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一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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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江沐北在街角的咖啡馆打包了沙拉和美式冰咖啡,回去时途经一家水果店,又冲进去买了现切水果。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回摄影棚时,发现上午的拍摄已经结束了。
“辛苦了,谢谢大家……对了,请问看到Zavier了吗?”江沐北将打包的咖啡分发给收工的摄影师和助理,余光不断地向四周逡巡,寻找林星川的身影。
“应该在休息室,林先生今天的状态很好,出片神速哦。”今天拍摄的品牌主理人是林星川的朋友,叮嘱一定要由他来拍这一季的宣传海报,而品牌经常合作的一位摄影师恰好也在内地,于是前一天晚上林星川结束了香港的行程便匆匆飞到上海,只睡了四个小时便起床工作。
江沐北果然在休息室找到了林星川。他正斜卧在沙发上小憩,脸上的妆都没卸,眼睑下有一抹深蓝色的油彩。他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色连帽卫衣是他的私服,此时他半个身子都被罩在这件衣服里,让江沐北想起在欧洲艺术馆中看过的某些巴洛克油画,繁复、浪漫,又有些扑朔迷离。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再转过身的间隙,林星川已经醒了,一脸倦容,正悄然地看着她。
“饿了。”他看着她手中的纸袋,身体却没有动弹,修长的腿从沙发上直直地斜伸开去,正对着江沐北的脚尖。
江沐北把咖啡和沙拉递给他,眼前那抹深蓝色动了动,终于坐了起来。
林星川上个月一直在美国,推掉了所有工作,与家人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假期。他向来这样,休假的时候尽情放松,在模特最在意的“吃”的方面很恣意,运动也跟着懈怠,疏于身材管理。但一旦复工,他便会有意识地控制饮食,调整状态,甚至很极端地戒断碳水,力求在镜头前呈现最佳状态。
江沐北作为他的助理,很敬佩他的敬业精神,勤快地帮他跑腿买减肥餐。
林星川许久都没有接助理递过来的东西。他垂着眼睑,怔了一会儿,好像在缓神:“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她啊,你见过这个女生吗?”他从身侧捡起手机,给江沐北看屏幕保护图片。
那是一张在网络上被广泛传播的黑白照片,年轻的男生被风吹起一侧的头发,正看着镜头微笑,眼中有清冽的流光。画面的左侧,在男生前面,有一个短发女生的剪影,并没有对焦,似偶然闯镜的路人。
江沐北仔细端详了那张照片很久:“对不起,虽然你问过我好多次同样的问题,但我还是只能给你相同的回复。在这张照片上,我只看到了一个超模闪闪发光的十九岁。”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还没找到她吗?你还要继续找她吗?”
他答非所问:“我总是梦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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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她之前,林星川一直都是Zavier。那年他刚过十九岁,同父母住在芝加哥高地公园富人区的豪宅内,与那些非富即贵的人物为邻。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他用英文与人交流,常常听MileyCyrus和KatyPerry,总是熬夜上网,在社交媒体上晒着最新款的球鞋。
当然与他们也有些不同之处。他从小到大外形条件都绝佳,十七岁时身高已经蹿至一米八八,加上母亲在时尚圈的人脉推动,他早早就应了“出名要趁早”这句老话,读书之余吃起了“时尚”这碗饭。
Zavier是中美混血,母亲林依玥从小就赴美留学,后来留在国外建立了家庭。Zavier像母亲更多,黑发,身材颀长,而笔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眶像父亲,五官组合在一起,笑与不笑的时候都是昂扬的清隽少年。
他的生活很有规律,除了适量的拍摄与走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因为家里很少做饭,所以他通常都是在外面吃完晚饭再驱车回家。
他记得事情发生的那天傍晚,他和同学在学校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吃饭。大家谈笑着,气氛很好,便不自觉地有些贪杯。刚好母亲打来电话,提醒他隔天拍摄杂志封面的事,听他像是喝多了,便嘱咐他不要开车,等一下会安排助理来接他回去。
事故就发生在即将到他家的路口。
当Zavier在后座被急刹车形成的冲力惊醒且惊魂甫定之际,他注意到前排一只手握着方向盘的女助理惊恐地捂住了嘴。视线再往前延伸,在他们驾驶的汽车的正前方约莫三米远处,正停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而两辆车之间的地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助理回过神来后立刻扭头对他说:“Zavier,快别看了。”
但他没有回避,并且很快确认死者就是与他住同一条街道的琼斯先生。他冷静地报了警。
后来他们的街区热闹了很久,每天电视节目和报纸都连篇累牍地对这次事件进行报道与猜想。附近的居民不胜其扰,多次抗议,媒体报道便少了一些,但不久后随着琼斯先生公司的庞氏骗局被揭穿,又引发了更强烈的一轮舆论风波。
就是在那段日子,他开始经常看见她。
她毫不起眼,总是混迹在人群里,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她有时候是一名记者,带着笔记本佯装了解事件的情况;有时候是一名受害者,站在一批投资者中央,义愤填膺地追讨损失……终于有一天,她将他拦下来:“我在Vogue上见过你,你能帮我签个名吗?”
她递过来一本封皮斑驳的笔记本,随手将它摊开在他的眼前。Zavier很诧异,但还是摸出了口袋中的笔。他低头的瞬间目光突然凝滞——摊开的那页纸上,正放着一张琼斯先生出车祸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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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程静香,真正的身份是一名调查员,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在城中赫赫有名。那一年她二十三岁。
她的律师事务所接了琼斯先生的案子,劳斯莱斯的车主被指控谋杀,线索千头万绪。她整日游走在这片区域寻找蛛丝马迹,收集了无数亦真亦假的资料,带回律师事务所进行整理筛查,力求能打赢官司。
那时Zavier早已接受了心理疏导,并协助警方调查。出于对他的保护,他的身份信息没有向媒体泄露,程静香是第一个找上他的人。
他们的第一次交谈只进行了短短几分钟,其间Zavier很警惕,几乎没有输出任何实际信息。
“你会说中文吗?”她突然用中文问他。
“会,我有中文名。”
“哦?”她挑了挑眉,似乎饶有兴致,“叫什么呢?”
“林星川。”他说,“星辰与山川。”
他原以为她会因为好奇继续问下去,但她只是撇了撇嘴角,像是不以为意:“但你分明……像块小甜饼。”
林星川一愣。她已经转身走了,留给他一个黑色的背影。这个身影他不自觉地记了很久:女生斜背着一个巨大的白金汉相机包,正是夏天,她穿一件修身吊带背心,后背的蝴蝶骨凛然欲飞,整个人又飒爽又酷。
后来她又找过他几次。有一次是在他的学校里,她抱着手臂,缓缓地从高耸的廊柱后闪出,对着他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
“你真的看杂志吗?”那次林星川和她一起在学校吃了晚餐,他有些好奇又有些自得地说,“这一期Vogue上确实有我,还是大封面。”
她正大口喝着咖啡,然后指着林星川面前那份卖相很好看的可丽饼说:“所以我没说错啊,小甜饼。”她说完又指了指他。
她问他是否可以出庭,但林星川并不能确定,谈话一时间陷入僵局。
他忘了是谁继续开口说下去的,他们渐渐聊到了案件以外的一些事情,包括她的出身。她四岁时被美国的养父母从孤儿院领养,此后一直在美国生活。养父母给她提供了很好的生活环境,让她得以读书受教育,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她正式向他介绍自己,以及她的名字:“我没有改过名字,嫌烦,人生啊,还是轻盈些好。”
吃完饭他们准备各自离去,林星川突然说:“要不我们留个联系方式?方便你找我了解情况。”虽然他总感觉对方找起自己来毫不费力。
程静香斩钉截铁地说:“行。”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哎?”林星川的音调上扬,“这就走了?”
她顿住:“已经发给你了。”
他低头查看手机,果然有一条新的Message信息进来,只见她写:“那天你突然面对琼斯先生的死,害怕吗?”
她当然调查过他,包括他的家庭。这样一个在温室里成长起来的“小甜饼”,在目击那场事故后依旧如常地学习与生活,没有任何异样,这让程静香有些诧异。
“害怕得要命,尤其是事情被定性为谋杀之后,我更是脊背发寒,到现在还有些后怕。既然这样,要不……你送我回家?”林星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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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林星川终于收工了,他如常地换上私服坐进保姆车。待江沐北安置好一切请司机开车时,他却突然说:“我把手机落在片场了,现在回去找一下。”
他婉拒了助理陪同他一起去的提议,坚持自己下车回去取。摄影棚外的走廊上仍亮着大灯,刺眼的灯光将那里照得亮如白昼。林星川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给江沐北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临时决定与摄影师一起去吃夜宵,让他们先开车回去。
江沐北握着手机,一脸狐疑,她刚才分明看到摄影师已经收拾东西先走一步了。但她即使再担心也并没有多问,只跟林星川交代了几句隔天的工作后便离开了。
林星川在摄影棚门前的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灯光将他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玻璃门上。他往旁边斜跨了两步,调整了角度往门内看去,像是在确认某种神秘的信号。凝视很久以后,他转过头去,盯着视线上方的摄像头。
夜间的大楼寂静无声,那黑色的摄像头悄然似无尽的时间黑洞,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卷入虚无之境。
没过多久,他找到保安室,向保安申请查看今天的监控录像。对方问他原因,他一时间有些语塞,但只犹豫了片刻就对对方说:“一个我很想再见的人,好像来过这里。”
保安知道15楼那间巨大的摄影棚,来往的都是一些时尚圈的宠儿。也许是这深夜让人寂寞又心软,保安没有再深究林星川调录像是否合规矩,便给他调出了当天的录像。
男子弯着腰伏在电脑屏幕前仔细地看着,保安猜测他大概二十岁左右,五官非常立体,屏幕淡淡的光映照着他的脸颊。虽然他的神色有些疲惫,但仍有一种令人恍神的奇异的美感。
其实林星川并不确定是否真的看到了程静香,或许那短暂的一瞥只是基于他一直以来在脑海中揣度她、思念她而生出的幻想。他恍惚间看到了她:她静立在门外看着他,用她过去那般冷静且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片刻后,他听到摄影师在镜头后方提醒:“Zavier,你的目光有点飘。”等他再回过神来时,门外已经没有了人影。
他反复在心里摩挲那短短的一瞬间,来求证前踌躇了许久,想得到确认,又害怕面对失望。同样,在这样焦灼的情绪的支配下,他并没有看完所有的监控视频。
离开前,保安问他:“你想见的人来过吗?”见他没有回答,保安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这样的人,想见谁会见不到呢?”
类似的话林星川向来没少听——“你会尽兴地度过一生,得到比常人多很多的快乐。”在今年的生日会上,母亲这样对他说。
“我二十三岁了,也终于活到了当年你的年龄。”他从保安室慢慢离开,有一个声音从心里潜上来,“但是,程静香,这几年我并不是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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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做一名律师呢?”林星川曾问过程静香。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有些不解,“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什么时候去FBI(美国联邦调查局)报到?嗯,你肯定是看了太多律政剧。”
那是在加州的一个傍晚,残阳如血,他们在斯坦福大学的胡佛塔前看夕阳,落日的余晖碎金似的洒在他们身上。程静香枕着林星川的腿,正眯着眼看头顶簌簌作响的树叶。
林星川作为学生代表来斯坦福参加比赛,那时的他已经和程静香见过很多次面,从他第一次开口请她送自己回家开始,他们经历了很多次“送你回家时,发现时间过得真快”的时刻。尽管程静香总叫他“小甜饼”,尽管他也常常会觉得她很“龟毛”,但在他们之间,无疑有一种奇妙的引力在牵引着彼此。
琼斯先生死后,他身上庞氏骗局的泡沫破碎带来了持久而巨大的影响,总有些愤怒的受害者潜藏在琼斯先生家附近伺机发泄,程静香会提醒林星川进出家门时戴上口罩和帽子。
“如果真的那么危险,那帽子你戴吧,女士优先。”他将手边的一顶黑色渔夫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她感觉有些别扭,挣扎着想还回去,奈何他的臂力很强,一个手掌托在了她的耳后。
“听话,”他低声说道,“也许甜饼的帽子也会有点甜。”
毫无疑问,这便是暧昧了。
但这份暧昧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他们便在那个帽檐下接吻了。原本托在耳后的修长的手指绕过脖颈,落在她的锁骨之间。他的嘴唇柔软得好似熟透的桃子,带着甘草和一丝檀木的味道,引人走进一处旖旎的幻境。那里有风光霁月,也有红霞万丈。
她戴着那顶帽子回了律师事务所,晚上接到电话,林星川告诉他自己要去一趟斯坦福:“是一次国际物理比赛,大概去一个星期。”
她并没有夸赞他的优秀,而是很平静地说:“那祝你一切顺利。”
他原以为她会说“去那么久,我会很想你”,抑或是“我想请假陪你一起”,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对方冷漠的反应令他十分愕然,当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研究了很久,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
但令林星川意外的是,在他抵达斯坦福的隔天,程静香就飞了过来。
那时他们的队伍刚刚首战告捷,同行的队友正组织大家拍照留念。“Zavier,看这里!”一位女同学对他举起了相机。出于模特的条件反射,再加上“赢”的感觉确实很好,他露出了微笑。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有个女孩突然从镜头前跨过,呼呼地带来一阵风,她模糊的侧脸便被一齐拍了下来。
她在斯坦福待了两天,因为工作原因又要匆匆回去。离开的时候她搭深夜航班,林星川不舍又自责:“我不该让你来的。”
“你并没有让我来,我只是休假而已。”
“那你为什么来呢?”
这个问题她在登机之后回答了他:“一颗星星太孤单了,应该让群星组成星座,陪伴着你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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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这几年,林星川接受过很多采访,也许是这些访问已经经过筛选,并没有记者问过他的感情生活。事实上,他内心隐隐有一种期待,期待有人来问,发表在媒体上,或许她就会看见。
在这通“从未有过的访问”中,他想说:“我一直在找一个曾经在斯坦福大学从我面前跑过的女孩,那个瞬间被记录了下来,是我与她唯一的合影,我想找到她。”
“爱让人虚张声势,我明明是一个很胆怯的人,但仍在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后退。”
每次他这样想着,便会连带想起很多关于程静香的回忆。
从斯坦福回来以后,他们都很忙,但依然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见面。他的头发渐渐长长,有一次她拨了两下他额前的刘海,歪着头笑:“你为什么要留这么厚的刘海?太长了吧,我们几乎一样了。”
下次见面,他便把额发给箍起来。她依旧调侃:“像戴着紧箍咒。”
林星川虽然会说中文,但中文阅读能力有限,程静香便将《西游记》的故事讲给他听。可毕竟她自己也水平有限,讲得磕磕绊绊的,林星川听得不由得蹙起眉头。
“怎么,很难懂吗?”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真有那种咒语,让人头痛欲裂,立刻认输。”
程静香目不转睛地凝视他,觉得他这个人有种骇人的天真。那一瞬间,很多思绪向她涌来。她向来行事果断,此时却有些迷惑,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之路会行至何处,也不知道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恋人,她是否能够真正拥有。
她倾身去取他手边的纸巾,撑在桌角的手臂却迟迟没有收回。隔着快餐店里狭窄的桌子,她在他的侧脸印上一个吻。
“这便是咒语了。”她在他的耳畔说道。
在那之后不久,林星川飞了一趟意大利,工作的间隙去商店为她挑选了一份礼物。那是他除了给母亲买礼物以外第一次为女生准备礼物,内心有些惴惴不安,但更多的是喜悦与期待。回到芝加哥后他立刻给她打电话,电话那端起初是一阵忙音,再打过去便是关机。他心里渐渐浮起不好的预感,立刻赶去她的律师事务所。他也是这才知道原来她叫Zoe,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年。
对于她的去向,律师事务所表示无可奉告。林星川冲到合伙人的办公室发飙以至于惊动了保安,最后电话打给了林依玥,他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重要客户。
那天晚上的家庭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林星川坐在父母对面,始终一言不发。最后林依玥无奈,半是劝慰半是威胁地对他说:“Zavier,年轻气盛难免会有些欠妥的行为,爸爸妈妈可以理解,也不想过分干预。但你快二十岁了,你得弄清楚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
“在恋爱。”他忽然用中文说,声音很平静。
似乎有风暴要来了,林星川隐约感觉到。这风暴隐匿于微风之中,此时悄无声息,但即将掀起巨大的波澜,裹挟着无数潜藏于生活深处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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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准备送给程静香的礼物,林星川一直没有将它送出去。这些年他常常出差,那个盒子始终放在他的行李箱中。有时候他会在失眠的夜晚将它取出,异乡的夜总不乏华灯闪烁,流光溢彩,隔着窗外整个城市的灯火,思念绵密如夜幕中的星群,他却再也没有打开盒子的勇气。
林星川大闹了律师事务所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程静香的音信。他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对她知之甚少,他们的生活仅有极小的一部分相交。
程静香不在的时间里,他一有空闲便去两个人以前常去的餐厅吃饭,点她常点的糖渍苹果可丽饼。
终于有一天,她再次出现,风尘仆仆,毫无预兆地坐到他对面。
“嗨,我同事说有个很帅的男生去找过我。”
“也许是你们的客户。”
“不会,我知道自己工作上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她眨着眼睛,语调轻快,“找我有事吗?”
她穿着一件大号牛仔衬衫,说话时右手不经意地往袖子里缩了一下,这个细节被林星川捕捉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目光深沉:“欢迎回来,Zoe。”
程静香镇定地同他对视,继而莞尔一笑。但那个笑容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便冷却下来,像是燃烧已久的热情突然阑珊。她什么都没解释,立刻起身离开。
如果是二十三岁的林星川,他不会在那样的时刻揭穿程静香对他隐瞒的部分。但那时的他太年轻了,失了方寸,也不够冷静。在追出去时,他用力拉扯住她的手臂。他们就站在餐厅门口无声地僵持着。很快,他惊异地发现有血正从她的手臂不断渗出,蔓延在牛仔衬衫上。血渗得越来越多,自始至终,她都一声不吭。
面对林星川慌乱的眼神,程静香只是说:“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参与了另一起调查,中途出了事故受了伤,在医院住了一阵子。”
“受伤严重吗?”
她的嘴唇逐渐失去血色,但语气仍轻松得好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枪伤,算我命硬。”
后来他发了疯似的载她去看医生,在车上他手指颤抖地翻出手机准备联系私人医生,程静香却制止了他:“不用,我认识的朋友可以帮忙处理伤口,之前也是他在帮我处理,我把地址报给你……”
她朋友的诊所在郊区,他们到达之后,朋友很艰难地将几乎要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的程静香给抢救了过来。
她苏醒时已经是深夜,林星川守着她靠在床沿睡着了。
刚才,林依玥的贴身助理来过,向他转告他母亲可以帮程静香找更好的医生,但林星川很坚决地拒绝了。助理叹了口气,脸上有几分了然的神色,没有再坚持,确认他的安全后便离开了。
送走母亲的助理后,他在门口遇到了程静香的医生朋友。对方是个身形高大的美国人,同程静香一样,看人的目光中总带着审视。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他说,“之前Zoe和我说过,她的恋人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却很勇敢地和她谈恋爱。她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不,事实上她买了所有与你有关的杂志,将有你的部分都拍下来存在了手机里。她的朋友很少,除了我,她大概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好看的男孩是她喜欢的人。”
他还告诉林星川:“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受伤,她这份工作本身便带有危险性,尤其是对一个女孩而言。我之前劝她等伤口彻底愈合了再回去,但她没有听从我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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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静香只休养了半个月,恢复期人也跟着瘦了一圈,很快便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工作。
不久以后,林星川在电视上看到了琼斯先生案件的判决,他确实死于一场谋杀。法庭外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双方律师行色匆匆却根本无法脱身。林星川敏锐地捕捉到了程静香的身影,发现她既没有很高兴,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游离在人群之外,很快便抽身走掉了。
他带着香槟和那份礼物去她家找她。上次从诊所离开时,他第一次送她回家。她独居在一处黑人聚居的街区,公寓并不大,但因为物品很少,所以显得很空旷。
他在客厅里看到了医生说的那些杂志,拿出一本翻了翻,觉得很开心:“这个泳池是租用的我父亲的一位朋友家的,记得拍摄结束后我在里面游了很久,上岸后发现天已经降温了。回去时我独自开车经过海军码头,游客很多,当时我就想,下一次如果是两个人来就好了,可以一起驾游艇,在密歇根湖上看烟花表演。”
程静香不置可否,凑过去看他手中翻开的那一页,半晌说了句:“那也不难。”
程静香家的客厅里没有沙发和桌椅,只在地板上随意放了几个坐垫。他们坐在垫子上喝完那瓶香槟,林星川的心情很好,觉得意犹未尽:“我再去买一瓶。”
程静香制止了他。她的冰箱里别无他物,却常年备着威士忌。她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加了苏打水和金汤力,并向他解释说存酒已是她的习惯。曾经的养父母都很贪杯,一直参加戒酒协会,但从未戒成功过,每次喝多了便会互相埋怨,然后迁怒于孩子。
她说她小时候挨过不少打,虽然美国有着极为完善的法律来保护孩子,但她的身份特殊,即使换一个家庭,一切也是未知数。艰难地熬到成年,她便迫不及待地参加了工作。
“你肯定觉得这份工作辛苦又危险,很不值。”她把调好的酒递给他,同时与他轻轻碰杯,“其实不是,有些人享受高光,有些人不想被目光聚焦。我是后一类人。”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林星川倚靠着墙壁,长腿屈起,她斜着身子将侧脸靠在他的小腿上。他们聊了很久,到最后他渐渐觉得闷热,像是有一股热气忽地钻进屋子里,逼迫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在意识彻底混沌前,他对程静香说:“我为你挑了一份礼物,是一条项链,就在我外套的口袋里,那上面有一颗星星。如果可以,你可以将它当成我……”
之后他是在自己家中醒来的,从父母口中得知自己经历了一场火灾。
他们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去那里,只是说:“火势很大,还好你知道从楼梯逃生,被消防员在楼道里发现了,休息好了便没有什么大碍。”
林星川有些愣怔,那是他第二次去程静香家,每次去他都是由她领着搭电梯上楼的。旧公寓的楼道纵横曲折,他并不知道她家的位置。
那场火灾是由一户居民家意外失火引起,有六个人在大火中遇难,程静香也失踪了。
不久后林星川接到消防局的通知,让他去取遗落在现场的衣服。将他救出来的消防员说,那件橙黄色的外套当时被打湿了披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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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接过衣服,衣服早已风干,口袋里原本准备送出去的项链原封未动。
林星川这几年一直在寻找程静香,他努力拼凑两个人相处时的点滴,一点一点地寻找线索。到了后来,他觉得自己渐渐活成了她。
她始终杳无音信。有时候他会有瞬间的断片,就像他不记得那场大火的任何形迹,他会忽然忘记她的样子,于是这几年的一意孤行就像一场幻觉。他会想:爱情或许真的就是一场幻觉,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想爱着你,哪怕要面对失去与心碎。
或许爱情的本来面目便是失去与心碎。
他常常梦见她,梦境修正了很多他原来懊悔的事情。他可以更早一些吻她,没有去她的律师事务所惊动她,更没有在餐厅外面用力地拉扯她。他甚至可以更早一点遇见她,在她年幼的时候,在她年少的时候,在她无数个需要拥抱的时刻……那些梦境像叹息一般悠长,像夜海一般幽深。
母亲找他聊天时说:“我相信你的朋友并没有发生意外,也许她只是有些自责。”
林星川不解。
林依玥说:“她应该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才会自责把你拉入了她的人生……爱情有时候很自私,有时候又伟大得要命,哪怕要自我牺牲。”
说完她又补充道:“你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盯着我,过去我虽然很好奇你与程小姐的关系,但我从未干涉过你们,我不是那种母亲。”
后来林依玥多次安排林星川回国,嘱咐他在工作之余,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情。
那晚他没有查看所有的监控录像,因为他想到自己与程静香之间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她总有方法找到他。既然如此,在最终章来临之前,再等一等她吧。
半个月后,林星川到上海工作,地点在繁华的外滩。助理江沐北临时要去合作的品牌工作室调换一件尺码不合适的西装,临走前匆匆告诉他:“午餐我已经帮你订好了,等会儿会有店员送过来。”
中午,他坐在户外休息棚下等午餐,手机忽然响了:“喂,请问是林先生吗?这里是新轻食主义餐厅,您订的鲜虾芦笋沙拉已经卖完了,能帮您换成别的吗?”
忽然,他的双眸微动,握住电话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但语气却尽力如常:“好啊,请问有推荐吗?”
“呃……推荐您试试小甜饼。”
林星川顿时眼眶一热,一边揉着眼角,一边站起来急切地察看四周。
他是对的,他的女孩总有方法找到他。此时,她就真切地站在不远处,在人来人往中,对他微笑着挥手。
更新时间: 2019-11-10 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