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闻人可轻
我无父无母无姓名,独自游弋在这旷杂的世界,往后岁月漫长,我不能没有她。
01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故事。
还没有成为专职写手之前,我在梅海的城市音乐电台当过一段时间深夜情感档的主持人,那档节目一般不会有人听,多数时候我都是放着音乐打发过去的。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叫“茭白”。台长为此嘲笑过我,说我的艺名在梅海随处可见,真是随意极了。
那年夏天,8月6号,我记得很清楚,深夜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冲坏了东二环的一段路,接档的主持人因此赶不过来,所以我的节目破天荒地多出了三个小时。
那个故事便是在那三个小时里由一个叫宁消的姑娘讲给我听的。
她的声音很特别,像八月烈阳下撕裂的风。
“我要跟你说的是一段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的往事。”她小声说,我甚至看到了她握着话筒局促不安的样子。
“我很荣幸。”
“茭白老师。”她在电话那头好像很紧张,我听得出来。短短的一句自我介绍,她说了三遍,深呼吸了四次,喝了两次水,“我在等一个人,我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他。这些话,我怕如果不说出来,我就不可能放下他。”
“没关系,想说的,慢慢说,我听着。”其实我比她还紧张,可能是长期上夜班的原因,我有些心力交瘁,拿水杯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的安慰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最后一次深呼吸,然后将话题打开,故事发生在十年前——梅海高中,没人不爱百里陌的时候。
那一年梅深巷子里住着喜欢在废弃工厂墙上涂鸦的宁消,喜欢骑车在下坡路飞冲的尚下,喜欢睡觉的许划以及能歌善舞的代存和别人家的孩子百里陌。
风从巷口吹来,宁消手中的画笔掉到地上,笔头沾满了灰。
少年经过时弯腰将笔捡起,宁消伸手去接却不慎打翻了水彩,红的、黄的和蓝的颜料染上少年纯白的衣衫。
宁消一惊,抬头撞见少年冷清的目光,还有那张五官清明的脸,脸上长着一双会招惹桃花的眼。
“对不起。”宁消低声道歉。
少年没理会,拉着行李走进了巷子深处。
第二天国旗下,校长郑重地向大家介绍,说梅海高中来了一个小小科学家,年纪不大却拿了不少专利奖。
代存凑到宁消耳边偷偷说,一定是个奇丑无比的矮冬瓜四眼怪。
宁消附和。
一阵掌声过后,昨天在巷子里遇到的少年缓缓走上主席台。
没有戴眼镜,身高一米八,长得还不赖。
宁消感到脸上微疼。
他说他叫百里陌,然后再无其他。
他高冷痞帅地走下了主席台将主持老师晾在那里,台下口哨、喝彩声一片接着一片。
代存又凑到宁消的耳边,说的是,原来是他啊!
02
梅海西边有个东湖,盛夏的湖中充满生气。沿岸四周长满了水草,再往里一点被深深的茭白围得满满当当。
湖心有人划着小船,有人在游泳。
宁消看到百里陌的时候,他坐在一艘自制的小排上正往茭白丛靠近。少年紧蹙着一双眉,伸长了胳膊,修长的一双手次次掠过茭白的叶片,但都无功而返。偏偏他又很执着,一次不行就两次……宁消从没见过拔茭白拔得那么认真搞笑的人,站在岸上的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百里陌闻声扭头,还没看清是谁在笑,身下的小排就失去了控制,他随着小排摇晃了两下,“扑通”一声落水了。
看着湖面因此而激起的巨大涟漪,宁消先是一愣,接着笑得更大声了。
她原本以为,百里陌会很快钻出水面,不料,湖面都平静了,百里陌还没露头。她笑不出来了,一头扎进湖中,拨开水草互相缠绕的根须,她在百里陌落水位置的湖底找到了他。
他四肢舒展,两眼翻白。
很明显,他不会游泳,甚至不懂水性。
宁消将他从湖中捞出,拖到岸上,百里陌紧闭着双眼,一张脸惨白得吓人。
东湖以往也常有溺水的人,宁消见过几次,知道该怎么施救。只是当她仔细端详百里陌的时候,没来由地开始紧张。
少年微弱的呼吸缠在宁消的心头,她俯身贴上他柔软双唇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完了。
百里陌咳了几声,吐了两口积水,睁开眼,代存一张鲜活灿烂的脸就出现在他眼前。阳光刺咧咧地从她乌黑的长发缝隙中透过去,将她的眉眼映得十分好看。
宁消说这些的时候,就好像真的是在跟我讲故事,而她语气冷硬得仿佛她并不是故事的女主角。
我问:“为什么他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是代存而不是救他的你?”
宁消轻声一笑:“我那个时候回去找他的小排了。”
因为觉得是他做出来的东西,不仅是他,连同他的东西都觉得很重要,不能随便丢掉。她说。
03
代存开始有意无意地跟宁消提起百里陌,说起他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
宁消静静地听着她说的那些话。说他早起的屋里总是弥漫着冷清的橙花味,说他总是在房间一坐就是一整天,说他月夜下回家的那条路上永远繁星盛开。
宁消听得入迷极了,代存这个时候就会满意地收起话匣子。
梅深巷子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废钢厂,新纪年开始的时候钢厂搬了家,里面的设备都拿走了,剩了一个空壳子。
这个空壳子是宁消他们早年记忆深处的避世乐园,几个人一起给它取了一个极为骚包的名字叫“香巴拉”。
代存喜欢在厂房尽头的二楼平台上练舞,尚下总是滑着滑板穿梭在厂房的每一个角落,许划则安安静静地坐在太阳底下看小人书,而宁消永远都是拿着颜料满墙壁画着别人看不懂的东西。
百里陌造访的那天下午,代存正在压腿,尚下举着滑板让宁消给他画在墙上,许划已经睡着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倚在门口望向大家,像是来到了杂技团正在挑想看的节目。
是代存先看到的他,她从二楼飞奔到门口。
少年往后退了两步,代存友善又热情地将他拉到大家面前跟他们介绍——这是百里陌,又给他一一介绍大家。
敏感又鲜活的年纪仿佛一下子就融化在八月的气温里。宁消一眼望过去都是百里陌深深浅浅的影子,那影子刻落在斑驳的墙上胜过了她画过的任何一幅画。
百里陌从那以后就成了“香巴拉”的新成员。
许划在短促的夏日里将困顿诠释得淋漓尽致,却在秋天快来的时候突然醒了过来。他趴在宁消画画的墙壁下捧着书看得入迷,从早到晚眼睛没有打一次架。
而他身边坐着百里陌,从早到晚捧着PSP玩得尽兴又入迷,灵巧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游戏关卡总是被他轻易破解。
宁消蹲在梯子上扭头偷偷地看他玩游戏的样子,百里陌放在PSP屏幕上的手却忽然不动了,没过多久,屏幕上传来了失败的消息。
宁消撇嘴回头,百里陌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04
我望了望墙上的时间,宁消在深夜里的声音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不知道是情绪开始有了改变,还是因为她真的累了,穿过听筒传到我耳边的话有些绵软,像夏末雨后升腾起来的水雾。
“宁消,你怎了?”我问。
她低低地回:“我想起他以前跟我说的话。”
“什么话?”
“我走之前,他对我说,往后岁月漫长,宁消看不到你我会很高兴。”
“后来怎么了?”
后来,喜欢百里陌的人越来越多。
他的其他成绩并不好,但在物理方面却是个天才,转到梅海高中只是因为他签约的那个科技公司的老板在梅海。
百里陌在孤儿院长大,一路成长得并不顺利,科技才华刚刚显露便被那人赏识,那人赞助了他上学生活的一切费用。
在学校,很快大家都知道百里陌是一个怪人,他能钻到实验室里一连好几天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总是神清气爽。
他目中无人,不喜欢交朋友,上课的时候很少到教室,可是一旦去教室一定会引起轰动。因为比起那些只知道看片打怪和耍帅的同龄人来说,百里陌无疑是特殊又遥不可及的存在。
他的消息总是会刊登在各大媒体报纸的头版头条,如果只是脑袋聪明就算了,可偏偏他还有一副好皮囊。
后来追逐他的人已经不满足在学校里递情书或者表白了,梅深巷子从未像那个时候那样热闹过。
宁消悄悄地在废弃钢厂的空墙上开了一幅新画,画上有东湖的水、盛满橙花的房间和月夜下洒了星辉的路。
宁消的爷爷从澳洲考古回来带了一些礼物,让她分发给大家。
她去代存家的时候顺便带了一些给百里陌。
他坐在窗台上手里正拿着一个魔方,不管怎么打乱,他总是能在一分钟之内还原。真是没意思,他说。
宁消爬上窗台,在他身后轻轻拍了一下。百里陌扭头,嘴里叼着一根葱白的茭笋。
阳光很烈,百里陌稍微眯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宁消没能看到他的眼神,只不过从屋里飘出来的橙花味让她心头一颤。
她递上了爷爷带回来的礼物,他伸手接过,指腹相交,她仿若触电般收回了手,顺便打翻了他摆在窗台上刚做出来的小小机器人。
机器人落地,外壳碎了一地。
宁消吓了一跳,当下转身想要逃跑却被百里陌一把抓住,被他使劲一拽,她一下子撞到他的眼前。
百里陌眼光清冷,淡淡地说了一句:“要赔的。”
“随便摔一下就碎成这样,只能说明你的机器人质量不怎么样。”宁消是鼓足勇气说出的这句话。说完,她就跳下了窗台。
很快,她就后悔了。百里陌从窗台上翻下去,站在她面前,高出她一个头,一脸不讲道理的表情说:“你这话的意思是,”他靠在墙上伸出食指戳了戳宁消的肩膀,“不赔?”
“我没这么说。”
“那就是赔?”
“嗯。”
“好啊,那就……”
宁消没等百里陌说出怎么赔,就听到代存走过来的声音,悠扬婉转地叫着百里陌。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回家的一路上她内心升腾起了很多奇怪的情绪,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惶恐不安却又沾沾自喜。
夏末,东湖秋茬的茭笋冒出了水面,没有完全成熟,个头也不大,剥开层层外衣,里面只有小小的一截。
嫩白嫩白的,掰开闻起来是一股清水冲了橙花的味道。
自那天起,百里陌每天早晨推开窗户,窗台上总是有一把剥干净的茭白,还沾着水珠,有太阳的日子里,那些水珠里映着百里陌的脸,脸上有一抹清淡的欢喜。
宁消站在梯子上,让许划给她递青色的颜料。她的画中,东湖水中的茭白已经长得很高了。
“阿宁,你腿上为什么有泥巴,这个季节了还下水去玩吗?”许划问。
宁消弯腰将小腿上的泥搓掉:“哦,就是突然想吃茭笋了。”
“还没熟呢。”
“熟了,没意思。”
05
“你取茭白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喜欢吃茭笋吗?”宁消问我。
“不是的,因为在梅海,茭白随处可见。”
茭笋在梅海确实常见,普通得就跟宁消这个人一样。
没有代存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也不像代存身体轻盈能随时随地翩翩起舞,就连脑袋都没有代存聪明。
她只会把茭笋剥好放在百里陌的窗台上,而代存却能把不起眼随处可见的茭白炒成味美可口的菜肴。
百里陌说喜欢茭白,一定是指代存加工之后的。
很长一段时间,百里陌都没有去学校,也没有来“香巴拉”。听代存说他是去参加科技展了,
不出意外,百里陌研发的新品很快就要上市。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巷子里的大人们脸上是无光的。
尚下妈妈摔了他的第N个滑板,这次的理由是——滑滑滑,天天只知道滑,看看人家百里陌,没爹没妈还那么努力,人家都在挣钱了,而你还只知道花钱。
可是尚下妈妈从不检讨自己,天才成功虽然也需要后天努力,但娘胎带出来的智商这是不能忽视的客观因素。
许划小的时候头部受过伤,到现在还没好利落。他妈妈虽然也很想他跟百里陌一样,成为优秀的孩子,可有些事不能勉强。在这一方面,她比尚下妈妈想得开。
代存就不说了,她从来都是她爸妈的骄傲。
而宁消,她被爷爷捡回来的时候,他就只希望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平安长大。
羡慕百里陌的是她自己。
宁消没有想到,百里陌参加完科技展会第一时间来到她家,那个时候她还拿着梅海晚报盯着头版头条上百里陌的照片看得出神。
“看真人不是更好吗?”百里陌将脸送到她面前,一双眼甚是无辜。
宁消吓得从板凳上摔倒。
她急于辩解,百里陌并没给她机会,蹲下问她:“你之前说要赔我机器人的话,还算不算数?”
“自然。”
“那好,跟我来。”
梅海湿地公园边上的现代高档公寓,百里陌小小年纪就拥有了一套。
开门扑面而来的是冷清的橙花味。
“我要你,给我画一组宣传画。”百里陌指着客厅中央摆着的那堆机器对宁消说。
“为什么是我?”
“因为只能是你。”
百里陌说,在他召开新品发布会之前,这里一切都是保密的。
宁消趁机“勒索”:“想要我保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
“好。”
百里陌开始熬夜,通宵通宵地熬。
宁消很快就找到了橙花香味的来源。主卧里,不分白天黑夜地点着一盏香薰灯;窗帘拉上,暖黄的灯光将宁消对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拉扯出来。
还没有遇到爷爷之前,她生活的地方不是梅海,她记不得是什么地方,只是那里有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林地。
她记不清楚那是什么树林,只是到了秋天的时候,远远望过去一片橙黄,风一吹,像波浪一样,那些模糊的片段成了这些年她心头一直在牵挂的过去。
那些过去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飞速闪过,她皱着眉头,握笔的手开始变得流畅,雪白的稿纸上,不一会儿就染上了层次好看的颜色。
当百里陌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宁消低头蘸了最后一次颜料,一幅印象中深刻的画诞生了。
配合上客厅里的那堆她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科技新品,百里陌要的宣传画完成了。
“想好你要我答应你的事情了吗?”百里陌对那组画很满意。
宁消脑海里蹿出那片橙黄,然后不加思考地问:“听说,秋天腾冲的银杏很漂亮,不如你陪我去看?”
“好。”
06
玻璃窗上的水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汇聚在了一起成了水滴,水滴越来越大,最后顺着玻璃流了下去。
我喝了一口咖啡,苦涩萦绕在舌尖,令我清醒无比。我问宁消:“腾冲的银杏好看吗?”
“好看。”她说。
宁消并不知道为什么她给百里陌画的那组宣传画会提前公布了出去,宣传画因为画得太详细,一经发布,山寨替代品瞬间出世,百里陌所在的那家科技公司因此受到了很严重的损失。
那组画只有百里陌和宁消有,百里陌没有理由那么做。剩下的只有可能是宁消,虽然她有一万个不可能、不会做的理由,可她一个都说不出来。
百里陌没有怪她,甚至还跟以前一样,也只能跟以前一样,见了面不冷不热地打声招呼,偶尔去一下“香巴拉”。
秋天的时候代存要去香港参加一场国际青少年舞蹈大赛,如果赢了的话,她就会去巴黎,成为一个专业舞者。
尚下因为滑板玩得好,被一个极限运动团队发掘,给了尚下妈妈一大笔钱,终于成了一个会挣钱的孩子,尚下妈妈再也不用羡慕没爹没妈还会赚钱的百里陌。
只有许划和宁消,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普通。
许划看书看得多了,头总是疼,一有太阳的时候还是喜欢睡觉。最近听说病得更严重了,上次看到许划妈妈的时候,她说如果许划走了,对他来说可能是解脱。
一个即将成年的孩子,智商只有五六岁,活着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宁消还是一有空就趴在墙上涂鸦。
东湖里的水,水中的茭白,房间里的橙花,月夜下的路都画完了。
墙面上还有一大片空白,宁消想要在冬天来临前将废工厂里面的空墙画完。
最近她总是梦到以前,好像跟她一起站在山顶上看橙黄林海的还有一个人。那人长得比她高,面部模糊,看不清长成什么样。
只是在梦中,他一直在跟她说“我会找到你的”。
宁消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
代存跑到宁消家,开门就一脸兴奋,她抱着宁消说百里陌答应做她男朋友了。
宁消脑子里关于过去的记忆突然断了,山岗上的风停了,眼前的林海变得静止不动,橙黄的颜色开始消退变得跟没上色的漫画一样,耳边再也没有人说“我会找到你的”。
国庆节的时候,宁消跟爷爷要了钱,独自一个人背着画夹去了云南的腾冲。
她坐在有风吹过的山岗上,低头看着那一片橙黄的林海,风一吹很像波浪,可是怎么都觉得和梦中的林海不一样。
回家之前,她在宾馆的电视上看了代存的那场比赛,镜头一闪而过的是穿着西装的百里莫,好看又冷清的一张脸。
代存得了第三名,得到了去巴黎的门票。
宁消笑着收起画夹,爷爷打来电话,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澳洲待几年,他的考古项目一时半会儿还完成不了。
在巷口遇到了百里陌和一脸灿烂的代存。宁消以前只是觉得代存张扬了点,现在却有点讨厌她,明明已经什么都有了,明明自己都已经那么优秀了,为什么还能拥有百里陌。
代存笑着将从香港带回来的礼物递给宁消。
百里陌问她,腾冲的银杏好看吗?
好看,她说。
07
代存去巴黎的前一天出事了。
她从废钢厂的二楼练完舞下来,踩到了我的颜料瓶子,沿着楼梯滚了下去,左腿脚踝粉碎性骨折。
她说她上去之前并没有那些颜料瓶子。
她说中途我去过一次,还问她我刚刚摘的茭白她要不要。
“你去了吗?”我问宁消。
“去了,”她说,“拿着我的新颜料去的。”
我觉得我的头很疼,这档节目做完后,我想我可能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
警察去了宁消的家,在宁消的日记本上找到了她行凶的理由。
宁消在日记本上说,她嫉妒代存,说她明明已经什么都有了,明明她都已经那么优秀了,为什么还能拥有百里陌。
除了那些不该写在纸上的话,颜料瓶子上只有宁消的指纹也足以说明问题。
代存的腿废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跳舞,巴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宁消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她将一枝漂亮的玫瑰生生摧残,她不想辩解,惩罚也好,责骂也罢,她通通接受。
比起代存的绝望,她的处境算不了什么。
代存失控地捶打着宁消,她对宁消说,你怎么不去死?十三年前被车撞的时候为什么许划要去救你?你不是要回橙源吗?你不是要回去找那个跟你一起看橙花的人吗?
宁消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想起来了,梦中她站在山顶上看到的那片林海是橙树,风一吹像波浪的东西是成熟的橙子。
那个站在她身边对她说,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会找到你的人,他的名字叫阿陌。
那天是宁消被领养的日子,阿陌和她一起站在孤儿院后面的山顶上,橙黄的果实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颜色美好得像一幅浓烈的水彩画。
走的时候阿陌追了宁消很久,宁消望着车窗外奔走的阿陌哭着问那个收养她的人可不可以放开她。
无声的沉默代表了他们今后再难相遇。
宁消不要。
刚到领养家庭的时候,宁消表现得很乖,让那家人放松了警惕之后,她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逃了。
她不知道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只能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梅深巷子外面的时候遇到了一辆疾驰而来的车。
如果不是许划冲出来将她推开,她真的就死了,十三年前。
宁消以前问过他,你为什么叫百里陌?
那人说,他走过很多个百里,想要找到一个人,后来索性取了这个姓。
他无父无母,没有姓,只有自己和一个未知的她。
宁消惊恐地回头望了望百里陌,他站在代存的身边,漆黑的瞳孔染上了死水潭的颜色。
“不是我,”她这时拼命地想要解释,“阿陌,不是我,那组宣传画不是我公布的,颜料瓶也不是我放在那里的。”
“宁消,我找到你,就够了。”
“你相信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宁消扯着阿陌的袖子,那一份安心立马涌上心头,就像小时候在孤儿院被欺负,阿陌总是护着她。
“我相信你有用吗宁消,”百里陌生硬地扯掉宁消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往后岁月漫长,宁消看不到我会很高兴。”
“你骗人!”宁消嘶喊着,“你不是说人世险恶,你会保护我的吗?”
“我骗你的。”
宁消用手指在听筒上磕了两下。
我昏沉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我问:“你还好吗?”
宁消没回我,自顾自地说:“后来,我离开了梅海,一走就是好多年。”
08
我松了松耳麦,发现耳根极度疼痛,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天快亮了。
窗外的雨也停了。
宁消走的那一年,梅深巷子拆了,巷子后面的废钢厂也拆了。
钢厂里面墙壁上的最后一幅画,橙源孤儿院后山的山顶上坐着一个孤独等待的女孩,她的眼睛望着山下橙黄的林海,风一吹像波浪。
画还没有画完,女孩坐在山顶上是在等人。可惜,那幅画定格在女孩回头的那一瞬间,她要等的人永远都等不到了。
百里陌和代氏科技打了一场官司,赢了之后再也没有发明过东西。
梅海人都说,百里陌才华穷尽,终于从天上跌下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变成普通人的百里陌一直待在梅海。
宁消问我:“茭白老师,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梅海吗?”
“是。”我回。
“你知道百里陌吗?”
“当然。”
“他过得好吗?”
这下轮到我开始紧张了,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接档的节目就在十分钟以后,身后的玻璃墙上接档主持人已经敲了好几次,示意我注意时间。
“他过得挺好的,除……”
“除了什么?”
“除了很想你。”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几秒,接着我听到“啪”的一声,宁消挂断了。
我飞速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那串号码,接着跑出了录音室。
接档主持人看我风风火火的样子,问我:“百里陌,你赶回家投胎吗?”
我叫百里陌,还没有成为专职写手之前,我在梅海的城市音乐电台当过一段时间深夜情感档的主持人,我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叫茭白。台长为此嘲笑过我,说我的艺名在梅海随处可见,真是随意极了。
他怎么会知道,那随处可见的茭白,有一股清水冲了橙花的味道。
那味道帮我找到了阿宁。
我从小排上跌下之前,看到了阿宁站在岸上笑,她从小就是那么笑的,两只眼睛像一对弯弯的月亮,牙齿白白的,脸上有一对小酒窝。
她给我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我是醒着的,她呼过来的气息,依旧是我熟悉的橙花味。
可是,她不记得我了。
我去了他们的“香巴拉”看着她在墙上涂鸦,画的是我们小时候待过的孤儿院后面的那片橙树林。
她突然凑过来的脸映在PSP的屏幕上,我舍不得打乱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然后她嫌弃地扭头,样子可爱极了。
我让她帮我画的宣传画被代存发现。我和代存的父亲代善那个时候还是签约合作的关系,但他长期非法侵占我的发明专利,我想摆脱他,想用自己的能力去公布最新发明。
可是代存利用尚下将那组画偷走的目的是不希望阿宁参与到我的人生当中,可惜尚下不是个很好的队友,他不愿意看到代存对我用心,所以将画公布了,山寨替代品迅速出世。
对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但代善觉得自己损失严重,要严惩泄露者,所有矛头毫无理由地指向阿宁。我尽管有办法证阿宁的清白,可是时间太仓促,为了安抚代善不让他对阿宁下手,我陪代存去了香港参加比赛。
我手头上关于代善这些年非法侵占我的发明专利的证据还差最后一样,这个时候,代存出事了。
阿宁已经想起了我,我当然是选择相信阿宁,可那个时候我和代氏科技已经闹翻了,我怕她随时都会受到来自代存的报复,所以说了蒙蔽代存又让她难过的话。我没想到,她居然离开了梅海。
阿宁在那日记中写,为什么代存还能拥有我,后面还有一句——我也喜欢百里陌,可是我却没有资格喜欢他,代存应该更适合他。
代存从来都不适合我,也不曾拥有过我。
我和代氏科技打完官司就开始到处找阿宁,可是这个世界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后来我想,我们这一生不能永远在寻找和被寻找中度过。
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会惦念那幅她没有画完的画,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梅海。
我之所以不再搞发明创造,并不是因为我才华穷尽了。没找到她的那段岁月里,我想只有成为闪光的站在高处的人她才能看到我,后来,我发现我站在高处她会害怕。
成为一方英杰并不难,难的是我有能力守护你时,你却不在了。
我无父无母无姓名,独自游弋在这旷杂的世界,往后岁月漫长,不能没有她。
我冲出电台,想都没有想,直接跑到废钢厂的旧址。
那里已经变成了街心花园,来往穿梭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当年那堵墙前,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那幅画还在,我拨了她的电话。
通了之后,我慢慢地走近她。我说:“阿宁,你回头看看,你一直在等的人,他来了。”
更新时间: 2021-06-09 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