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血血理
“我该走了。”男孩站起来。
窗外的暮色像是凄艳的血,不动声色地将整间教室笼进阴影里。
气压很低。很快将有一场暴雨。墙上的钟斜斜地指向七点。
“别去。”
男孩像是没听清楚,侧过头问:“你说什么?”
十七岁的女孩站起来。整个人塞在校服里显得轮廓臃肿看不分明。唯独那双眼睛里像藏了两片雪亮的刃:“我说别去。庄秦,别去见她。”
时间悬在头顶。分割着年轻的脸庞,热烈厮杀后。下一帧毁灭。
01
孟小时想过自己会和夏稀再次正面交锋。
她做了很多回心理准备,想了很多台词,结果夏稀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脑子里还是空白一片。她不免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孟小时,你还是这样没出息。
她在心里算了算,她和夏稀有多少年没见了,似乎是在高三的那个春天之后。她往后也见过许多漂亮的女孩,但没一个像夏稀这样。夏稀的漂亮和旁人是不同的,里头带着一些矜贵,像一个洁白的雪团子。
“孟小时。”
她听见夏稀喊自己的名字。她笑笑,强装出镇定的样子,握了握身边男子的手。
早上他们刚处理完一批过时的设备。把一批器械挪到库房等待回收报废。孟小时的衣服都汗湿了几回。后背的毛衣扎得她难受,鼻子里呛满了灰。
做这一行,不但要通宵达旦做研究,必要时还得充当苦力,和“体面”二字早已相去甚远。
陆睦察觉到异样,问她:“怎么了?”
孟小时就想,他是多么迟钝啊。她害怕下雨天,他也只是什么都不做地陪着她,在她发抖的时候惊恐地看着她,她还得腾出心思来想,到底该害怕的人是谁啊?
“好久不见。”她无奈地选了这句毫无新意的话作为开场白。高中时她就听过夏稀眯着眼睛评价她:“孟小时啊,真是乏善可陈。”说完像是觉得自己用了一个很精妙的词,得意地“略略”笑了两声。
“这位是?”夏稀看着陆睦,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
陆睦反应过来,伸出手去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陆睦。是小时的……”
“同事。”孟小时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她不用看也知道陆睦的失落。
“哦?”果不其然,夏稀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孟小时岔开话题:“怎么这么巧?”
“不巧。”夏稀说,“我特地来找你的,顺便看看他。”
她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稀偏了偏头,利落的马尾甩出一个弧度:“怎么样,换个地方?”
陆睦识趣地站起来:“我还有工作,先回去忙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夏稀看了看周围。突然对孟小时的工作产生了兴趣。
“做项目研究,时间方面的。”等孟小时发现这实在很难解释,就说,“不说我了,你呢,过得怎么样?”
“刚从国外回来,打算找份工作。”
“一个人?”
“是。”夏稀看了她一眼。
“还忘不了吗?”孟小时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她忍不住。心里的那点坏东西太久没见天日,总要拿出来晾晾。
“对。”夏稀似乎看透了她心里在想什么,“那你呢?你放下了吗?”
孟小时前一秒还在想她可真够坦然,后一秒就发现她把矛头对准了自己。
“当然。”她答得几乎不假思索。这个答案她在心里预演过成百上千遍。
“我说的是陆睦。”夏稀冷笑一声,“孟小时,你可别告诉我这么久以来你都没发现。他长得和庄秦几乎一模一样。”
02
夏稀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孟小時身边的陆睦。她差点就要把那个名字喊出口。
好在她立刻明白了过来,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庄秦。她无数次梦见的那个少年,长大后绝不可能变成这副塞在笔挺西装里的平庸样子。
她忽地有些同情孟小时,觉得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在玩“找相同”的游戏。
对,她称呼孟小时为“孩子”。很多年前她当着庄秦的面也是这么叫她的。
一旦她要找庄秦的不痛快,就说:“那孩子今天没跟着你吗?”
庄秦反应过来后就大笑起来:“大小姐,你芳龄十八,也不怕这么叫她把自己给叫老了。”
她推了一把庄秦:“谁说十八的,才十七岁过三个月呢。”
那会儿她把年龄看成是洪水猛兽,整天想着到了三十岁就该死了,她可不想被人用上“美人迟暮”这些词。而现如今,眼见着三十岁就要到了,她还是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那会儿她不怎么看得起孟小时。
孟小时一双眼睛圆不溜丢的,却没什么生气。整天素面朝天,唇膏也不见有一支。说白了。夏稀就是觉得这孩子整天呆呆傻傻的。她自诩聪明过人。骄傲得紧。
庄秦喊她“大小姐”。对这个称呼她从来不推脱,就算在外人面前,她都不曾礼貌性地脸红一下。她经常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光耐心地端详自己,惆怅又满意地发出喟叹。
庄秦从来不戳穿她的这点虚荣心。他就坐在一旁给她批改当天的数学习题。
他很认真,用红笔圈出不对的地方,还在旁边注上几种解法,哪种解法最快。哪种解法最稳当。
老实讲,夏稀的数学成绩差得惊人,只不过这丫头认定“天生我材必有用”。从来不认为成绩不好是什么丢人的事。夏大小姐活得摇曳生姿,全凭无来由的自信。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从时尚杂志里抬起头来,甜甜地对着庄秦笑,问他:“如果将来我们不在一起,你要怎么办?”
庄秦叹口气,看着她一片飘红的习题册:“如果你上课再不听讲,这个假设半年后就会实现。”
夏稀竖起眉毛:“我是说真的,你要怎么办?”
她总是这样动辄翻脸,庄秦知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坐过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像是在安抚一只奓毛的猫咪:“你看现在的科技这样发达,如果不在一起,我就发明时间机器,去你离开我的那个时候找你,直到你答应留在我这里哪儿也不去。”
夏稀眉毛一挑:“又在说好听的欺骗纯情少女。”
“大小姐!”庄秦怪叫,“我可没看出来你纯情!”
这话一出口,夏稀的脸色就微微变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只是句玩笑话,可夏稀的妈妈长得极美,风评却极差,夏稀尚在读小学就被父母丢到了奶奶家。因为那对奇葩父母在长期的争吵中已对感情失去了信心,正忙得不可开交侦查对方的生活,笑话都被旁人看了去。偏偏夏稀眉眼里嵌着天真的风情,长大后惹来许多恶毒的指指点点:“看着吧,血脉这东西是错不了的。”
“对不起。”庄秦看她不说话,而是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夏稀的书包里装得最多的未必是课本,除了时尚杂志外,就是零食。
他更加忧虑:“你别总是和胃过不去。”
夏稀盯着庄秦,恶狠狠的,又像个小孩一样撇撇嘴:“庄秦,要是你骗我,我就吃成一个大胖子。”
后来她说到做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暴饮暴食,半夜把冰箱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样样地摆在桌上,然后把肉切碎,洋葱去皮,鸡蛋打匀,一古脑地塞进锅里,撤上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调料,最后囫囵塞进嘴里。她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无论塞进多少东西还是觉得饿。
所有人都说“美人夏稀算是玩完了”,她看着镜子里日益圆润的脸,也突然悲哀地觉得,这回大家说的,也许是对的。
“可是庄秦,你什么时候回来找我?”
03
孟小时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大喜欢自己的名字,她觉得爸妈是在为一个叫“孟分秒”的弟弟或妹妹做铺垫。一旦想到爸妈的宠爱可能要被那么一个小家伙分割掉一半甚至是一大半,她就冒出一身冷汗。就在这样的惶恐里,她没等来“孟分秒”,却等来了庄秦。
他被爸妈领着,无辜地站在她的面前,眼睛在那张小脸上显得格外大。他眨巴眨巴眼睛,孟小时就想起停在花瓣上的蝴蝶。
她准备好的所有刻薄,都在那种示弱里瞬间化为泡沫,一秒钟便成了庄秦的保护人。
她在小学里为庄秦和男生打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回家后对爸妈谎称是自己走路摔的:初中时庄秦参加竞选,她大张旗鼓地买了糖果和巧克力,光明正大地给他拉选票。
庄秦惶恐,问她为什么。
孟小时的小脑袋努力想了想:“我高兴!”
这世上有那么多事,爸妈让她练钢琴,完成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和班上的同学搞好关系,她一会儿就厌倦了。唯独对庄秦好这件事她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像是骨子里天生刻着“庄秦保鏢”四个字,就差把这印章戳在脸上了。
有一阵子庄秦被她逼得急了,放学正欲跳窗逃走,就撞上站在窗台底下的她,她认真地问:“这么高,要不要给你搬把凳子垫脚?”
庄秦发现这丫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他只能举白旗。他们像两个大人那样交涉,以庄秦教她写作业,放学载她回家来回报她的好达成最终一致意见。
他回报得太具体,从来没把爱放在那架天平上。
孟小时踩着时间回到所里,在库房里找到了陆睦。
陆睦工作的时候习惯戴一副黑框眼镜,这让他很容易就和那个人区分开来。这个时候孟小时更愿意和他说话,因为她清楚这个人是陆睦而不是庄秦。
她是三年前到这儿的,当时她硕士毕业,没人想到她能读这么久的书。所有人都夸她有出息,唯独孟父孟母觉得忧虑。只有他们知道,她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后把所有的志愿进行大改,后来他们找出庄秦的遗物,里面有那张志愿预填卡,才终于发现女儿接手了别人的梦想。
孟小时前十八年从来没听说过相对论,咬牙学到现在,还入了行,不可谓不是个奇迹。
她和陆睦是所里最年轻的研究人员,长辈常开两人的玩笑。起初孟小时还反驳,后来久了便随他们去。结果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陆睦在偷瞧自己,等对上目光后又立马低下头去,耳后是一抹可疑的红。
孟小时心想:这可好,五好青年的一片真心都搭在这起哄的谣言里了。
“怎么了?”见陆睦一动不动,她走过去,将带回来的咖啡递过去,拿铁加奶不加糖。
“今天我在整理最后一批机器的时候发现了那个名字。”见孟小时一脸迷茫,陆睦又提醒道,“你让我找的那个人,庄亦行。”
孟小时深吸一口气:“你是说?”
“对。”陆睦难掩喜悦,“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以后,这个名字会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见她没反应,他担心地伸出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小时,你不是忘了这回事吧?”
她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小学的某个夜晚,她口渴爬起床喝水,听见庄秦的房间传来低低的哭声,一阵一阵的。她想是庄秦做了噩梦,于是倒了杯牛奶打算过去叫醒他,结果推开门就发现了坐在地上的庄秦。他开着一盏小灯,手上摩挲着一个作业本,上头描着拼音字母表,大概是小学一年级的东西。她想:又不是低分试卷,何至于这么伤心?然后发现他的手一直停在一个签名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那几个字她刚学不久,恰巧都认得出来。
“庄亦行”,这个人,是庄秦的父亲。
“可你知道刻着这个名字的那台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吗?”陆睦压低嗓子。
不等孟小时猜测,他自己便已按捺不住:“是回档计划的一号实验机。”
孟小时感觉胸口一闷。
她想起那个夜晚,她握着庄秦的手,他的眼泪鼻涕揩了她一身,两个人都脏兮兮的。她那时候才一丁点儿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庄秦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说:“我突然觉得,爸爸是去找妈妈了。”
04
夏稀依然记得孟小时气势汹汹地找到自己的那个下午,离庄秦第一次向她告白过去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她想起这件事并不会觉得对谁有所歉疚,她还没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可庄秦百折不挠,他写的几封情书她看也不看就扔进垃圾桶后,第二个星期他又出现在了车棚里,说着一样的话,就连当背景的那个女孩都与上一周别无二致。后来夏稀知道了她叫孟小时,是庄秦的“贴身保镖”。
“保镖”,夏稀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忽地笑了起来。她觉得孟小时傻得可爱,就连在走廊上被她拦下,那小小的个子连狠话都说得毫无威慑力。将来碰上喜欢的人,她这种性格一定很吃亏,夏稀想。
“如果你不喜欢他,能不能请你离得他远远的?”孟小时说。
夏稀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盘旋了好几圈,像是一只逡巡的鹰,孟小时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答应他试试。”最后鹰张开了黑色的翅膀。
夏稀就是存心要气孟小时。
那天之后,所有人看见夏稀真的开始和庄秦同进同出。
她冬天说要喝冰奶荼,让庄秦跑去几条街外买。等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从怀里拿出的却是热腾腾的奶茶。她便不高兴了,怎么也不肯喝。庄秦执拗地说“这个天气喝凉的会生病”,她不听,扭头就走,任凭庄秦在后头怎么喊她都不回头。
她就是想让庄秦打退堂鼓,也隐隐期望他不会离开自己。
他也的确没有,后来无论她怎么发脾气、闹别扭、撒泼,偃旗息鼓后,他都会笑吟吟地看着她:“这就结束啦?大小姐今天是累着了吗?”
于是她委屈地说:“庄秦,我饿了。”
他就骑着车载着她满城跑,那时候街边的小摊慢慢都摆了出来,一条街从漆黑一片到灯火通明。她碰上想吃的就让庄秦停下来,有时候是一碗牛肉面,有时候是烤串。起初庄秦还有些讶异,他说:“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些。”
她用牙齿从木签上生拉硬拽下一块肉来,嚼得毫不斯文,嘴周辣得通红。
终于有一次,夏稀开口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明知道我妈妈……”
“你知道我从小在小时家长大,自小伯父伯母待我和她没什么差别。”庄秦拿出纸巾帮她擦掉嘴角的一滴辣油。
“我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夏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庄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接着说下去:“我妈妈在我七岁那年生病去世了。当时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四处奔走,可还是治不好她。她去世后的第二周,我爸爸就不见了。听起来很荒唐是不是?这么大的人玩离家出走,可他就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一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也没人能联系上他,我突然就变成了没人理会的孤儿。孟伯父和我们家是故交,他来领我的那一天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我一直对小时很愧疚,觉得分走了一部分她应有的爱,但又庆幸自己有了一个家。”
“有一次我们做错了事,两个人一起回去,我看见伯母朝小时的手背上用力地打了几下,她的手背顿时就肿得老高。”
夏稀没说话。
“可她却很温柔地对我说,没关系,下次不要这样了。”庄秦说这句话的时候,夏稀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俩从骨子里是一种人,假装把日子过得轻松,实际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和小时还是不一样的。”
他也想要被谁当成骨肉至亲,而不是来生命里做客的人。
“但我也清楚他们对我已经够好了,我不想用自己的敏感来刺伤他们。”
“你是个好人。”夏稀忽地开口。
“所以……”他嘴角微微扬起,“大小姐,你得学会对好人好一点。”
夏稀笑起来:“你看,我总是对你发脾气,没把你当外人。”
夏稀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摸到了名为“善良”的东西。以前她是不信这些的,遇到庄秦以后,她开始发现自己好像也能变得“美好”起來。虽然这么说有点俗,但事实就是这样。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松口了,只要再等那么一会儿,等她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她就答应庄秦,和他一直在一起——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05
“××年×月×日庄亦行第一次回档实验”,孟小时盯着那行字许久。
回档实验是二十年前就在进行的一项计划,将人送到过去,一个变量对环境的影响微乎其微。她算了算,那正是庄秦的妈妈去世的那一年。
而现在,“一”的上面,多了一道小小的划痕。
“陆睦你说,这像不像是一个后来改过的‘二’?”
“你的意思是……”陆睦讶然地看了看那个并不明显的划痕,“庄亦行又回去过一次?”
那天夜里,孟小时梦见了庄秦,他似乎还是十七岁那年的样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雨里。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了,因为陆睦的关系,她经常混淆他们。可夏稀出现以后,那个人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清晰,她开始认命,从十年前庄秦对夏稀说“我喜欢你”时,那两个人就已经密不可分。
那是一次放学后,她老老实实地在车棚里等庄秦一同回家,谁知他当着自己的面来了这么一出。然后她就听见一道轻微的碎裂声,在自己的左胸腔里。
接着她听到夏稀平静的声音:“哦,是吗?可是我不喜欢你呀。”
这下她不是吃惊了,而是怒火中烧。
那个人可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庄秦,夏稀算什么,不过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臭丫头罢了。可庄秦一点儿也不恼,他说:“好,没关系,下次我再来问你。”
“你可真没出息。”孟小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取车的庄秦。
“你的自尊心到哪里去啦?”她不依不饶。
庄秦拧开车锁,把自行车推出车位,跨了上去,单脚蹬地:“走不走?”
孟小时动也不动。
“小时,”他竟然叹了一口气,“你要我怎样呢,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啊。”
孟小时愣住了,在这之前,她没在庄秦口中听到过这个词,而今天已经出现了两次。过了一会儿后,她一咬牙:“我帮你。”
孟小时想:庄秦,我是什么时候和你站在一起的呢?你出剑我就帮你举盾牌,你要出海我便帮你造船,甚至是你选择了敌人我还提前给你买好毒药。
可是等夏稀真的和他在一起了,她就没了每天搭便车回家的机会。看着夏稀占据了那个车后座,两截好看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她才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庄秦的?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同仇敌忾中吗?是在每一次的出谋划策里吗?她只知道自己不许旁人欺负他,像是牢牢攥着一个小小的布娃娃。
爱是占有,还是陪伴?庄秦的父亲当时甘愿成为回档计划的参与者,多半是抱着能让爱人痊愈的希望。可十年的陪伴之后,依旧没有治好他的爱人,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再次回到十年前。
庄秦有一件事说对了,他的父亲,的确爱他的母亲胜过这世上的一切。
孟小时轻轻地扶着那台机器,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的渴望。
“陆睦。”她喃喃地开口。
“小时!”陆睦低声喊她的名字,像是要喝止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回档计划已经被停止了。”那几年的会议将这个计划搁置,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可能无法承受过去改变所带来的后果。
孟小时像是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登时刹住了车,两人在静默中对峙了一会儿。终于,陆睦上前几步,在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孟小时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那双眼睛精光水亮,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
“我要回去。”她小声说,随即跃跃欲试地重复道,“我要回去,陆睦。我要回去找他。”
06
夏稀从小就不爱看电视剧。家里一鬧起来,爸妈大动干戈之前,奶奶就手忙脚乱地把她赶进房间里,然后她眼前就只剩下那台小小的彩色电视机。里面的人叽里呱啦,说着一些没逻辑的傻话。她咬着嘴唇,发誓自己一辈子也不要这样,被保质期有限的爱情牵着鼻子走。
长大后她过得很顺利,男孩殷勤地把东西送到她的手上,她像是运筹帷幄的围棋手,牵动他们的心。
她不是没有被人腹诽,她的课桌上甚至还被人刻上各种难听的字眼。可她不在乎,第二天买来白色的漆,把木头桌面漆得一片惨白。她握着那把刷子,对着整个班里的同学露出不屑的笑:“这样我能看得更清楚,你们满意了吗?”教室里鸦雀无声,她太厉害了。
可她被指着鼻子骂却是唯一一次。而那人正是孟小时。
她可真是个勇士,夏稀想。因为自己迟迟不答应庄秦,她就跑来为庄秦打抱不平。
“你多骄傲啊,眼睛长在头顶上,谁对你好都不值钱。”
“可是凭什么,夏稀?你哪里值得他那样为你拼个头破血流呢?”
“你该去问问庄秦,我这么不值得,他怎么还低三下四整天追在我的后头跑,甩也甩不掉?”夏稀佯装冷静地收拾书包,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脸有些微微发热。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面对这样的阵仗还是下意识地用难听的话来保护自己。
庄秦,你看,这些都是因为你。
“你是缺爱,你知道吗,夏稀?因为你明白,如果没有庄秦,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理你!”孟小时几乎是喊了出来。
夏稀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那个响亮的耳光就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很久以后,夏稀遇上很多人向她示好,她就让人去给她买杯冰奶茶。等他们把冰奶荼带回来,她就把钱递到对方手上,然后老老实实地向人家道歉:“对不起,我不懂怎么爱人。”
这哪里像从前的她,可那句话也不完全对,应该是“我不懂怎么爱别人”,除了“庄秦”以外的所有人。
后来她认命了,她想,大不了就一个人过一辈子吧,这是她应受的惩罚。
把时间拨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春日,那时的她与庄秦已经冷战了一个寒假。
所有人都当她生气了,但她没有。她只是突然在孟小时身上发现了一种自己没有的理直气壮,真正受到生活宠爱的人就是那样,以往自己的不屑一顾都是强装出来对付生活的盔甲。
她的胆战心惊,连她自己都发现了,庄秦不可能没看到这一点。
想到这里,夏稀就觉得受不了。
她开始躲着庄秦,庄秦以为她是因为孟小时连带着和他赌气,于是每天放了学都在车棚里等她。春天的寒意依旧很重,他在那里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所有人都说夏稀的心像石头一样硬。
他最后一次被人发现,是在她家门前的那条马路上,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自行车离他好几米远,旁边的路障都染上了血迹,混着泥浆,狼藉一片,昭示着那个青春末尾最后的酷烈。
他一定很冷,她想。雨下得那么大,他竟然没有披一件雨衣。
所有人都当她是罪魁祸首,她认罪。
庄秦,你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来惩罚我的。不光是你,还有你的狗腿孟小时,你们都是我命里的克星。
“你如果跳下去,我今天就和你一起回家。”和孟小时第一次赌气之后,她指着学校教学楼前的那片湖,挑衅地看着庄秦。
那时正值下午放学时间,许多人好奇地回头看他们。
庄秦对上她的目光,没说话。
“不敢了是不是?”夏稀嫣然一笑,像是确认了一个早已了然于心的答案。
还没等她转身,她就听见“哗啦”的水声,以及许多人的惊叫。
夏稀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刻自己的心被那水花撞出轰然的巨响。
几秒后,他钻出水面,露出一颗好看的脑袋。
“我最喜欢的就是夏稀啦。”湿漉漉的少年笑得明朗,不顾旁边已经围了多少人,带着雨后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再没有人会说这样的话了,他们都懂得什么叫收敛,什么叫退路,只有那个傻瓜,全心全意地爱过她一次。
她垂下脸,用手捂着眼睛,不一会儿就从她的指缝间掉下大颗大颗晶莹的东西。
我很想你,庄秦。
07
“把时间想象成一节单向列车,我们是坐在上面的人。但这节列车是没有中间站的,只有终点站,到那天我们就算翘辫子玩完了。”
下面的学生象征性地唏嘘了几声,算是配合。
“可一旦把这段旅程标上坐标,在这些站台之间自由来去的载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时光机。”
孟小时走下讲台,下面是稀稀拉拉的掌声,她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夏稀。
“孟教授。”夏稀轻快地叫她。
她摆摆手:“你别开我玩笑,你看下面的学生,哪有几个认真听的。”
夏稀满不在乎:“那是他们不受教,和高中时候的我差不多。”
孟小时想起高中时庄秦为夏稀的成绩发愁的样子,浅浅地笑起来。
夏稀说:“如果庄秦还活着,我们或许会是朋友。”
见孟小时不说话,她耸耸肩:“可现在不可能了是不是?你永远也没有办法原谅我。”
不是的。孟小时在心里回答——
我是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可是,我突然想起一个很小的细节。”夏稀说。
“当时我被警察叫去问话,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问什么我就照答,以至于我忘了一样东西……”夏稀的声音毫无波澜,那一瞬间,孟小时终于想起她在高中时的样子,冰山美人,她印在骨子里的骄傲,从来就没变过。
“那封信,”夏稀说,“我给庄秦写过一封信。”
十七岁的夏稀第一次给人写信,做着以前自己觉得没出息的事。她揉了几十张草稿,最后把那封信丢进了邮筒里。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庄秦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也默认为是因为他收到了我的信。可是后来我突然想起,警察的问话里甚至都没有提及这样东西,而我在庄秦的遗物里也没有找到,那封信就像是从此消失了。然后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答案——”
夏稀对着孟小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你拿走了它。”
没人知道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天黑压压的,像是在预谋着一场悲剧。
孟小时在信箱里发现那封信的时候,只花了一秒钟时间就把它藏了起来,信上夏稀约庄秦七点在她家门口见,她会在那里等。她存心想让庄秦错过那个约定,却在时间快到时后悔了。告诉庄秦后,她不知道庄秦会因为太心急而冒雨骑车赶去,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那个意外。
所有人都责怪夏稀,却无人知道孟小时压在心底的秘密。
08
陆睦气喘吁吁地赶到所里,看见孟小时开口便问:“你还是要去是不是?”
“你看。”孟小时没回答,而是让陆睦看机器上的那行字。
划痕又多了一道,那个“一”已经悄然变成了“三”。
十年又十年,庄亦行在那趟列车上不肯下来,他回到和爱人的初见,陪伴她度过病痛期。
“如果我留你呢?”陆睦带着最后一点微茫的希冀,“如果我再认真地留你一次,你会不会为了我留下来?”
孟小时看着他那张与庄秦极为相似的脸,也在心里问了自己最后一次,这样是不是也好?然后她走过去,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留下轻轻的一吻。
“对不起。”她说。
她的手里牢牢攥着那封信,隔了十年,她终于要将它送回十七岁的庄秦那里。
“愿你今后不再害怕下雨。”陆睦拥抱了她一下。
她回到了大雨来临前的那个教室。
熟悉的少年坐在那里,和十年前一样,一切都像是不曾发生过。
“回去吗?”他站起来。
她默不作声,将那封信递给庄秦。
“她喜欢你。”孟小时垂下眼,“她在等你。”
她等了你很多年,比我更坚韧不拔,是我小看她了。
“你去吧。”她听见自己说,“骑车慢一点,路上小心。”
她本来打算说的不是这句话,她想说庄秦我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多,也更久,和夏稀的那份相比绝不会少。那些卑微的岁月在她的身体里如同汹涌的河流穿行而过,而她也知道,正是那条河流吞没过他一次。
你去吧,我不拦你了,我送你去到她身边。
春天真是一个变幻的季节,十七岁的狂喜、悲痛、嫉妒、愤怒,最后通通定格成干枯的标本,永远不会消逝。
“庄秦,”她叫住他,“你要原谅我。”
少年站在门口,一半在阴影里,他看起来有些担心:“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孟小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地想起她帮庄秦写给夏稀的情书里,有那么一首诗,如今不知怎么的就想了起来——
“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再笑一笑/一笑就要走了/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后/各自曲折/各自寂寞/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她确实老了,在这个春天的暴雨过后。
09
那个人出现之前,夏稀想过他不会来,她想过五百种最糟糕的答案,世界在她的想象中经受了山崩、地裂、洪水和泥流,万物奄奄一息后,她听见了脚步声。
“是梦吗?”她小心而羞怯地问。
十七岁的少年站在她的门前,雨从他的头顶倾盆而下,洗出春日的生机。
他的眼里带着攫人的笑意。
“不是梦。”他说,“是我。”
更新时间: 2020-07-27 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