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血血理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
司羽和云雀,永远住在开满天堂鸟的花园。
这个世界上有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吗?我好希望有。
你不觉得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童话的开头。
01
中介打来电话,说房子已经打扫好了。按照云雀叮嘱过的,没动后院的那些野生花草,同时也表达了担忧,太久没人住的老屋,没准已有别的东西登堂入室,做了这个地盘的主人。他没挑明是那些东西是爬虫、猛兽还是看不见的什么,云雀笑了笑没说话。下午最后一个会议安排在五点,结束后客户请吃饭,她推说有事驾车走了。客户在后面看着她的车,知道那个牌子好贵,以为是自己说出的店名太寒酸,唐突了口味刁钻的大小姐——好蠢,早该看到她一身名牌的。
云雀开到附近的路口停了下来,在车里坐了半小时,又到便利店买了一杯咖啡,喝完心脏怦怦跳快,这下可以安慰自己紧张只是由于咖啡因了。
她索性不开车了,徒步过去,地址很好认,“香雪路7号”,小路的尽头就是。只是6号到7号之间奇怪地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快到冬天,两边干枯的树木伸向天空,像囚犯渴望自由的手臂。
中介留给她一个信封,金色火漆封口,用手能摸到里面的钥匙。云雀看着那个小鸟形状的戳,自嘲地想大家好浪漫,她的浪漫早就死在一次次剧本会议的针锋相对里。“你这样根本不行!观众才不会去研究故事背后的逻辑!他们需要更直接的荷尔蒙!”资深人士朝她拍桌子,咚咚咚!
买下房子的时候,中介反复问她:“你真的确定要这间?你一个人?其实还有别的适合单身贵族的高档公寓,你不再考虑一下吗?”云雀连答“是,是,不需要”,好像做高考题涂黑答题卡。
从确定到搬进来,不过一个月。
她屏住呼吸,拧开那扇铁门,石头铺的小径就在眼前,弯弯曲曲不知转到哪里去。当初中介要向她介绍格局,她拒绝。中介最后没脾气地笑了,说好奇怪的人。云雀眨了眨眼睛,难得活泼地说,你总不会希望这栋房产砸在你手里吧?
房子有三层,入住的第一天,云雀只打算先熟悉第一层,像是和小狗培养感情一样不能一蹴而就。泡了一碗面,垃圾食品,她贪婪地吃完,胃里泛起一个做了坏事的嗝。“有教养的女孩要懂得管理自己的一日三餐。”很久以前的训话,久到童年时代,成为条件反射,至今还会因为坏了规矩而感到不安。
半夜冻醒,想去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行李箱里抽一张毯子,她光脚走到前厅,玄关忘了锁,漏进些许莹白的月光来。可今天分明是上弦月,云雀迟疑了,这或许是梦,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敢做梦。
她打开门,怀着温柔的预感。不管是什么,她想,如果我打扰到你,我道歉——
先看见的是一双少年的眼睛。
屋檐外头下着沙沙的雨,云雀几乎以为那些雨水都尽数落进了他的眼睛里,少年才会有这样一张水光潋滟的脸。可他身上的白色T恤没有丝毫洇湿的痕迹,他整个人干燥如未被书写过的白纸。
“司羽,你为什么在这儿?”她问,有种酒醉的微醺感缠上来。风打着旋吹过院子,卷起冰凉的香气,远处好像传来苏格兰风笛的声音,像是牧羊曲的前奏。
“你问得好奇怪。”少年直接看向她的眼睛,年轻才会有这样的莽撞,“我一直在这里。”
“在这里?做什么?”
他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身子往旁边稍稍一侧,骄傲地说:“打理花园。”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云雀清晰地听见噼噼啪啪的脆响,她以为是火星,脚趾都钩起来了,下意识地弓起背要跑。然而不是,是花——红色的天堂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尖锐的花瓣离开叶子伸向天空,像一支支昂扬欲歌的鸟喙。少年得意的笑容如星辉那样漾开。
“怎么可能!”她惊呼,“现在是冬天。”
“为什么不行?”他微笑,“云雀,我答应过你。”
02
清晨如凉水一样泼到脸上来,云雀一个激灵醒了。
好多年了,睡眠乐此不疲地和她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因此她不会错过任何一趟班机。这几年,她坐了多少趟班机,把她从这个会议室送到那个会议室,从这个座位送到那个座位。
那个项目已经筹备了两年,她到处奔波,导演、演员、厂商、资方、平台……一切都到位了,却迟迟不开机。人生有多少个两年可以等?她好几次想用上这个问句,可是看了一圈周围人疲惫的脸,知道他们也想问。
“决定了,换个选题,做都市家庭。”老板拍板。
甚至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成熟到拥有了一张逆来顺受的脸。项目总归还没停,没停就代表有希望。
云雀看了看选题大纲,讲的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新仇旧恨交织在一块,光看文字描述就觉得锣鼓喧天。
“挺幸福的。”十分钟休息,她指着其中一段文本给旁边的商务看,对方看得直皱眉头:“要真这么折腾,我还不得从楼上跳下去啊!”云雀懂了,电视剧是写给她这样隔岸观火的人看的。
老板叫她,问她还能不能跟。
“为什么不?”她因为对方的关怀感到刺痛,“麻烦不要在这个时候丢失用人的专业精神。再说了,我要真那么脆弱,就该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防上街遇到喊爸妈的小孩。”
老板举手投降,又问她:“对了,姓卫的小孩合同谈得怎么样了?”
她皱眉:“那个十岁小孩?你还坚持用他?”
老板露出“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脆弱的小孩比较受观众喜爱,要是将来大红大紫了,他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总之来都来了,你还是去一趟,表达一下合作的诚意。”老板扔下最后一句话,“这个项目你既然要跟,我想用他。”
出于“专业精神”,云雀敲响了那扇门。
过了大概十分钟,那扇门后才传来回音,像是微弱的信号冲破遥远的黑洞。
“门没锁。”
搞什么啊!她在心里呐喊,难道没人教他什么是安全意识?!
算了,工作。
她几乎觉得自己闯入了又一座失修的老宅,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摇摇欲坠,灯管滋滋地发出电流声、墙皮发霉……除此之外,视线里竟只剩那个小孩!
这里怎么连一张床也没有!他是外星人吗!
“嗨。”他抬头看她,睫毛像细软的水草,真是个漂亮的小孩,“好久不见。”
她走过去,不客气地打他的头:“装什么大人说话!”
03
回到家已是凌晨。
这是云雀的习惯,再晚也要睡在自己的床上。这次到了家门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床已经变成了一楼的沙发。进了院子,却怎么也摸不到房门钥匙,她几乎把包翻了个底朝天。
“看看在不在口袋里?”一个温柔的声音提醒她,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你总是顺手。”
她的手慢慢地摸到裙子口袋的位置,传来硬硬的金属触感。
她僵持着,不肯掏出来。
“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她说。
少年好脾气地点头。
“我今天找到了一些蒲公英的种子。”他伸手给她看,“你喜欢的话,我就种下去。最多三个月就能开花。”
云雀不说话,今天没有月亮,衬得更安静。安静久了,就有了密度,密度压在她的肩膀上,她顿时觉得奔波一天都不比现在更累。
“你不是。”她果断地下判决书,“你不是真的他。”
“为什么?”他的微笑像晴天下面平展开的玻璃纸,没人舍得伸手去揉皱透明的光面。
“司羽,你只是我的童话故事,”时隔多年,她终于流下伤心的眼泪,“是我的幻想。”
九岁那年的秋天,她蹲在墙角,发现了蒲公英。她不舍得摘,抻长了脖子吹气,谁知道白色的绒毛纹丝不动,她鼓起腮帮子:“噗——噗——噗!”
“还没到时候,再等一个星期就好了。”
男孩的声音吓得她往后栽了一个跟头,她爬起来,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他蹲下来,很自然地帮她拍掉裙子上的土,一、二、三,像是风吹过裙子的下摆。
总之从那时起,司羽就非常温柔,也是因为太过温柔反倒被人忘记,太过温柔以至于发生那件事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因此对他的挞伐也更加猛烈——
“不敢相信,他明明有一双世上最无辜的眼睛。”
“所以才说人心可怖,真的是不能从外表来断定一个人!”
“云雀的爸妈是怎么待他的?最后竟是现实版农夫与蛇!”
她捂住耳朵,可那些话还是涌进来。她为了不去听,只能长时间地昏睡,两年后才逐渐清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家,因为休学没有毕业证,也没有司羽。
或许这个顺序不对,司羽应该放在爸爸妈妈和家的中间——
司羽是哥哥。
爸爸把他带回家的那天起就告诉她:“云雀,从明天起司羽会和你一起去学校,虽然你是妹妹,但麻烦你照顾他咯。”
她小心地打量眼前的男孩,五分钟前给自己整理过裙子的男孩站在大理石地砖上竟然显得笨拙而局促,松弛的手指此刻居然蜷起来像是萎缩的枯枝,好像他天生就属于外面的世界,这钢筋水泥铸就的宅院是囚禁他灵魂的牢笼。
只不过她两天前刚许下生日愿望,希望妈妈给她生一个哥哥,此刻上天回应了她的渴望,她心里这么想,走过去牵起他的手。第二天她也是这样,坚定地牵着他的手站在讲台上,像一个小英雄那样接受周围同学好奇的目光。她终于有了亲密的同龄人,却还没来得及了解清楚一件事——
哥哥是云雀的哥哥,却不是妈妈的小孩。
深夜十二点,云雀打开冰箱,咕咚咕咚喝下半瓶凉水。灶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妇人的絮语。
凌晨一点,她抱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盯着对面墙壁上高高低低的树影,挺拔的男人和少年。风扫过,就像男人戴上帽子,推开家门离去。
凌晨两点,她终于想起自己为何失眠,到今天为止,爸妈和司羽已经去世整整十一年。
04
“这是什么?”姓卫的男孩皱着眉头,一开门迎接他的便是火红一片。
“天堂鸟。”云雀走进去,看了看四周,想起男孩家连桌子也没有,便把花往男孩怀里一送,“拿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鱼嘴形状的玻璃樽,在水龙头下接了水,这才再度把花接过去。
“喂?你来干吗的?”
“喂!不要放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我家!”
“喂!喂!喂!”
云雀把花瓶摆在窗台下,红色的花朵像是这间房屋跳动的心脏。她站远了,抱着手臂看了又看,没理会姓卫的小鬼气得大吼大叫,最后满意地叹气,这才转头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还有,我不叫喂。”
坐在麦当劳,两个人面前各有一个套餐,本来给男孩点的是儿童套餐,见他胃口好遂调换了。云雀倒是不饿,来这里找他本就是工作之一,只要找到他的监护人,让他签署童星培养计划合约,她就算完成任务了。但她迟迟不愿意来,也是因为这个小孩的情况复杂。据说他的父母很早就扔下他跑了,带大他的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老人去世后,他就一点一点卖掉家具,在繁荣的都市里成为孤岛求生的小小鲁滨孙。
“你叫什么?”云雀问。
“我没名字。”男孩捧着面包体,嘴角的芝麻也用手指扫进嘴里,像做功课那样小心地咀嚼。这是云雀没想到的,她以为他无人管教,可原来是她傲慢了。
“怎么可能没名字?”
男孩放下食物,看着她:“我只是觉得我有不想要的权利。”
“我不想去学校了。”有一天在饭桌上,司羽不安地开口。
那时他们一同去学校刚两个月,白天上课时数学老师发现司羽不在自己的座位上,便问云雀他去了哪里,像他是她的一个小小的挂件。云雀不知道,他一节课没回来,第二节课又是如此。班主任以为出了事,发动了全班同学去找,结果在小花园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仔细观察在一朵花上交尾的蜜蜂。
男孩天真而忘我的样子彻底激怒了老师,老师要监护人立刻过来。司羽的脸顿时褪了色,无助地看着云雀,眼睛里的光好暗淡,根本不像他观察植物时国王般的自信。
司先生当然没空来,他常年在国外,接电话的是司太太。老师说:“很抱歉,您的儿子恐怕会给学校带来困扰……”
等家庭成员在饭桌旁边到齐已经是两周以后,司羽打了两周的草稿被毫不犹豫地驳回。
“你是我儿子,不是什么农场里的下人!”爸爸从来没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总是喊自己云雀公主、小云雀宝贝……
哐当!妈妈手里的餐具落在盘子里。
于是司羽还是要去上学。他越来越像安静的人偶,呆板的、无趣的,直到有同学当着云雀的面大声说:“你哥哥好逊!”云雀才终于知道上天给她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哥哥,于是在放学后第一次松开了司羽的手。
那天晚上云雀起夜,刚出房门便看见一个身影晃过,吓得她差点放声尖叫。定睛一看正是司羽,男孩光着脚,像是幽灵般地走出家门。云雀跟在他后面,不知道该不该拉住他。司羽自顾自地走到院子里,然后躺下,他睡在了花丛里。
第二天早上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然后照样去上学。除了云雀和床单上莫名地多出来的泥土,没人知道男孩曾在梦中数度想要回到他灵魂的故里。
云雀对此守口如瓶,她听说爸爸是在一个农场里找到司羽的,他整日与动物为伍,抱着刚出生的小羊,对前来的陌生人露出不设防的微笑。他不知道数学公式、物理原理、化学药剂将会像牙签那样一点一点剔掉他的微笑。云雀不懂自己发现他睡在花丛里的时候,心里的那种酸楚是什么。有一天夜里下了雨,她默默地为他打伞,雨水落在伞面上再倾泻下去。她看着他的衣服一点一点湿了,着急地哭了。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那天夜里的雨,明白年幼的自己正在试图保护一个奇迹。撑伞是撑给他,更是撑给不得不接受一周两次钢琴课、睡前喝牛奶并刷牙、举止端庄的自己。
司羽生日那天,她送给他一本植物图鉴。
“你说你叫云雀对不对?”男孩终于吃完了,把手交叠着放在桌上。
云雀点头,狐疑地看着“鲁滨孙”,猜他想说什么。
“那你以后就喊我的代号吧!”男孩因为吃饱了而显得慷慨。
“哦?007还是邦德?”云雀随口和他开玩笑。
“司羽。”男孩说,“司机的司,羽毛的羽。”
她的身体晃了晃,虚弱地看向桌子对面的人。
“你……说什么?”
你刚刚让我叫你什么?
05
“我和云雀,永远住在开满天堂鸟的花园。”
云雀看着那行字,看到字不成字,支离破碎,看到时间的分秒模糊了界限,让她觉得她在一个巨大的防空洞里睡了好多年。
“我就是看过这个才那么说的,这是婆婆给我买的唯一一本书,”男孩似乎觉察到气氛不对,“你不愿意就算啦。你叫我小卫也没有关系,007也可以,我都无所谓。”
“只是你不要不说话,你这样看起来好可怕。”
云雀手上牢牢攥着那本薄薄的书,是十几年前印刷的一本童话。她没听过书名,出版社也在很偏远的地方,几万字,定价二十,印量八千,扣除成本,作者根本赚不到多少钱。
只是她一眼就看出了作者是谁。
哥哥,你从来没对我说过。
哥哥,你骗了我们好多。
但哥哥在故事的最后写,“我和云雀,永远住在开满天堂鸟的花园。”
“这个可以给我吗?”她问男孩,男孩像是后悔给她看了自己唯一的珍藏,犹豫了很久才说:“可以,可是我想看的时候可以向你借吗?我真的很喜欢这个童话。”
她感激地拥抱他,他们从此拥有了同一张借书卡。
“谢谢你。”她很认真地说,男孩有些害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之所以愿意和你说话,就是因为这本书,还有你送来的天堂鸟。”男孩今年只有十岁,再想做孤胆英雄也仍旧害怕孤独。门不锁是为了等待有人推门进来,有人带花来他就已经在期待下一个季节的芬芳。
回去的飞机上,云雀还在看那本书。
头脑清明而又混沌,每看到一个铅字的“云雀”,太阳穴就被细线拉扯得跳动一下。
一切都像是预兆,从她把老宅买下,重新住回童年的家,死去少年的幻象趁着夜晚进来,还有这本印着她和他的名字的童话书……线头究竟藏在哪儿?她要从哪里开始找?
出了机场,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通宵营业的网吧。烟味弥漫,她屏住呼吸在搜索栏输入“司家火灾”,四个字她输了足足一分钟。
网络多快,一秒钟都不到,搜索结果便尽数跳到她的眼前。
那场吞噬她生活的大火,烙下的伤疤至今还痛。
“疑凶”“孤女”“家产争夺”……用词大胆犀利,她甚至被好几篇文章的揣测逗笑,谁能想到悲剧的主角读自己的悲剧如同读剧本。可读着读着,她又哭了。
她从未对哪个经手的剧本如此感同身受。
漂亮的少年又溜了进来,好脾气地看着她。她忽然生气:“我说过没有允许你不能进来。”他的肩膀垂下去,到了季节,花也是这样凋零的。
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大家都不在了?为什么你还坚持待在这里?
她想得头痛欲裂,去照镜子,看到眼角的细纹,十二点的钟声响起,这是她三十岁的生日。
天哪,三十。从前想都不敢想,十岁的时候觉得二字打头的年纪都好远好远。
回到客厅,他还站在那里。
出事的那年他多大?二十岁。他看上去还是和原来一样,这房子不仅囚住了他的灵魂,还囚住了他的模样。
想到这儿,心好酸,她便走了回去。
“生日快乐,云雀。”他高兴地眯起眼睛。
他竟然从草丛里牵出一匹小马来,小马温顺地看着她,咴咴地叫。
她不想理,却又忍不住好奇,悄悄抬头去看,被少年抓了个正着。他把缰绳交到她手里:“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匹小马吗?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小马驹微弱地哼哼,优雅地踢着草皮。云雀看着手心里没有重量的缰绳,握不住的缰绳——只在这个花园里存在的蜃景。出了门,外面是电缆、车辆、现代科技的一切……
她站在童话和现实的交界点。
“司羽,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她问出口的瞬间,小马驹变成了消散的烟。
她和他彼此望着。
“我没有。”他悲伤地看着她,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06
这样的场景,云雀曾经见过。
高三那年,云雀和司羽已经坐在不同的教室,接受不同进度的课程教育。她一下课就跑下两层楼去司羽的教室找他,确认他还乖乖地坐在座位上,没有人欺负他。
她一出现,他的同学就起哄,说司羽的监护人来了。她狠狠地瞪他们,一个都不放过。司羽看到她以后,眼睛总要亮一亮,然后露出歉疚的表情:“其实你不用来看我,我现在很好。”他翻开上课做的笔记给云雀看,以证明自己正在努力适应。
“真的可以吗?”云雀不安地问。
司羽用力点头,露出笑容。云雀好喜欢哥哥笑,她讨厌大人们因为她是司先生的女儿而对她笑,也讨厌老师因为她考第一名而笑,更讨厌同龄人把哥哥当成她的污点而夸张地大笑!没有谁比得上哥哥,哥哥会和她讲农场的小羊,讲牛奶挤出来以后变成冰激凌奶霜。
上个假期她跟爸爸回了一趟司羽的农场,司太太仓皇地问他们要待多久,起初计划七天,最后压缩成三天。云雀终于见到安稳睡着的哥哥,白天他带她出去,让她骑一匹叫“雪团子”的白马,他牵着缰绳在前面走,云雀无端端想到“闲庭信步”四个字。他采大束的花给她,好香,晚上他们躺在草地上看远处升起的烟花,睡梦袭来前,她好像听见星星掉下来的声音。回家以后她以为哥哥就此解了乡愁,却不知道回去再回来让他的思念更重。他隐藏着灵魂的分裂对着她微笑,以换取她的微笑。直到月考时他昏倒在考场上,云雀才知道哥哥无法在农场以外的世界里生存。那张数学考卷上,他写满了“回家”。
云雀因为担心,月考排名一落千丈。
父母大吵,司太太大喊“不要让你带回来的野种毁掉我的女儿”,司先生这才认命。
司羽终于回家了。
云雀不用再下两层楼像是赶赴战场,她孤零零地背着大书包回家,惊喜地发现司羽在花园里栽了大片的天堂鸟。
“这是什么!”她快乐地大叫。
司羽看着她,说的却是“对不起”。对不起无法分担你的压力,对不起我逃跑了,对不起让你成为爸爸唯一的希望,我知道这花园里的自由是用什么换来的,是用的你的梦想。
他们那样彼此相知,就像有感应的双胞胎,对方像是自己残缺的另一半。云雀摇头,说没关系,只要哥哥你高兴,我可以学经济,接手爸爸的生意,这些我都可以。只是你可以一直为我种这种花吗?它们看起来好像要挣脱囚笼飞走的鸟。
某天回家,司羽不像往常那样在花园里等她。她不安地进家门,发现哥哥站在大厅里。这么多年了,他一走进这个地方,脚趾还是局促地抓着地面。
妈妈手里拿着一沓钱,是她从司羽的房间找到的:“你怎么会有钱?你是不是在偷家里的钱?”
“我没有。”司羽抬起头,她的心颤抖了一下,目光移开一点。
现在想来,一万块,是那本童话兑换成现实的价码。
“咚咚咚!”有人敲门,她打开门,“鲁滨孙”的小脑袋冒出来。
“老天爷!你怎么会来!”她头晕,忙把他抓进来,“你怎么找得到来这里的路!”
小家伙困得迷迷糊糊,只对她说:“你说过的,我可以随时来找你借书。”
07
“这里就你自己住不会害怕吗?”男孩问云雀,醒来以后,他已经里里外外逛了三圈。
她失笑:“你自己住那个房子不会害怕吗?”男孩想了想,最后涨红了脸。“我不怕。”
云雀不至于真的以为他找她只是为了借书:“你想答应我们老板的邀约?”合同就在包里,“不过你需要找一个监护人。你的爸爸妈妈,你能联络到他们吗?”
“鲁滨孙”紧张地捏紧了拳头,他是来谈判的:“如果我答应你去演……”
他看着她:“你可不可以当我的监护人?”
喂!小鬼!
高考完以后填写志愿,她迟迟没填。其实她早就有了标准答案,可是她不想落笔写下这个答案。老师高兴地查到她的分数,错愕地发现距离截止日期就一天了她还没有填报,直接杀上门来找她的家长。司先生把志愿表拿过去,唰唰几下就填好了,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她。她抱膝坐在楼梯上,司羽走到她的身边坐下。他久久地陪着她,最后开口说:“这种时候我希望我是你的监护人。”他递给她一张纸,是一张新的志愿表,他伪造的,上面的第一志愿后面写着“文学”。文学之于她就如同农场之于他,都是他们无法回去的故乡。
云雀带着那张志愿表去了金融系。假期回家,司羽还是种满天堂鸟等她,她上交成绩单的时候,他别过脸去不忍看。
“你想要什么?哥哥给你买。”司羽悄悄问她。
“我好想那时候在农场上我们一起看过的烟花。”她说,她想念的当然不是烟花,是当时头顶的天大得没有边,让她误以为自己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好啊,下次,等你下次回来。”司羽钝钝地笑。
等她下次真的回来,却看见火光冲破了后院的墙。
消防车来了,警察来了,救护车也呜呜着赶到,云雀看着三副担架被先后推进车厢,太不幸了,竟无人想过这个仪式像是送死人进太平间吗?她的眼泪都流干了,只觉得火焰灼着她的眼角。最后一副担架经过他身边时,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垂下。云雀看见,那只手的手心里捏着一枚火焰色的花瓣,天堂鸟的残骸——医务人员匆匆上来,用白布盖上。
后来他们说私生子为了报复,点燃了整座花园。真相当然不是这样,警方出具报告,可司先生的烟头点燃了藏在天堂鸟底下的烟花。那么多烟花,都是要等她回来放的。
她一直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悲剧的症结在哪儿,不在怯懦的她或者他,也不在爸爸妈妈身上,他们只是习惯了这么过。他们被教会怎么做能最快地得到最好的,自然要传给他们。世间的悲剧就这样轮回,从他到她。只是她没想到,如此种种竟要以死句读。
她昏睡了两年,醒来后从金融系退了学,从头修文学,以最壮烈的方式迎来了新生。
“你想好了?”云雀问男孩,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刚才的一路上,他被城市吓坏了。
真像。云雀在心里想,司羽,他和你真像,却又和你不一样。
他们走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口,老板正在打电话,透过窗玻璃看到他们。老狐狸,胸有成竹地挥挥手,让他们等他谈完手上这桩生意——再轮到你们。
他们坐在茶水间,云雀看着男孩的手在纸杯边缘握紧又松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想过吗?将来想做什么?”
男孩低着头,看着纸杯中映出的自己:“我想像一个普通小孩那样生活,上学、回家……”
那天,云雀拉着一个男孩逃跑的画面后来被广为传唱,大家都说她拉走了老板的摇钱树。老板冲出来问“怎么回事”,她大喊“我们不干了”。
她领着他,头也不回地奔向阳光。
08
少年从黄昏中来的时候,她亦有感应。
院子里的天堂鸟大片大片地谢了,露出原本焦土的颜色。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知道别人看不见。
“你要去哪儿?”她问他,永远二十岁的他。
“回去。”他看着很远的地方。
“农场吗?回去做什么?”她接着问。
“可能会变成云,或者一朵花。”他微笑,“我已经这么想很久了。”
风吹过的时候,索性变成雨滴掉下来,或者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走过去,踮起脚亲吻他的额头。她的嘴唇触碰到的,是忍泪的星光。
“哥哥,谢谢你陪我这么多年。”
她想起十五岁的夜晚,她看见收拾好行李想要逃跑的他,站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心无声地悲泣。直看到他无奈地走回来:“算了,我不逃走了,我留下来陪你长大。”
如今她长大了,她要放他离开。
“云雀你看!我把什么带来了!”男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扭头去看,发现新客人捧着一盆火红的花朵站在门口,是她带去的天堂鸟。
“我照你说的收拾了行李,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个也带上了。我记得这里有花园,所以我们一起把它种在花园里好不好?”
黄昏让天堂鸟的红色更红。
“好。”她微笑。
那部“都市家庭”播出来后反响良好,卫视上午播完深夜又从头放起。调台时,云雀会指着电视屏幕问:“如果你当时愿意,就会像他一样成为家喻户晓的小童星哦。”男孩趁着写作业的空当出来拿水果,很不以为意地吸了吸鼻子:“那种东西,我才不想要。”
他的作业本上面一笔一画写着他的名字——司羽。这是他的新名字,他会用这个名字解锁新的人生。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
“司羽和云雀,永远住在开满天堂鸟的花园。”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