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旻
新浪微博|季旻瑜
楔子
雨雪初霁,塞外绵延着星点未尽的战火,老干虬枝上栖着几只叫声悲切的寒鸦。人烟寥寥处,仍是一片荒凉惨淡。
谢珩从泛着腐臭的死人堆中爬起。他面如寒铁,如枯林鬼魅般踉跄着走到已经去世多时的颂安公主身旁。
月光倾泻千里,颂安面容祥和、安宁,额间梅花钿熠熠生辉,仿佛人世的苦难与凋敝都不再与她有关。谢珩俯下身子,细细地为她整理好凌乱的朱钗和歪斜的发髻。她生前极为爱美,定不愿看到自己死后落魄地横亘在一排排宫娥太监之中。
他安葬好颂安,目光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一瞬,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将深深浅浅的脚印覆盖,连同刚刚滴落的,点点红梅般的血迹。
颂安死前,曾回光返照般讲起她从前在灯会偶遇燕国太子的趣事,讲起戏台与假面,还有少年的意气风流和女儿家艳羡的目光。如今谢珩行过几重街道,西市张灯结彩,万人空巷的盛状近在眼前,她却再也无缘得见了。
1
二更鼓点刚过,西市因上元佳节依旧热闹非凡。瓦肆勾栏宫灯高挂,更有婀娜靓丽的胡姬在门前翩翩起舞,身段柔美,笑意盈盈。
谢珩此时根本无心观舞,他戴着面具低头混迹在热闹的人群中,不时留意着可能觉出端倪的狱卒。近处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他下意识地顺着声源方向看去,只是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高挑丰腴的胡姬中间,有一个稍显瘦小的身影。少女戴着半张青木面具,乌发如瀑。银铃声声,虽是异族舞蹈,她跳起来却颇有中原女子的柔美,甚至更为灵动轻巧。
一舞毕了,她狡黠一笑,光着玉足踩上台桩,在阵阵喝彩声中摘下那半张面具,露出中原少女鲜妍明媚的面孔,仿若朗月星辉,惊艳了整个上梁城的风景。
人群哗然一片,众人惶恐不已,连忙俯下身子跪拜行礼。
彼时嘉宁不过豆蔻年华,俏皮烂漫,天真无邪,她看着乌泱泱跪倒的西市百姓,笑中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满足:“你们都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众人低着头仍不作声,没人知道这位混迹于市井胡姬中的凤子龙孙究竟作何想法。皇权之下,为免引火烧身,他们最好的回应方式就是保持沉默。
嘉宁盈盈地跃下台桩,尾随而来的宫人慌忙上前,将狐裘给她披上,再把焐热的暖炉放在她手中。嘉宁皱着眉一一推开,在宫人的惊呼声中走向近处安静的人群。
“父皇母后说,为政者要在佳节与民同乐。”嘉宁扬唇一笑,眼神无比真诚,道,“你们不必多礼,我是来与你们同乐的。”
人群先前仍是鸦雀无声,随后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发出了一声强忍不住的轻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
万树烟花升空,众人再度俯身,高呼“公主千岁,大燕世代嘉宁”。
那年上元节,公主的童言无忌无疑是等级森严的王朝统治中,给予百姓们最好的佳节慰藉。谢珩在远处观望着这片与他无关的融融祥和,只觉少女纯净的笑容如同三月斑斓的春风,直直地撞进了他的心里。
很多年过去,他回想起那个令他丢了三魂七魄的夜晚,心里总会有那么一丝虚妄的期待。
如果揭下面具后,她不是光艳照天下的小公主,只是一位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或者一个金发碧眼的胡姬,那么他这一生,会不会好过许多?
2
上元节后的第一个清晨,西市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多了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和一位长身玉立、戴着半张青木面具的年轻人。
与北边张牙舞爪的胡人面具不同,年轻人摊位上卖的都是南方时兴的款式,婉约清丽的桃花剪、雍容精巧的金丝缠、色彩鲜妍的孔雀羽,张张可谓巧夺天工,匠心独具。
谢珩今晨刚出摊就生意红火,在蜂拥前来的少男少女中,他一眼就认出了身着男装的嘉宁。
燕国民风开化,女子穿男装已不少见,嘉宁身段窈窕,眉宇里透着英气,看上去还真像个清秀的男孩。
她好奇地挑选着各色面具,似全部爱不释手,犹豫间抬头一看,发现谢珩戴着跟自己一样的青木面具,于是惊道:“你怎么也有这个?”
他微笑道:“回公子话,小人来自淮安,这是家乡时兴的玩意儿。”
嘉宁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难怪镇远将军说我那张是从淮安带回来的。”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巴,见谢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才将手放下来,颇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公子,我是嘉宁。”
谢珩眼含笑意地道:“小人知道。”
“你知道?”嘉宁瞪大眼看着他,又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放低了声音,“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呢,今日还特意修了男子的眉毛。”
谢珩面上笑容更深了些:“殿下的确隐藏得不错,只是小人昨日有幸见到殿下天人般的风采,对殿下的模样印象深刻罢了。”
嘉宁回想起昨晚,面上还有些发烫,赶紧转移话题道:“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小人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有些是直接从淮安带来的货。”
嘉宁点点头。她一向喜欢面具,这下有了这么多漂亮精致的款式,她一时竟不知道买哪个好。
她想了想,难得正色打量起面前的男子,并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怀楚。”
“无姓?”
谢珩淡淡道:“四海为家,故土为姓。”
倒是个可怜人,嘉宁想着,心里生出几分同情来。
她思忖片刻,随即展颜一笑,眼角一颗泪痣盈盈动人。
“不如,你跟我回宫吧。”她目光真挚地道,“我拜你为先生,你教我做面具,可好?”
谢珩闻言,竟有些不忍直视她清朗的目光。他微微侧过脸去,良久,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3
谢珩在宫里一待就是三年。
燕国皇室子息薄弱,到了燕帝这一代,便只有太子和嘉宁两个孩子。嘉宁为先皇后所出,机敏聪慧,颇受燕帝宠爱。谢珩进宫后,对外只称是公主新招揽的陪读。燕帝知晓后,也就遂了嘉宁的意。
嘉宁自幼善习为政之道,对黎民之苦的体味比朝中大臣来得更为深刻,只是因着女子身份,太傅对她的功课不甚在意。可谢珩待她不同,嘉宁渐渐发现,他不仅有做面具的手艺,而且博学多才,谈吐不俗,还私下为她讲解了许多朝政难题。
一日,嘉宁上完早课回宫,急急忙忙去找谢珩请教解惑。待她来到谢珩的书房时,发现其中空无一人。
她抬手叫住正在做事的宫人:“先生呢?”
宫人低头回话:“回殿下,先生两个时辰前被太子殿下的人叫走了。”
嘉宁闻言皱眉:“可有说去哪儿?”
“听太子殿下的人说,是要先生陪太子去赛马场练习射弈。”
嘉宁又急又气,连衣服也没换,提着裙摆就向赛马场奔去。
太子生性骄纵,母亲是多疑善妒的惠贵妃。这二人常在燕帝面前说嘉宁的坏话,嘉宁本不甚在意,忍忍就罢了,如今太子直接从她宫中拿人,拿的还是她最为在意的怀楚,她自然气不过。
她驾马飞奔到赛马场。马场上尘土飞扬,贵族男子身骑名种骏马围聚一侧,发出阵阵叫好声。
太子被陪练的小厮簇拥着,双眼蒙着黑巾,一张玄铁神弓拉开满月的弧度,蓄势待发。而那弓弩上的箭镞,正笔直对准了数十米远处,双手被缚,头顶红果,仍旧气韵无双的谢珩。
“住手!”嘉宁一声喝道,随即翻身下马,气冲冲地挡在谢珩前面。
太子闻声一把扯开黑巾,怒道:“嘉宁!你做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问太子!”嘉宁咬牙切齿地道。
太子自知理亏,见她帮着外人,却不肯让步:“他是南楚人,本宫不过是拿这南楚贱民练练手艺罢了,你急什么?”
嘉宁为谢珩松绑的手一顿,冷笑一声道:“练手艺?”
她大步走到一旁的兵器架边,取过弓弩对着太子道:“那我也拿太子练练手艺如何?”
太子慌了神,赶紧跳下马拉过一个小厮挡在跟前,嘴里不住地骂道:“好你个嘉宁,敢拿本宫跟亡国奴比。信不信本宫去父皇那儿告你一状,让你几个月出不了宫门!”
“太子随意。”嘉宁毫不在意,反正他平时也没少算计她。她忽将手中弓弩往太子的方向抛去,吓得太子习惯性抱头一躲。
弓弩稳稳地落在太子脚边。太子在众人隐忍的嗤笑声中,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气急败坏地叫骂着。
谢珩跟随嘉宁默默地走到宫门拐角处。她这一路本来什么话也没说,安静得不似以往。谁知一到殿门口,她突然背对着他嘤嘤啜泣出声。
谢珩低头望着她蓬松微乱的乌发,上面沾染了些许不知名的落英。他很想伸手将那花瓣拂去,但犹疑片刻,还是忍住了。
“我若能当太子就好了。”沉默许久,她带着哭腔细声道,“如此,你也不用遭受这样的屈辱。”
谢珩心弦一颤,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她不知道,他的屈辱,自南楚山河破碎、风景不殊后,就从未断过。
他在嘉宁噙着泪花的目光中拱手一揖:“殿下若为太子,定是万民之福。”
嘉宁闻言,愣怔地开口:“可我是女子……”
这番对话若被有心人听去,定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谢珩始终微笑着,目光缱绻而温柔:“在臣心中,殿下并不比任何男子差。”
朱红宫墙不知何时爬满了青青藤萝,在风中款款摇摆,那青萝好似长在了谢珩的心里。他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在宫中待了这般久了。
4
太子是个极为记仇的性子,第二日免不了去御书房添油加醋地告嘉宁一状。
未料燕帝近日因望月楼竣工,龙颜大悦,丝毫不耐烦太子长舌碎嘴,闻言非但没有责罚嘉宁,反倒指责太子无故拿人有错在前,而后更把宴请百官的大任交给了嘉宁。气得太子躲在东宫拿无辜小厮发火。
嘉宁天上掉馅饼般接了太子的任务,高兴地飞奔到宫中与谢珩分享好消息。
“陛下让您筹备宫宴?”谢珩说这话的同时,炉子上正“咕噜噜”地备着烧酒。
嘉宁坐在花几上晃着双腿,得意地道:“是啊,没想到父皇没听哥哥的一面之词。”她说着,又犯了难,“可我从来没有筹备过宫宴,怕叫父皇失望。”
谢珩取出一只白玉杯,将酒斟满递给她:“殿下对宫宴可有何想法?”
嘉宁接过,一饮而尽:“我哪有什么想法啊,我只会做面具。”
谢珩若有所思地道:“其实臣觉得,面具就很不错。”
晦暗火光下,他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
她疑惑道:“先生是说,让文武百官戴着面具出席宫宴?”
谢珩不置可否:“天子宴请群臣,一为表感激之情,二为显与百官亲近之意。如果陛下与大臣都戴着面具,人群中不识你我,没了品阶之分,那陛下与大臣们的心自然拉近了许多。”
原来如此。嘉宁心领神会,越发觉得有道理。她站起身,笑道:“多谢先生妙计,我受教了。”
夜凉如水,晚风习习,炉子里梨花酿的香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嘉宁几杯下肚,双颊犹如三月桃花般柔软。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呆呆地望着谢珩俊美无俦的脸,又大着胆子伸手抚上了那半边青木面具。
“先生明明生得很好看,为何要戴面具呢?”
谢珩挑眉道:“殿下怎么知道臣长什么样子?”
嘉宁靠近他,醉醺醺的酒气喷洒在他面上。她趴在他耳边骗他道:“你睡着的时候,我偷偷掀开看过。”
嘉宁分明感觉他的身形猛地一怔。
半晌,她的耳畔传来谢珩暧昧低沉的声音:“公主想知道臣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对吗?”
嘉宁闻言,稍稍退开些,这样的距离恰好能与他对视。她张口想说话,却见谢珩抬手,缓缓地摘下了面上的青木面具。
她在下一瞬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那张面具下,并不是嘉宁期待已久、丰神俊朗的脸,而是另一张更为崭新的面具。
谢珩轻声道:“您瞧,这便是原因。因为臣跟您不一样,您的面具下,是您鲜妍明媚的容颜,可臣的面具下,是另外一张面具。”
“另一张面具……”嘉宁喃喃地重复着,只觉得头昏脑涨,越发地沉。
谢珩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俯身抱起醉酒的嘉宁,低头吻了吻她丰润美好的唇。
他想,自己或许也是醉了吧。
黑夜里,他自说自话般继续道:“臣有太多隐秘不能为外人道,只好给自己加上一层又一层的假面,以求在乱世中苟活些时日。可如果有一天臣的面具摘下了,那么臣,便会死。”
这话不知嘉宁听进去了多少。她躺在他怀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睡着了。
5
燕帝对嘉宁提出的假面宫宴大加赞赏,下旨命她放手去做。
十日后,宫里灯火璀璨,笙歌阵阵。大臣们自宫门鱼贯而入,皆佩戴着各式各样的假面。朝中老臣的严肃古板些,后宫的嫔妃却是不会放过这个争妍斗艳的机会,将大燕最时兴的样式戴了个遍。
谢珩自望月楼走出,穿过一条昏暗幽长的甬道,身后突然蹿出人影,轻轻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扬唇,道:“殿下。”
他的眼前重见光明。嘉宁今日戴了一张白玉为底、点着桃花的面具,衬着御花园满地落英,仿佛人在画中。她嘟着嘴道:“怎么一下子就被你猜到了,没劲。”
谢珩点了点她的额头,望向远处人群,轻声道:“走吧,今日您是主角,我们得早些过去。”
嘉宁颔首,伸手拉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
换作平时,此举若是被旁人看到,定会招人话柄。可是现在他们都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迎面走来的人是谁。
谢珩犹豫片刻,反手握住了她柔软无骨的小手。
嘉宁展颜一笑。
那是嘉宁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走在人群中央,和那些大臣夫妇举杯对饮。恍惚间,她真希望这一刻能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哪怕是黄粱一梦,哪怕明朝梦碎。这片刻的欢欣来得太过分明,她已经心甘情愿地入戏了。
丝竹声停,嘉宁和谢珩落座。她的目光扫过众人,见父皇和太子的位子上还空着,便请大臣们先入座,随后低声吩咐内侍去御书房请父皇。
好一会儿过去,场面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内侍也没见人影。嘉宁口干舌燥,正不知如何是好,远处突然传来宫人的一声惊呼。
“望月楼走水了!”
嘉宁和大臣们抬头一看,只见望月楼顶火光冲天,映得夜幕一片通红。那火舌不断吞噬着阁楼,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席上有人慌了神,一些胆小的妃嫔尖叫着要躲。嘉宁勉强维持着场面,提醒身旁被吓破胆的宫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火啊!”
宫人们这才回神,赶紧去河边提水。
一片混乱中,谢珩早不见了踪影。嘉宁望着他空荡荡的座位,心里生出几分担忧。
派去传唤的内侍在此时踉跄跑来,面色惨白地跪在了地上。
嘉宁一把揪过他的衣领,极力克制住怒意,道:“为何现在才来?父皇和太子呢?”
内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子不断哆嗦着,颤巍巍地指向一个方向。
嘉宁霎时白了脸。
她红了眼眶,攥紧的手更加用力,道:“胡说!他们怎么会在那里?”
内侍泣不成声:“奴才听御书房的宫人说,陛下申时便和太子登楼,说是要去望月楼赏景,谁知……”他再也说不下去,俯身恸哭起来。
嘉宁愤愤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望月楼奔去。
6
那场大火不知烧了多久,嘉宁赶到时,整个望月楼彻底坍塌,轰隆隆的响声掩盖了她歇斯底里的哭喊。
望月楼另一侧,谢珩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不断奔忙的宫人。
可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颂安死前的模样。
明日这里会剩下一堆不明身份的焦骨,没人知道那堆焦骨里究竟谁是九五至尊,谁是东宫太子,就像当初被狱卒随意抛弃在乱葬岗的南楚皇族,没人知道积雪下的朱颜里还有一位笑容清澈的公主。
谢珩戴上宫人的面具,在申时与燕帝和太子一同登楼,一把火点燃了整个望月楼。他亲眼见到燕帝和太子在混乱的宫人中无力地发号施令。在慌乱的逃窜中,他们竟忘了摘下面具,忘了自己的脸才是最好的保命方式。
燕国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夜之间死于非命。大理寺毫无头绪,那晚众人都戴着面具,没人知道假面之下,究竟是谁包藏着这样的祸心。
眼下皇族之死成了无头悬案,国不可一日无君。嘉宁是燕帝唯一的子嗣,纵使女子称帝实属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前例。
大臣们几日后纷纷上书,请求嘉宁在孝期结束后,继承大统。
灵堂森森,空旷静谧。谢珩跪在燕帝灵位前,朝火盆里加着木炭。
厚重的宫门被推开,嘉宁身披缟素,面如死灰。她将手里烧焦了一角的宫人面具往地上一扔,那面具滚了几圈,停在谢珩脚边。
谢珩面色不改,继续挑着火苗。
嘉宁目光冰冷,不复往日深情:“这是宫人在望月楼捡到的,先生没什么想说的吗?”
火光映着谢珩的脸,他敛着眉目,仍是一言不发。
“在旁人眼里,这面具与普通宫人佩戴的并无二致,可我与先生相伴多年,这张面具的做工手法,分明出自先生无疑,更何况……”她眼里骤寒,“经刑部查验,这面具的原料与火源散落的焦物一致,正是极为易燃的松香!”
嘉宁冷冷地重复了一遍:“先生,你现在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木炭噼里啪啦地烧着。谢珩待最后一根木炭燃起,站起身来道:“殿下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非要臣亲口托出。”
“可我不愿相信这个答案!”嘉宁红了眼,恨恨地道,“我宁愿走水只是个意外,这一切与你无关。你可知,昨夜大理寺已经查证完毕,那日在场众人皆是衣着整齐,佩戴的面具都完好无损,也正是如此,我才更加绝望!”
她像是忍到极致,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因我记得,只有先生的面具之下,还是面具!”
谢珩面色稍变。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殿下果然心思缜密。”他平复了心绪,继续道,“弑君之罪,罪不容诛,臣但凭殿下处置。”
嘉宁含泪看向他。
就在昨天,她还幻想过与眼前这人永结同心,成百年之好。可如今,他把血淋淋的真相摆在她面前,打碎了她长久以来做的一个梦。
她深吸一口气,问:“为什么?”
谢珩淡淡道:“臣的姐姐,曾有幸与太子殿下春风一度,最后无名无分,就这么去了。”
他说了一半的实话。嘉宁闻言冷笑:“就因为太子负了你姐姐,你便要整个大燕皇室给她陪葬吗?”
她微抬下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他:“那我呢?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吗?”
谢珩沉默不语。
等不到回答,嘉宁凄凉一笑,踉跄着站起身,抽出佩剑走到他跟前。
冰冷的剑刃抵着他的脖颈。她眯着眼,看着他皮肤上渗出的鲜红血珠。
“我真该杀了你。”她字字锥心刺骨,“你欺我瞒我,利用我混进宫中害我父兄,我真该杀了你。”
嘉宁咬牙,手上微微用力,对着谢珩闭眼沉静的脸,却怎么也做不到最后一步。
半晌,空旷的大殿里传来铁器落地的铮然声。
她终是一声长叹:“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谢珩缓缓睁眼。
“我本该杀了你,但一想到你死了,从此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所以,你走吧。
7
谢珩对她行了君臣之礼,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嘉宁自那日过后,便再没见过他。
依燕国祖制,储君需辍朝守孝一年,方可荣登大位。嘉宁在这一年里行监国断事之权,她本就是天生的当政者,处理起政务得心应手,只是从前因女子的身份和不学无术的兄长,才不得不阉割了很多愿望。
嘉宁偶尔会想起那个落英缤纷的午后,她对着怀楚道出了心底多年的委屈:“我若能当太子就好了。”
那个告诉她她并不比任何男子差的人,也深深地刺痛了她眷眷真挚的心。
她唯有叹息。
一日深夜,嘉宁在书房批完奏折,忽见烛光闪了闪,接着便发现窗前放着什么东西。
她走近一看,是一张镶着白羽的银丝面具。
嘉宁取过面具抚了抚,眼里透着分明的喜欢。她抬头望向窗外,那黑影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重重烟柳之中。
接下来的几个月,那人每晚都会给她送来不同的东西,有时是民间的糕点,有时是一张解答朝堂难题的字条。他送的东西总是那么称意,仿佛是日日伴她左右一般。
唯有一次,他送的东西比较特别。嘉宁打开那两个包裹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太子旧臣的头颅。这两人曾散出谣言,称先皇和太子是嘉宁害死的。
嘉宁默默地将东西收了,遣亲信将包裹沉湖。
嘉宁登基前的晚上,那人照旧将送她的东西放在窗台后迅速离开,却被早早等着的嘉宁逮个正着。
他提步要走,嘉宁急忙举着宫灯追上前去。她望着那熟悉的背影,风呼呼吹起她的袖袍。
“你是谁?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早有预感那人是谁,可是她更想知道他真正的身份、真实的名字。直觉告诉她,那人尽管欺她、瞒她、利用她,却也是这世上唯一用尽全力对她好的人。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在回廊暗处静静地注视她许久,仿佛要把她的清丽眉眼一笔一画地全部刻入心中,带进坟墓。
半晌,他拱手道:“明日,臣自会告诉陛下一切。”
他有意在“陛下”二字上加了重音。
嘉宁愣怔地望着他,迟疑着开了口:“朕,朕等着你。”
那人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
其实话刚出口,嘉宁就后悔了。她不该放他走。
嘉宁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清晨,她端坐在龙椅上接受臣子的朝拜,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
她知道“怀楚”不会是他真正的名字,他的过往也绝不是“四海为家”那样简单。可她更清楚无论今日会知道怎样的真相,她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因她实在无法对他生出恨意。
从看到窗台上的第一张面具开始,她就在等他愿意坦诚相对的那一刻。
他的面具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从前会是清流世家的公子,还是市井巷陌的匹夫?
他有惊世之才,如今大仇得报,完全可以另寻贤主,举兵起义,自立为王,为何甘心屈居人下,辅佐她登基?
她有千百种猜想和疑惑,可她最想知道的,还是那天晚上,他为何要吻她。
尽管轻如羽翼拂过,可她在半醉半醒中清楚地记住了那个吻,那是他唯一一次流露出真心。
嘉宁长吸一口气,跨步走进书房。
窗台上仍静静地放着一个锦盒,只是人不在。
嘉宁心中隐隐不安。她手指颤抖着打开锦盒,霎时惨白了脸色。
锦盒里静静地躺着半张青木面具和一张字条。她认得,朱红小篆,那是他的笔迹。
可他亦说过:“当臣揭下面具的那一刻,臣便会死。”
尾声
珩,佩上玉也。
父皇曾说,太子面若冠玉,天资盖世,故赐名“珩”。
他没想过,有朝一日美玉破碎,该当如何。
案几上放着白纸和朱笔。谢珩面对铜镜,缓缓地摘下了面上覆着的两层青木面具。
他有一半近乎完美的脸,如玉肤色,精致眉峰,透着清贵绝艳的冷意,可另一半脸被残忍地烙上了耻辱的印记,密密麻麻的疤痕蜿蜒在白玉面皮上,触目惊心。
这副模样,这般境遇,如何面对她?
她美好鲜活,干净坦率,爱和恨都来得真切分明,不比他在阴暗处潜滋暗长多年,做事谨小慎微,说话滴水不漏,藏了多少真情。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在暗处凝视她勤恳治国的模样,为她扫平称帝的一切阻碍。他心疼朝政重担落在她一人身上,更不可抑制地为她的开明睿智感到一荣俱荣。很长时间以来,他都这样庸俗而深情地活着。
谢珩苦笑,若没有国仇家恨,他定会与她相伴今后的每一个黎明。
他枉有冲天之志,却挽救不了崩坏的朝纲。燕军南下时,他奋起反抗,终落了个遭受黥刑、苟活于世的下场。
他在北上途中装作被狱卒施虐致死,待狱卒抛尸离开后,便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逃出生天,混入佳节喧闹的人群。
他要报仇。昏庸的燕帝,暴戾的太子,哪一个都死不足惜。
但这还不够,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还要还天下一个太平世道,让真正贤明的人享国当政。
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这个万人敬仰的位置,那个在佳节与民同乐的燕国公主。
他要用生命去成全她埋藏心底的希冀,亦不能让大臣们抓到那些晦暗的宫廷往事的一丝把柄,所以他只能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从此以后,真正的谢珩早在前往上梁的途中,就已经听着颂安皇姐的低语,被一场绵绵不绝的大雪覆盖在了异乡。
他生前将后事想了个周全妥当,不惜露出马脚让嘉宁恨他,可他唯一算错的,便是嘉宁一如既往的深情。
五更钟声响起,天边透出隐隐霞光,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大臣们鱼贯入朝,迎接大燕新的君主。
现在,他终于能把面具摘下来了。
他得以重见天日,可以告诉她藏在心中多年的那句话。那几个字也让这份感情变得坦荡如初。
嘉宁攥着字条泪如雨下,奔跑在三月朝阳和细密春雨里。沿途宫人纷纷跪拜行礼,高呼“万岁”。
谢珩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提笔写道——
“我爱你。”
一阵春风吹进,满堂的宣纸上下翻飞。窗外几个小宫女嬉戏奔跑着,手中的纸鸢越过宫墙,乘风而上。
毒药发作的痛楚牵动着五脏六腑,谢珩推开窗户,笑得豁然。拂面的雨滴顺着他白玉般的下巴滑过,宛若一滴泪。
来世,他们也该相逢在这样的美好春天吧。
所有的真相都已无关痛痒,重要的是,我爱你。从此无论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你都永不孤独。
更新时间: 2021-01-19 1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