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别角晚水
——下跪这件事,在男儿膝下自是千金不换,在他泫然欲泣的小姑娘面前却一文不值。
1
自从拜入朝瑶山,夏灵琛就变得娇气了许多。她这人天性好动,总免不了磕绊,常平白添出许多伤痛。若是搁在以前,想她打小失了双亲,当家嫡母又除了白眼什么都不愿给,苦日子过惯了,当个锯嘴葫芦也是自然,可这几年被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地养着,身边又有人时刻提点照拂,她早就学会该如何宣泄苦楚,平日里但凡有个小病小痛,都会极尽撒娇之能事,恨不得立即说予人知道。而偏偏今时今日,当她腿上真正划开一道大口,血流如注,她却只知咬牙硬撑,竟连一句软弱的话都不肯说了。
卿采之沉默地坐在她面前,先是将凝血灵药尽数覆于伤处,又执了她的手腕输了些内力,直到她脸上重新有了血色,锁起的眉头才略略舒展开。
夏灵琛最见不得他这个模样,不言不语,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只有紧抿的薄唇和微颤的双手在昭示他此刻有多么生气。她知错般垂眸,手倒是先伸了过去,握住他的,讨好地晃了晃:“这回受伤是我莽撞,我哪想得到那狂徒脚底还藏了兵刃呢……看在我们好歹已将他制服,解了青枫镇之危的分上,你便原谅我吧!下次……”
“还有下次?”卿采之打断她,语声和目光都是沉甸甸的,唬得她立时止住声息。
夏灵琛自知此番是她理亏。青枫镇刀客世家陈氏金盆洗手之日遭仇家灭门,远近的江湖好汉无不义愤填膺,联名向朝瑶山请愿平乱。这事原本与她无关,卿采之身为山主,以他的名望、武功,绝无失手可能。但她却仍是偷偷跟了出来,还在卿采之对敌之时沉不住气,剑光尚未扫至他跟前,她便挥鞭打了出去,挂了彩不说,还险些成了他的累赘。
她哪还敢看他,悻然收回手,捏住腰间软鞭,松了又紧。
“让你留守山门,为何非要跟来?”卿采之的声音响在耳畔,明明不重,却震得夏灵琛心如擂鼓。
她舔舔唇,依旧是低着头:“我自然知道你有多么厉害,这些年,江湖上只要有不平之事,朝瑶山都是第一个冲在前头的,人人都仰望你,崇拜你,祈求你的庇佑,可是,在我心里,这样强大的你,也是需要被保护的。”
卿采之目光一动,久久没有开口。
夏灵琛越发不敢抬头,只小声地嘟囔道:“你别生气了嘛。”
卿采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将极严厉的责备都吞了回去,最终只道:“收好鞭子,上来。”
夏灵琛愣了一下,手臂已被他轻轻捉了过去,他柔顺的墨发从她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只听他语声沉沉,不容推拒:“我背你。”
天色尚未黑尽,青枫镇的灯火近在咫尺。他们是如此贴近,近得连他有力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夏灵琛心口像堵了一团风暴,不敢吐露出来,只难得乖巧地趴在他背上,心头的第一个闪念竟是须得摆正伤腿,切不可让血污弄脏他的白衣。
踏上最热闹的灯市街,往来行人不绝,二人的形貌装束在普通百姓中显得尤为打眼。见卿采之丝毫没有要把自己放下来的意思,夏灵琛不露痕迹地碰了碰他的发丝,如若他此时回头,想必能将她眼中满满的甜蜜和羞赧一览无余。
幸好,他还未察觉。
身侧跑过一群身着红衣、怀抱喜糖的孩童,想是镇上哪家正在办喜事。为避免冲撞,卿采之放缓脚步,却听过往路人窃窃私语道:“别看新郎家出手阔绰,我听闻那户小姐可是极不情愿的。”
夏灵琛也生出几分好奇,侧耳过去,又听一人道:“谁又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痴儿呢?可怜新娘如花似玉,到底无法违拗这桩亲事,我还听说,这婚约是娘胎中便定下的,那小姐的母亲生下她便难产过世了,若得知自己给女儿许了个怎样的终身,怕是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可要我说啊,怪只怪新娘子投错了胎,姻缘这事,既已定下便不容更改,这便是命,得认。”
夏灵琛听得分明,笑意顷刻间僵在脸上。
人声散去,感受到先前轻拥住他的手悄然松开,卿采之的脚步倏然一滞:“灵琛?”
远处已遥遥可以望见朝瑶山的众弟子向这边赶来,夏灵琛攥紧自己的衣角,从他背上下来,低声道:“多谢山主,后面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卿采之胸口微微起伏,一字一顿地道:“你该唤我什么?”
所以,哪怕是“山主”,还是不够恭敬吗?
夏灵琛深吸一口气,那句“师父”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2
她并不大愿意回忆起和卿采之的初见。
那一年她刚满十五岁,及笄之日却因些微小事,又一次被嫡母罚跪祠堂。满庭春雪未融,她身子笔挺地跪在地上,没有蒲团,没有手炉,只有影影幢幢的烛火,像要将她吞没。
她想起母亲琇娘弥留之际,屋里也如现在一般冷寂,母亲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气,周身已尽是死亡的味道。琇娘告诉她,她并非夏家庄庄主亲生,因此承了这些年的庶女名分,已是庄主和夫人海量宽宏,尤其在庄主病逝后,夏夫人并未将她母女二人扫地出门,种种恩德,须得铭记。
彼时夏灵琛年岁尚幼,已受尽冷待,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认同于“恩情”,她摇晃着母亲渐冷的身体,哭着问那她的父亲究竟是谁,她大不了投奔他去。可琇娘只往她手里缓缓塞进一根软鞭,便含泪咽了气。
这鞭子通体纤长秀气,暗夜之中泛着银光,一看便为女子所用。但琇娘弱不禁风,遑论学武,夏灵琛实在不知母亲仅有的遗物为何会是件武器。
“小杂种,人都往前厅去了,你一个人跪成这样,装给谁看?”嫡姐尖厉的叱骂将她从陈年的回忆里扯回。刚受过家法的背部仍在肆意作痛,夏灵琛念及琇娘临终时的交代,本想充耳不闻,嫡姐却不愿放过她,上前劈头便打:“你平常不是伶牙俐齿很能说吗?怎么这会子蔫儿了?也对,你凭什么和我叫板,你那野爹想必早就死透了,不然你也不至于赖在我们夏家混吃等死这么些年,赶都赶不走!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娘也是,不知检点,才教出你这么个下贱胚子!”
夏灵琛起先静默地挨着打,听到她辱及父母,不顾从额角流至唇畔的鲜血,竟是扬起头来,朝她森然一笑:“我若走了,你母女二人因无能而暴怒之时,又该找谁发泄?不过你这话倒也提醒了我,你我除了身份之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而夏家之恩,我这一身伤痕也算不亏不欠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嫡姐见她眼尾猩红,莫名有些发怵。
“意思是,我不必再忍,现在就要揍你!”
夏灵琛抽出软鞭击打出去,这是她第一次挥鞭子,毫无章法,鞭梢却颇有天赋般在嫡姐脸上炸开了花。后知后觉的家仆们扑将过来拳打脚踢,将她像破麻袋一样丢出祠堂。
无处不在的疼痛几乎令她昏厥,她仰躺在地,某一瞬间甚至颓然地想,不如就这样吧,撂开手,闭上眼,再不挣扎,或许母亲会来接她。
“别睡。”混沌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泠泠如珠玉落盘,漫无边际的痛楚也在同时被隔绝在外。
紧接着,有谁触上了她的鞭子。她本能地抬手去挡,手指却被轻轻扣住,来人拂开她汗湿的额发,就着她的手,教她慢慢将鞭端收拢,又从袖中取出一方素锦帕,替她擦拭伤口。
她此生都不曾被人如此温柔相待过,忍不住重新睁开眼,尘世的光再次眷顾了她,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卿采之,以最狼狈不堪的模样。那实在不算是个美好的开始,她不愿多做回想,可又怎能忘记,卿采之眉眼如黛,白衣胜雪,俯身的一刹那,衣下有流云,天地满清霜。
“这鞭子,是你的?”他袍袖微动,似有幽香。
她越发找不着北,讷讷地道:“是我娘留给我的,谁也不许同我抢。”
他微微怔住,无奈又无言地看她,许久,点了点头:“安心,都是你的。”
他是被三跪九叩地请来夏家庄的。夏老庄主在世时曾与江湖中臭名昭著的魔教结下梁子,近日更有魔教中人在大门前留下血掌印,摆明要血洗此地。夏家庄位于本镇要塞,且银号遍布天下,多年来都是当地支柱,绝不可废,因此镇民们纷纷呼吁,拜上朝瑶山,却不承想,山主卿采之竟亲自下山相助,也不知夏家这对孀妻弱女上辈子是积了何等福报。
嫡姐歇斯底里的咒骂再度涌至耳边,夏灵琛起身想要拼命,耳朵却被一双玉白的手捂住,只见卿采之回眸瞥向那对素来跋扈的母女,不过目色微沉,她不可一世的嫡母嫡姐便霎时噤了声。待他转过身,重又对着她张了口,她已是脑中眩晕,虽听得清他问的不过是些姓名身世之类的寻常问题,嘴里却半句都答不上来。他倒不急,垂下广袖,隔着衣料往她臂上徐徐一探,扬起声音,似要让在场之人都听到:“骨骼清奇,是习武的好材料。”
只因卿采之的这一句话,自他走后,夏家庄再无人敢欺侮夏灵琛。
那几个寻仇的魔教妖人在卿采之手中辗转不过一个回合便作鸟兽散,而夏家庄重归平静的次月,已养好身体的夏灵琛却带着一根软鞭和一方素帕,留书而别。
山不就她,她去就山。
朝瑶山,卿采之。
默念着他的名字,她蹚过九条河,翻过五座山,蓬头垢面,风霜加身,唯有那方素帕,洁净如昔。
那是她在最晦暗艰难的日子里,九天神祇赐予她的及笄之礼,不能动,不能伤。
3
众弟子在朝瑶山正殿之中轰然笑开。
夏灵琛本就在嘲笑声中长大,神色如常地望着上方端坐的卿采之,认真地重复道:“我要拜您为师。”
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有弟子半是好心半是揶揄地提醒:“山主所修为无情道,从不收徒,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自卿家在朝瑶山开宗立派以来,山主之位便由卿家家主代代相传,到了卿采之这一辈,豪杰频出,灿若星辰,卿采之本人更是皎然如月,凌于高穹,座下却无一位嫡传弟子。经年不化的霜雪,怎会因她一个半路出家的黄毛丫头消融呢?
夏灵琛攥紧鞭子,攥到手心里都汗涔涔的。他修着无情道,却偏偏让旁人动了情。
“无情道,无情无心?”她问,她已泥足深陷。
卿采之不置可否。
她无法对自己滚烫的真心视而不见,向他径直靠近:“既如此,就让我来做您的悲悯之心吧。”
众人齐齐屏息,并非为着她的胆大包天,而是为着卿采之——他闻言竟挑起眉梢,微微笑了起来。
接着,他从高台起身下来,如神子在重重云霭中翩然临凡。
“我以为,你会止步于夏家庄。”他轻声道。
夏灵琛也冲他笑,像对着一场美梦:“我已见过天地,便再也无法回头。”
很长一段时间,夏灵琛都会生出某种错觉,以为自己真的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如若不然,让卿采之破例收她为徒的又能是什么呢?直到之后的年岁里,他们一次次并肩作战,她因稚嫩或冲动惹出的无数乱子都被他一一化解,她才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和他这等不世出的天才相比,她配得上的也不过是一句“平平无奇”。
可饶是如此,以平庸资质成了人人艳羡的山主唯一弟子,夏灵琛依然不识好歹。她从不肯喊他师父,好像只需这般,她便可以在心底凿一个小口,将自己隐秘的心事悄悄封缄,夜深人静之时,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那里唤他“采之”。
她不乖顺,他也不着恼,就这样安然度过数载春秋。她以为未来数十载的锄奸扶弱,她都可以一样陪在他身边,他执意终生修无情道,她便也终生做个痴顽的小徒,只要能与他同行,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都好。
可后来,她从他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才知道原来清冷如卿采之,也能把一个女子的名字唤得柔肠百转,教人心头一空。
那个名字叫“夜蓁”。
夏灵琛发誓她根本无意偷听,只不过同往常一样窝在棠花树上打了个盹,谁知久未露面的老山主会和卿采之一并走到树下,还谈论起陈年旧事来呢?
老山主之前闭关多日,甫一开口依旧是无上威严:“夜家那姑娘,仍未找到?”
卿采之极轻地“嗯”了一声。
“四年前你刚回来时我便提过,找不到,便弃了吧,失踪多年音信全无,恐怕凶多吉少。本就是指腹为婚,你二人连一面之缘也无,琢光门便遭受灭顶之灾,现今你母亲早已不在,这婚约,不如作废。”
夜蓁,琢光门前任门主天虞子独女,与卿采之曾定下娃娃亲,然而一朝魔教来袭,琢光门满门被屠,天虞子与夜蓁皆不知所终。
老山主还说,四年前……可她与卿采之初遇,也正是在四年前,所以,他其实是为了找寻夜蓁,才顺便对夏家庄施以援手的吗?
夏灵琛手脚冰凉,只觉这棠花瞬时化作乱草荆棘,伤人彻骨,恍惚中触及腰间软鞭,想到卿采之曾亲手为她修饰鞭子,鞭身上原有的奇怪符号被他一一抹去,缀上她喜爱的花鸟纹饰,眼睛不由得微微亮起来。
她怀着那一点儿微末的希冀,祈盼他能说些什么。
他终是如她所愿,应了声,语气却不复她熟悉的淡然:“夜蓁是我命定的妻子,我自当认下这命,绝不相负。”
4
当时,夏灵琛不知使了多大力气,才没纵容自己从树上摔跌下来,那种敲骨吸髓般的疼痛一如此刻,她站在青枫镇的万家灯火之间,却觉得万事万物都与她毫无瓜葛。
天底下竟有这般折磨。她极力自欺、拼命想要忘却的事,总有人在她以为就要窥见天光的时刻,一遍遍魔咒似的提起。之前是老山主,现在是那些高谈喜宴的镇民,他们的声音像有了形体一般大力拉扯她的四肢百骸,压得她几乎窒息。她相信哪怕此时她不管不顾地陷入昏迷,这种疼痛依然会将她钉死在避无可避的现实中,告诫她,一见倾心怎样,朝夕相对、风雨同舟又怎样,卿采之已有婚约,君子重诺,你莫要再痴心妄想。
先前被落下的朝瑶山诸人都已赶至眼前,众目睽睽之下,她望见卿采之向她伸出手,目之所及,俱是温柔。在场之人都是见怪不怪,夏灵琛知道,他以为她又是一时不忿,耍了孩子脾气,要她过去,好继续背她。
她铭记他指尖的温软,贪恋他背上的暖意,但她后退一步,静静地垂下眼。
她想说,求求你,别再对我这样好,你光华璀璨的生命里,原本从未想过多一个徒弟,我也从未真正把你看作师父。
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的朝瑶山,只知醒来时,入目已是熟悉的绯色帷幔,边角系着各色铃铛,随风轻晃。朝瑶山致虚守静,崇简尚朴,除了她的寝房,再无一处屋舍敢招摇若此。怪不得门人常说,这都是卿采之宠出来的。
夏灵琛固然知道卿采之待她极好,也曾暗自揣度这份情谊里除了师徒之分,是否还容得下别的什么,可她全部的绮思妄念,都在那一晚,他那一句“夜蓁吾妻”中,散作齑粉。
算起来,回山的这十余日,她鲜少与卿采之碰面,总见他脸色不露却步履匆匆,昼夜不舍地与老山主商谈,似是山雨欲来。等到她腿伤痊愈,众门派集聚朝瑶山,她终于知晓,原是魔教再兴波澜,与各派之中深藏多年的暗线里应外合,重创数位宗师,不久前就连朝瑶山附近都发现了魔教踪迹,猖獗至此,可见其野心昭彰。
武林正道多年来以朝瑶山为首,此次亲至商讨对策,怪不得卿采之与老山主这些日子常闭门不出。
那些精妙绝伦的对敌之法,夏灵琛向来是不懂的。她随侍在卿采之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正心想那些妖人再厉害也无妨,左右她都会陪着他,周围却突然安静起来。
朝瑶山的人都在看她,眼神透着一股奇异的同情,唬得她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
“不知小女有没有这个福气。”夏灵琛打起精神,注意到说话的是威望仅次于朝瑶山的怀江阁宋大掌门,他拱手向老山主和卿采之行礼,显然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那为何大家的目光全部汇聚在她身上呢?
等等,他说小女?夏灵琛往人群中探去,一眼便瞧见亭亭玉立的宋昭意。承蒙怀江阁与朝瑶山交好,彼此往来不绝,她与这位才貌出众的掌门小姐也有过数面之缘,本想挤挤眼睛打个招呼,却见宋昭意两颊苍白,颤抖着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
“欲剿灭魔教,怀江阁和朝瑶山自然责无旁贷,若你我两派联手,必有建树。不过这联姻之事,仍需从长计议。”
老山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是一记重拳,一下子砸蒙了夏灵琛。
联姻?谁和谁?
她下意识地望向卿采之,发现他同时也瞥了过来,她的忧愁、困惑映在他幽深的眸子里,回应无处可寻,她却懂了。
宋昭意,和卿采之,联姻。
她的心倏然裂开,摔进泥土,一点点沉下去,满腹酸涩就如同她不知不觉间夺眶而出的泪,再也无处可藏。
5
卿采之见她执鞭的手指节发白,下唇被她咬得青紫,忽然撑住桌案。
在他起身之前,夏灵琛率先发出了声音:“可是,您不应该先问问宋姐姐和……师父的意思吗?”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师父,她背对着他,因此永远不会知道,他眼中骤起的,是何等的惊痛。
她只记得,宋昭意早就对一位同门师兄芳心暗许。两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她曾撞见过二人私会,彼时宋昭意望着情郎,满眼流淌出的深情,她再熟悉不过,因为数年来,她也是一般无二地看待卿采之的。
那位师兄人呢,同来了没有?
夏灵琛如今已全无守礼之心,她拨开人群,急不可耐地四下穿梭,终于找到了那位师兄——他站在宋昭意两丈开外,长剑被他捏得簌簌发抖。
她再顾不得任何,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失魂落魄地喊:“你倒是说话呀!”
那男子双目紧闭,畏缩不语。
老山主冷哼一声,刚要斥责夏灵琛不懂规矩,宋掌门却福至心灵,捻须笑道:“莫不是夏姑娘红鸾星动,想来个双喜临门?”
“够了!”宋昭意苦笑着,脸色差到了极点,再不愿看情郎一眼,扭头便道,“我愿意。”
一股腥热自胸口猛地蹿起,将夏灵琛本就苍白如纸的脸憋得发青,她推开那懦夫跑了出去。
哪怕是在屋内多待一刻,她都会忍不住将这一口急痛攻心所致的血呕出来——她怕吓着卿采之。
这日山风格外凛冽,刮在夏灵琛脸上,连那一点儿冷汗也被风干。她怀中藏着彰显朝瑶山弟子身份的霞纹腰带——就在刚才,那口血冲出喉咙,污了拜师当天,卿采之亲自为她系上的这条腰带。当下的她无地自容,脑袋又沉又痛,只想找个地方躲藏,于是收起腰带,浑浑噩噩地往后山僻静处走,却望见那儿已有两个朝瑶山弟子徘徊不绝,像是在勘察什么。
眼看躲不掉,她干脆想着先露个面,再把他们打发走,可到了近处,她却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两名朝瑶山弟子装束的男子对视一眼,朝她行了个山中常礼,说后山乃是门中禁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言语之中分明就是下了逐客令。
夏灵琛彻底清醒过来,这二人想必因她没有腰带在身,将她认成了别派中人。可她身为山主唯一的嫡传弟子,长年累月与卿采之形影不离,门人岂有不识之理?由此可见,眼前二人根本就不是朝瑶山之人!正值多事之秋,趁各大门派与卿采之共商要事,遣人伪装成朝瑶山门人模样潜入后山的,除了魔教还能有谁?要知道后山机关重重,暗道密布,更有密室深藏朝瑶山百年典籍,有地道直通正殿与山主卧房,一旦被魔教得知确切位置,后果不堪设想。
她三言两语地搪塞过去,转身想去找卿采之报信,却见脚下两道人影朝她袭来,知晓许是自己神情不稳泄了底,也不再做无谓懊恼,眼明手快地甩出鞭子转身攻去。她毕竟得卿采之真传,招招凌厉逼人,本处上风,那二人却极擅躲避,更撒出迷药拖延时间,三人斗作一团时,一男子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什么……夏灵琛脑中嗡然一声,手已探出,于是那信号弹便猝然在她手中炸开……
淋漓鲜血在皓腕上蜿蜒成线,剧痛令她浑身战栗却并没能减缓她的速度。她扬鞭将二人缠住,重伤的那只手也片刻不停,拍开就近的机关暗门,想将他们丢入陷阱之中,谁知这二人垂死挣扎,竭尽全力反拉住她的鞭子,将她一同拖至陷阱边。
尖利的山石划破衣裙刺入肌肤,夏灵琛再无力气求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被拽入陷阱,想到不过须臾,她就会和他们一道在万箭齐发下同归于尽,竟魔怔似的觉得,这样的收梢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以前她不曾细究过自己究竟能为卿采之付出到什么地步,而今她可以确定,所谓性命,不过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在这密不可分的疼痛与残喘间,她手上骤然一轻,那二人的尖叫声顷刻湮灭在陷阱里,而眼前的一片漆黑中,掠过一丝熟悉的清香。
是幻觉吗?她动了动嘴唇,下意识地唤了声:“采之。”
怀抱着她的那双手突然一紧,她等不及有所回应,即将昏死过去,可卿采之的声音一瞬间越发清晰。
他似是再也掩抑不了翻滚的情绪,喊出的却是:“夜蓁,醒醒。”
夏灵琛不知自己是怎样睁开的眼睛,明明身子沉得像块铁,五脏六腑都在油锅里煎熬,可她仍是绷紧身子醒了过来。
几近黄昏,西斜的太阳在卿采之脸上洒下朦朦胧胧的光影,他从来活得跟仙人一般,这会子却带了点儿萧索忧愁的鬼气。
“你喜欢夜蓁吗?”她泄出一丝气音,目不转睛地凝着卿采之。
他将她整个揽进怀中,心慌意乱,却答得毫不犹豫:“喜欢。”
夏灵琛张了张嘴,酸涩如潮水淹没胸口,嗓子里却像被撒了一把沙:“她真幸运。可惜,我不是。”
6
最近夏灵琛在避免与卿采之对视。
门人私下揣度,都道他们大概是吵架了,可亲见那日卿采之是如何火急火燎地抱着她踹门而入的几位却多为不解。毕竟头一回在山主脸上瞧见如此失态的模样,之后门中珍藏多年的补药灵丹被一股脑儿地送来,卿采之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夏灵琛被珍视若此,为何还要闹脾气?
其实要说吵架,确实不算准确。她只是借口后山之事折损元气,成天里地歪在枕头上休养,每每听见卿采之刻意压低的步子,便迅速将脑袋埋进被子里装睡罢了。这招用了几次后,卿采之像是寻到了法门,索性往她床侧一坐,施施然地等她醒来。她没了法子,只得心乱如麻地挤出一句“师父”,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剩了。
这段日子,也不知是与谁怄气,她常用“师父”堵他的嘴,见他因为这个称呼眉头紧锁,抓着药碗的指尖泛白,她又目光张皇,心头像窝着苦药,倒是比他还要难受。如此反复了小半月,某一日卿采之忽地终止了探望,她身体也已大好,装作不经意地拦了个门人闲聊,方知魔教夜袭朝瑶山周围村落,江湖恩怨殃及普通百姓,罪不容诛,卿采之因此刚接到线报便连夜离了山。
夏灵琛恍然记起,昨夜卿采之立在她床头许久,眸色深沉,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末了,却只轻声问她,是否当真属意那位怀江阁的弟子。她心道荒唐,念及宋昭意的私隐,又不好直言那人是宋昭意所爱,与她半点儿关系都没有,踌躇间,神色落到卿采之眼中,竟成了赧然默许,于是他转身离去,寒风叩门,响声震耳。
现在想来,他每一次不顾仪态,失了分寸,通通与她有关。
她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那就是她想即刻奔到他身边,告诉她,从未,除了他,她的心从未接纳过任何人。至于他爱谁,等谁,为谁奔波劳碌、尽心竭力,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她不愿他带着对她的误解独自面对危险。
夏灵琛又一次踏上奔赴卿采之身边的路。她当天便私自离山,沿途一刻不息地打听他的所在,越找越慌。他是因她的敏感和沉默生气了吗?所以不告而别,将她重新打回手足无措的境地?她算是他什么人,又与他赌什么气呢?
魔教棘手,如今她只想确认他的安全。她寻了五天五夜,郁积于心的漫长刺痛通通化为担忧,在终于找到他的时刻,让她如劫后余生般地松了一口气。
卿采之正率众与魔教激战,这一带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于魔教有利,但远离平民居所,想来是卿采之有意为之。幸好,见他剑势如常,神态自若,对敌行云流水,应该并未受伤,而纵观全局,魔教被杀得七零八落,已是强弩之末。
夏灵琛藏在隐蔽处,本不愿盲目参战,免得给他平添麻烦,余光却窥见为首的魔教护法袖中寒光微动,有暗器朝卿采之急速飞出。她当即跳出,扬鞭将暗器击落,不料同一刹那,暗器中迸出一条赤金色小蛇,眼见就要咬上他……血液直冲颅顶,夏灵琛竟径自徒手去拦,那小蛇的利齿在她手心划开细口,血丝溢出,瞬间转成黑色。她自知中了蛇毒,足下发软,脚踝一扭,踉跄着撞上了身后的卿采之。
“谁让你跟来的?”只见他猛地回过神,双眼死死地盯着怀里的姑娘,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在她跌落的第一瞬,他就抱紧了她,力道大得像要将她嵌入怀中。
7
不知为何,夏灵琛忽地想起在青枫镇的那个夜晚,他问了她相同的问题,可她却无法再做出同样的回答。她牵挂他,放不下他,无法放任他一个人身处险境,她……心悦他,所以理应如此,必须如此,她还能做什么解释?此刻实在酸楚难当,她狠狠吸了吸鼻子,可眼泪还是掉在了他的衣襟上,于是只能呜咽着说:“我一直在找你……”
她边哭,边去擦落在他衣衫上的泪。在她心里,他应该一辈子在云端上纤尘不染,不容丝毫玷污,包括她自己。四方依旧刀剑铮铮,人声嘈杂,魔教的人似乎正冲着她的方向嚷着什么,可卿采之陡然伸出手,像多年前在夏家庄时一样,捂住了她的耳朵。
这动作霸道,像在极力为她阻挡什么,但她还是听见了,那魔教护法失神地喊道:“此蛇剧毒,乃我教药王以血豢养,非药王血脉,触之必死,这丫头怎会安然无恙?”
夏灵琛悚然一惊,是啊,为何她除了扭伤和当下的虚浮之感,并无大碍?再看伤口,鲜血已渐渐转为常色。魔教药王所养之蛇……药王血脉……
那护法再没发出声音,因为卿采之长剑出鞘,贯穿了他的咽喉。
她心跳一停,茫然地被卿采之抱到暗处,想问他什么,喉头却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石头,他倒先回应了她,抿着唇低下头,碰了碰她的鼻尖,哑声道:“我也一直在找你,夜蓁。”
夏灵琛蓦地睁大了眼睛,颤抖地问:“你……刚才……喊我什么?”她等待了太久,自苦了太久,想象过千百次夜蓁可能的模样,这个不用露面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卿采之的女子一直是无数深夜里将她围困住的魇,可唯独从不敢妄想,她就是夜蓁。
卿采之深吸一口气,牢牢握紧她的双手,眼睛竟也有些红了:“夜蓁,你没听错。”
琢光门前门主天虞子挣开正邪桎梏,与魔教药王所生的独女夜蓁;父母隐姓埋名携手江湖时,曾为夏老庄主挡下魔教袭击,夏老庄主由此感念收养的遗孤夜蓁;天虞子与药王双双毙命于仇家之手后,被生性柔懦的侍女琇娘以女德女诫教导却不屈从命运的夜蓁;与他指腹为婚,他起先只想找到下落给个交代的陌生女子,而后却翻山越海,固执地与他结成师徒,不肯放过微眇缘分的,他的夜蓁。
他紧揽着夏灵琛的腰,那里系着的软鞭上,原本错综复杂地刻着魔教印记,是药王之物,也是他追踪至夏家庄,认出未婚妻的凭证。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如若她身份大白,捅到魔教,身为魔教血脉,该如何立足于正邪不两立的江湖?不如就一直让她做夏灵琛,他望在眼底,护在心头,此后余生,半步不离的夏灵琛。
如心有灵犀般,夏灵琛也在此时看向自己的鞭子,那些被他特意换上的纹饰,掩去了她的身世痕迹,从此经年累月地,将危险挡在身后,于无声处,一遍遍地诉说着他入骨的在意。
想到此处,她脸上又哭又笑,转念又焦虑起来:“可万一终有一日,我被发现了身份,若他们容不得我……”
“你怎么这么傻呢?”卿采之笑了,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可爱,将袖子递了过去任她拭泪,轻轻道,“还有我呢。”
天下人不肯给她容身之所又有何妨,他就是她的容身之所。
他单膝跪在夏灵琛身前,为她检查脚踝,好在应该仅是脱臼,回去养养便能好。
夏灵琛犹自震惊,泪痕未干,结结巴巴地让他别跪自己,他却只是轻轻地笑。
下跪这件事,在男儿膝下自是千金不换,在他泫然欲泣的小姑娘面前却一文不值。
“可是……还有宋昭意……”
“我已告知宋阁主,心有所属,辜负美意。”他沉吟片刻,又抬眸温和地望向她,面色微红,“我心爱的姑娘喝了醋使性子,我即便打晕了她也要把她背回家。”
她圆睁着眼,那晚青枫镇上的灯火与流光,仿佛也轻柔地落在今夜他的身上。
“我也要告诉你,那个怀江阁的弟子,是宋姐姐的意中人。”她总算也鼓起了勇气,血液沸腾,他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自得表情。
“我知。”他俯下身,如那日一般背起她,思忖了会儿,略有拘谨地问,“你该唤我什么?”
又是同样的问题,这一次,她却牢牢搂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唤道:“采之。”
更新时间: 2022-08-05 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