠而而家。他临走时,纠而而冷漠地叫住他:“喂。”
秦眉生翻着手中的学习资料,没有抬头:“秦眉生。”
不是喂,是秦眉生。
纠而而当然知道他的名字,她冷冷开口,假装强势:“我们家的事,你……”若是同学们知道她光鲜亮丽的家庭背后这么不堪,那些女生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秦眉生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在说他看起来没那么无聊。
在学校,秦眉生和纠而而都是风云人物,不过前者的关键词是优等模范生,后者令人瞩目的多是优渥的家世。于对方,两人都各自久仰。
纠而而的同桌不止一次地拿着成绩单说起秦眉生,说那么高度精准的大脑,一定是遗传自外星人。
而秦眉生也不止一次地从秦叔那里听到纠而而,一个乖巧礼貌的女生。
可是在百花辇的街灯下,纠而而一脸防备地告诫少年,秦眉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女生。
学校里品学兼优的男生,父亲是司机。
继而想到自己,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女生,父母情感不和。
哦,还真是糟糕的发现。
仲夏夜,空中的星星寥寥,两人相对站着,似乎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在学校就当作不认识吧,可以吗?”
当然可以。
怎么……不可以。
▶03◀
父母离婚后,纠而而在学校表现如常,她会装作不小心掉出几张旅游照片,对前来围观的同学说起和家人在澳洲的两月游。
说她贪慕虚荣也好,反正每个年纪都有自己要维护的东西。沉浸在假象里,起码短期效果很好。
那次在图书馆,她再一次“不小心地”把护照拿了出来,上面有最新日本签证——本来是妈妈出国前想带她游玩才办的,后来因为离婚手续提前而不了了之。
“我妈喜欢逛街,她想去银座,可我爸说大阪文化底蕴好。最后他们让我做决定,我说要不去奈良吧,奈良有鹿啊。”纠而而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随手拿了一本书抬头,然后她嘴角的弧度凝结,渐渐失了笑意。
秦眉生在对面拿了书,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看向她的眼神深沉,目光像是穿越多年才抵达。
纠而而无所谓地回看过去。
反正关于她家庭的糟糕秦眉生知道不少,虽是这样想,她还是攥紧了手中的书。
那本书是亦舒的,扉页写着:“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没有爱,有很多很多的钱也好。”
看,红尘万丈,多的是这样没安全感的女生。
过了一段时间,纠而而选报了艺术班,她学编导,想报考电影学院,却没想到在阶梯教室碰见秦眉生。
那堂是鉴赏课,美女老师极度推崇希区科克的悬疑手法,便选了《蝴蝶梦》分析:“三排七座和七排三座的同学上来。”
纠而而被同学推了一下,秦眉生已经走上了讲台——他们两个要模仿剧中最经典的对白。
“要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这件事我从未后悔过。可现在最令我担心的是你。”秦眉生眼眸暗下来,缓缓开口道,“今天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脸上小妞似的滑稽迷茫的表情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老成持重。”
秦眉生嘴角微微勾起,笑容却带着遗憾和伤感,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读一首欧洲中世纪古老的情诗:“我把我最心爱的表情毁掉了——从我把吕蓓卡的事情告诉你的那一刻起。”
电影里,成熟的迈克西姆望着他的小妻子,终于把深埋多年最丑陋的秘密讲了出来;课堂上,秦眉生看着纠而而,他的表演好似浑然天成,面部情感流露最到位。
接着纠而而摇头,话讲得很慢:“没关系,迈克西姆。”眼前是秦眉生,纠而而闭上眼,那一瞬间,配乐缓缓响起,“我们还来得及。”
教室鸦雀无声,良久,美女老师带头鼓起掌来:“两位同学表现不错啊,来,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文七班纠而而。”
秦眉生微笑鼓掌。纠而而?他知道。
“理二班班长秦眉生。”
纠而而盯着自己有些脏了的帆布鞋,笑得敷衍。秦眉生?听说过。
身旁的秦眉生嘴唇微动,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过分在意家庭带来的优越感,会让你一直困在角落。”
她扬眉看他,眼里隐隐有告诫。
他弯唇一笑,笑容别开生面:“马尔克斯说的。”
纠而而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挤出一个微笑,无懈可击。
临走的时候,旁边的男生探身过来,胸前赫然是路飞那张放大的脸:“你刚刚读得不错嘛。”他指了指还没走的秦眉生,“看你们搭配那么好,你俩认识?”
她看了秦眉生一眼,横眉冷对。临出门时,她听到他淡淡地说:“不认识。”
▶04◀
没多久,她父亲就把莲姨带进了家门,那是个举止得体的年轻女人,容貌姣好,是她爸爸婚姻的胜利者。
纠而而站在门口,举着一次性拖鞋笑容甜美地递给莲姨,然后吩咐阿姨:“回头记得丢掉。”
莲姨神情不太自然,她父亲脸上也不好看:“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好意思,我妈没教过我,怎么和这位阿姨相处。”当巴掌重重落在脸颊时,纠而而对那个女人笑笑,“这个家是你的了。”
她跑出去的时候,秦叔正要进门,看到大怒的老板,他连忙吩咐身后的儿子:“眉生,过去看看。”
百花辇道路两旁都是长得茂盛的香樟,纠而而踢着路上的石子,扭头看着身后跟了自己一路的男生:“你回去吧。”
秦眉生不置可否,他单手插兜,跟在后面走得很慢。路灯开始亮了起来,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静谧的街道偶尔有车驶过。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很慢,也走了很久。
夜深了,纠而而停下脚步,慢慢蹲下身子:“我妈去美国前说要带我去日本一趟,我查了许多攻略。她爱逛街,我知道银座有好多服装店。我爸喜欢逛景点,我想和他去大阪看一看。我还想去奈良,听说那儿的街道上就能见到鹿。数学课上我埋头写计划,老师叫我站起来,批评我说一家三口出去玩,以后也有的是机会。
“可我知道,他们快要分居了,我没……多少时间了。
“签证下来那天我特别开心,结果他们又吵了起来,阳台玻璃都缺了半块。我爸脸上全是伤,我妈坐在地上哭,她说:‘而而,你先去楼下陈阿姨那儿吃饭吧,做完作业再回来。’
“陈阿姨给我煮了面,我捧着那个碗,边吃边哭……你不知道,我们家的瓷花碗都给砸没了。”
纠而而最终还是没去成日本。
“秦眉生,我知道我撒谎时你挺笑话我的,可我还是会跟她们那样说下去,说我和爸妈在日本玩得可开心了,银座街上那么多漂亮女生,我妈还给我买了裙子。哦,你知道大阪那座寺庙吗,我爸给我求了一签,那上面说我家里和睦温馨,我以后会有大出息。”
全部都是谎言。
对同桌说的谎,对同学说的谎,甚至写在日记里,老师也会给她评语:“你是个幸福的姑娘,以后更要努力啊。”
可她有什么呢。
她有的只是护照上那个明晃晃的钢戳,关于日本,她只是编了一个虚幻的梦境。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连秦眉生都觉得她是过分在意家庭的优越。
她就是这样自卑可笑。
纠而而动作粗暴地揪着香樟树下的杂草,缓缓地,她把脸埋进手里:“那么多相依到白头的夫妻,你说为什么……又凭什么就不能是他们?”
秦眉生看着衣衫单薄的纠而而,把身上的校服脱下来递给她。他站在纠而而身后,像一株高大沉默的香樟,撑开了绿荫庇护着属于他的那片土地。
“香樟秦”没说话,只是陪她在树下喂了半夜的蚊子。
第二天纠而而刚进教室,同桌就招呼她:“有领导来,查校服呢,我还怕你没穿。”
纠而而点点头就趴在桌上补觉,等到老师进门时,她突然坐起来,低头打量着宽大的校服,渐渐张大了嘴。
那是秦眉生……昨天给她披上的校服,她直接穿回了家。
纠而而意识到什么,连忙看向窗外,果然在升旗台下,有个人正站在那里。
学校的传统就是在升旗台下罚站,于红旗之下认识错误。
纠而而开了窗,手里拿着秦眉生的校服翻来覆去,然后她小声地喊他:“喂。”
那人没动静。
“喂。”
那人终于抬头。
纠而而赶紧将校服丢了出去。
闻声抬头的秦眉生一瞬间投来诧异的目光,似乎对于她的举动不甚理解。
好一会儿,楼下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这是谁的校服?”
校长的萨摩犬原本是用来看守后门的,它刚打完疫苗回校就发现有高空坠物,此刻它正叼着秦眉生的校服在教学楼下撒欢。
不一会儿,升旗台下又多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纠而而难得心虚:“不好意思啊。”
秦眉生没搭理她——重新订校服得等到下一届新生来。
“那个,昨天谢谢你。”
昨晚秦叔找到她,说她父亲在家里都急坏了,莲姨把晚饭热了又热。
饥肠辘辘的她选择向红烧鱼投降——也选择向新生活投降。
只停在水里的人会死,她要做聪明人,要往前游。
从那天开始,纠而而的校服基本就是她和秦眉生合穿的状态。周一、三、五是纠而而的,周二、四、六秦眉生会拿去穿。
她的校服开始弥漫出草木洗衣液的清香。
和秦眉生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
▶05◀
之后的日子毫无波澜,莲姨住进了陆家,对纠而而百般用心。纠而而看在眼里,只当作不知情。
所以纠而而的生日,也是莲姨一手操办的。
那天宴会上,秦叔搓着手,拿出个华丽装饰的礼品盒:“这是眉生送的。”
和秦眉生一同来的女生也过来祝贺:“我是林亦,生日快乐。”林亦是秦眉生补课的同学兼邻居,平时上完课秦叔都会把她捎回家,今天纠而而过生日,秦眉生索性也让林亦留了下来。
夜幕微凉,纠而而出了房间,坐在花园小凳上发呆。秦眉生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个白色纸袋:“送你的。”
不是送过了吗?
看着纠而而不解的模样,秦眉生言简意赅:“那个是我爸准备的。”
夜色低垂,四周喧嚣。
男生低沉的声音在纠而而耳畔响起:“我从来……没笑话过你。”
“什么?”
“你别看我爸是司机,其实他以前当过特种兵,腰上受了伤后就退役了。本来部队是给了我爸慰问费,可他把那些钱都捐了。
“纠而而,互相踩低,乐于从他人苦痛窥得窃喜的人是弱者,而强者,是沉默着,随时准备厚积薄发。”
纠而而没料到一向仙气飘飘的秦眉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愣了愣:“这也是马尔克斯说的?”
秦眉生摇头。
“托尔斯泰?”
“是秦眉生。”男生的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不是别的什么人,正好是秦眉生。
纠而而心里一动,她刚想说点什么,林亦就出来找他:“眉生,走啦。”
那晚纠而而打量着秦眉生送的礼物——精装版的《飘》。她微博有条动态是“人人都爱阿希礼,可我喜欢坏蛋瑞特”。
这是她很喜欢的一本书。
所以秦眉生……居然也会关注她微博?
又是一节电影课,美女老师弄好了PPT,询问选阿希礼还是瑞特,身形挺拔如阿希礼一般绅士的男生笑了笑。
他选瑞特:“每次看你总是高傲着假装自己过得还不错时,那些人不知道那是认识你以来你最伪善的样子,也是我见过的你该死的最美的样子。”
他不经意又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蝴蝶的翅能扇动出台风的汹涌波涛,反季节的雨会引起一场旷世海啸。那只有当事人才心照不宣的、隔着汹涌又茫然的人山人海,仅仅是他们两人的秘密交流呢?
秦眉生的那一眼,催化了灾难,似山崩,似地裂。轰隆一声,纠而而听见声音,哀鸿遍野。
▶06◀
“啪!”教室的灯突然亮起,门口站着秦眉生,他看了一眼座位上的纠而而:“还不走?”
纠而而赶紧收拾好了东西,艺考马上就要报名了,她得多多努力才行。
楼下林亦在等秦眉生,路飞男也在旁边。看见纠而而走来,他飞快地凑了过去:“上次忘了说,我萧其路,理二班的。”
秦眉生走着前面,任萧其路侃侃而谈,林亦拉着纠而而讨论开了剧本。
升学压力下,唯一的好消息是纠而而定时发布在微博上的影评转发量上万,还有个网络电影公司要她去面试。
纠而而无意中和林亦说起,林亦倒是劝她不要耽误学习。
出事那晚纠而而看的是《厌旧》,那个喜欢自己动手剪发的漂亮女生,对着一面脏兮兮的墙壁呆坐着。
考试肯定会提及这部电影,纠而而摁下暂停键,她正要研究画面里光线的运用,秦眉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是不是觉得……林亦和你一起报考学院,你就没希望了?”
“啊?”
“你知道吗,你介绍林亦去的那家公司,那些人是骗子?”
“什么?”
“你不要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会出事。”
“你说什么……”
秦眉生快速地打断她:“纠而而,要是林亦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面对大家?”
又该怎么面对我,面对一直……想拉你一把的我。
纠而而是在后半夜找到的林亦。
深夜街头,行人寥寥,她拉着喝得烂醉的林亦走过绿灯闪烁的斑马线。
秦眉生就站在对面。
纠而而把林亦交给他:“没事了,带她回去吧。”
林亦当时劝纠而而好好学习,自己却打听到那家电影公司的联系方式。走进了同负责人约好的酒吧里,她才知那家所谓的影视公司其实只是个低规模的工作室,他们灌林亦酒,逼她签霸王合同。
林亦给秦眉生打电话,害怕被骂的她只说是纠而而让她来的。
纠而而并没有多说什么。
夜风有些大,她裹紧了方格子长衣:“你快送她回去吧。”
秦眉生看了看纠而而,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也只是嘱咐她早点回家。
看着秦眉生走远后,纠而而终于强撑不住,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号码怎么摁都摁不对——她的手冰冷且在发抖。
爸爸夜里睡觉都有关机的习惯,同桌手机被老师没收了,纠而而看了看街对面那家酒吧,慌忙打了电话:“萧……其路。”
之前找到那家酒吧要带林亦走时,为首的男人慢悠悠地说:“要走也可以,你留下来,不然她请我们喝的酒谁付钱啊?”
纠而而只说把林亦交给同学就回来,所以那些人没走,都坐在玻璃窗前看着她。
萧其路听出了她的声音,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
她做了件好人好事,道德品质多么高尚。
明明是好事啊。
可是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一刻的纠而而突然感到一阵委屈,她握着手机,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她的哭声传了很远,让好几个路人都驻足,一直传到萧其路那里,唯独那个把别的姑娘搀走的人听不见。
唯独秦眉生听不见。
▶07◀
萧其路住了医院,说是被广告牌砸到了脑袋。萧其路也没解释,醒来只问:“纠而而呢?”
秦眉生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听林亦说明天考试,估计她在家复习呢。”
“林亦?”萧其路的语调有些嘲讽,看到秦眉生不解的神情,他有些不耐烦,“林亦那事和纠而而没关系。”
秦眉生知道自己那天说错话了,可纠而而不接他的电话。
他将苹果递给萧其路,只说下次再来看他。
秦眉生刚关上门,萧其路就收到了微信消息,是纠而而的。他看了一眼,突然变了表情,握着手机的手渐渐用力……
纠而而第二天没有去考试,她放弃了最爱的编导梦,秦眉生去班上找她的时候,才知纠而而办了长期病假。
倒是林亦,因为纠而而的缺考,她申请到了保送的名额,说起来的时候连眼睛都在笑。走到第三个红绿灯路口时,秦眉生停了下来:“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天?”
“我当时是替阿姨叔叔担心,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告诉他们。纠而而那天之后就没来学校,现在都还在请假中。”绿灯亮起,秦眉生视若无睹,“林亦我问你,那天真的是纠而而让你去的?”
林亦怯怯道:“不是,”她似乎还不服气,“他们就是骗钱,纠而而把钱付了,肯定会没事的。”她借纠而而的名义和那些人联系,以为命运垂怜,至此可以做场一夜变身贵人的美梦,可是事实多半都比梦想陡峭。
他想起那晚她带着林亦穿过马路而来,路灯照在她身上,映照出温柔的光芒。
她当时还说没事。
又在撒谎!
得知真相的秦眉生一周后碰见了纠而而。
看着前来探病的秦眉生,萧其路拍了拍早一步来的纠而而:“人家要去美利坚开垦土地去了,留学好啊,有出息。”
秦眉生拉着纠而而出了病房,两人站在无人的阳台边,窗外阳光明媚,秦眉生却只觉得冷:“你要出国了?”
纠而而眯眼看着他,却没回答。他们站了一会儿,沉默着,索然无味着。
良久,纠而而转身要走,秦眉生伸手拉住她。
“对不起。”秦眉生有些局促,突然轻声道歉,纠而而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社交礼仪里,似乎所有对不起,通常都可以换来一句没关系。
没关系。
你又不是……故意的。
但纠而而没说话,她只是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窗外太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她一个人要走过余下整个浩瀚孤寂的人生。她看起来似乎还是那么骄傲,一点都不在乎身后他的难过。
可是秦眉生看不见,背对着他的纠而而,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仿佛鸿雁掠过寒潭影,簌簌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秦眉生在余下浩瀚的岁月里,一晃好几年,却是再也没见过纠而而。
▶08◀
这就是纠而而的故事了。
她后来出了国,父亲也偶尔飞过来看望她,莲姨担当了母亲的角色,叮嘱她按时吃药,好好配合医生。
她是在国际网上看到实验组的招聘启事,单位要求实验人员耳部听力为伤残标准。
HR问她:“何时患有的听力障碍?”
纠而而愣了一下。
何时……何时听不到少年说话的啊?纠而而皱了一下眉。
应该是那晚——当萧其路接到电话赶到后,那些人还是不依不饶,他们从酒吧夺门而出,隔壁正在修换广告牌,巨大的广告牌掉下来时,纠而而推开了萧其路……
耳边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她摸了一下,是一手黏稠的红。
有人在尖叫,萧其路慌张地喊她,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她就什么感觉都没了。
误了考试那天,萧其路发了微信问候。她当时在医院,医生将长而冰冷的仪器贴在她的耳蜗处,试图发出各种噪音,可是没用了。她回微信消息:“耳部失聪。”
当时明明是那么害怕,可她握着手机,快速摁断了正拨给他的电话。
为……什么呢?
为什么即使心里是期望听一听他的安慰,她当时却只是背着父亲躲在医院的卫生间里,捂着脸,不停地哭。
眼前浮现秦眉生拉住她,她的耳畔是静谧是沉寂,花枝摇曳无声,水浪翻涌无声,她像是溺水的人,从此整个世界都安静。
可是再没有秦眉生的声音了。她多想听听秦眉生的声音。
但她只是挺直了背,留下一个不堪一击的背影。她不仅虚荣,还懦弱,甚至胆小到不敢回头再看他一眼,眼泪却肆虐般爬了一脸。
听萧其路说,秦眉生找了她好几年——说是出国留学,她却是彻底没了消息。
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并不会如何。
斯里兰卡的雨停了,萧其路带来了故人喜帖一张——秦眉生最终还是找到了他娇美的斯嘉丽。
坏蛋瑞特肯等斯嘉丽半辈子,可是秦眉生最终不是她的坏蛋骑士。
而纠而而的故事,也不过是年少时期纠葛在岁月深处的一桩旧梦而已。夜深忽梦少年事,又有几个醒来以后通红了眼眶,发了疯地惦记,不爱不罢休。
纠而而端详着手中的喜帖,扉页是烫金大字,新人照是心形的——总而言之,请柬设计得挺好。
秦眉生要结婚了,挺好。
那晚纠而而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百花辇,昔日高楼林立的富人区早就被拆去了大半,香樟树也因路面扩大化被全部砍光。
高楼坍塌,高楼重修,街道长满苍苔青草,秦眉生迎面走来,他变得更英俊,轮廓坚毅如树立在岁月里的百花辇的香樟。
这一次,她没有戴助听器。
她清晰地听到了秦眉生的声音。
他说:“纠而而,对不起。”
——“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说:“那我就不等你了。”
——“没关系,没关系。”
她应该大方地挥挥手啊,可她不知怎么,只是捂着半张脸,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去。
更新时间: 2020-09-14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