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游溯之
她是他的年少绮梦,和绮梦不可得。
1.
成骄然再次迈入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的时候,已时隔一年。
训练局的大院里种了许多银杏和梧桐,十月初,秋色尽染,满目金黄。
刚下过一场雨,“雨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树叶铺满了青色的路面,踩上去时像软绵绵的地毯。
缓步踏上石阶,成骄然抬眼就看到欧式拱门上三个明晃晃的大字——游泳馆。
赵教练急匆匆地走出来,一看到他便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右手捶了一下他的肩:“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成骄然微微笑了笑。
赵教练浑然未察觉到他的沉默,揽着他往馆内走:“我听说你刚回辽宁游泳队,就拿了全运会冠军,不愧是我当年亲手挑出来的一号种子!”
去往更衣室的走廊上挂满了展板,成骄然瞥到其中的一张,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赵教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照片中的少女穿着红白相间的队服站在领奖台中央,高高盘起的发髻上缀着玉兰花样式的头饰,细长的脖颈上挂着一块金牌,歪着头正笑得灿烂。
“这是瓷书二〇〇六年拿下世锦赛花游单人冠军的时候吧?”赵教练有些感慨,“你回北京后,去看过她吗?”
“嗯。”成骄然的嗓音十分沙哑。
赵教练握了握他的肩,转移了话题:“骄然,欢迎你回到国家队!”
秋风带着湿意穿过长廊,记忆纷至沓来,往事在脑海中再次鲜活起来。
2.
成骄然第一次见白瓷书,称不上是美好的回忆。
父母趁休假带他去浙江玩,说是温馨亲子游,实则是想补上因训练和比赛而耽误的蜜月行,在杭州见了白瓷书一家后,就把他丢给了旧友。
白瓷书的母亲和成骄然的母亲曾经是羽毛球双打的搭档,两人配合拿到了中国第一个女子双打的金满贯,情谊非同一般;白瓷书的父亲是国家乒乓球队主教练,成骄然的父亲是中国男篮领军人物,两位中年男人一见如故,当即就称兄道弟起来。
两家父母欢欢喜喜地结伴出游,照看他的工作就丢给了比他年长一岁的白瓷书。
白瓷书那年十岁,已是浙江省花游队的一员。她穿着蓝白色的泳衣在游泳池游了两个来回,像极了在浪花中自由翻飞的海鸥,突然出水的时候,把在池边蹲着的成骄然吓了一大跳。
女孩扒在池边的台子上,水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细腻的肌肤像上好的瓷器。她咬唇看着他时语气有些苦恼:“你还不敢下水啊?成叔叔可是嘱托我一定要让你克服怕水这个难关。”
成骄然小时候在丹东长大,掉进一次池塘后就对水产生了心理阴影,但成爸决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子不会游泳,退役后把成骄然从老家接回来,当即给他报了个暑期游泳班。
游泳班十天后开课,而成骄然现在还不敢下水,双手环抱挡着胸口,仿若害怕被人侵犯的黄花大闺女。
白瓷书有些无语,撇了撇嘴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怕水怕成这样,我在水里还能翻跟头呢!”
她重新落回水里,在水面留下一串泡泡,片刻后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便倒立着冲出水面,在空中劈了一个标准的一字马,又沉回了水底。
成骄然正专注地盯着水面等待她的下一个动作,一条葱白的手臂突然从水底伸出来,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下一扯。
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成骄然摔进了水里。水自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慌乱地挣扎,触到温暖的躯体时便毫不犹豫地缠了上去。
成骄然有了依傍,头终于从水里探了出来,缓过气时才发现自己犹如树袋熊一般挂在白瓷书身上,两条腿环着她纤细的腰,一只手抱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死死地捏着她的肩膀,松手的时候都能看到深红的印子。
成骄然呛了好几口水,在泳池里站稳后向白瓷书怒目道:“你怎么能直接把人拉下水!”
白瓷书挑了挑眉:“这里才一米二。”
泳池里的水冰凉透骨,成骄然的脸却烧得滚烫,又羞又恼的,半天说不出话。
白瓷书怕他和家长告状,扯了扯他的胳膊,语重心长道:“你看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水里,水也没什么好怕的,对不对?”她眨了眨眼,又说:“如果你去上游泳班时还不敢下水,教练可是会直接把你踹下去的,而且也不会像我这样过来救你,就在岸上看着你扑腾!”
成骄然被唬住了:“那、那淹死怎么办?”
“教练会做人工呼吸,死不了的!”
成骄然打了个寒战,生怕再次重温噩梦,此后三天都乖乖地跟在白瓷书身后下水,两个人在水里玩词语接龙,接上了就往前走一步。成骄然就这样慢慢地克服了恐惧,机场送别的时候,还在父母的要求下,给白瓷书送上了一个“感谢的拥抱”。
可当成骄然看到游泳班教练温声安慰着不敢下水的其他小伙伴时,那点儿感激瞬间烟消云散,甚至想在那张笑眯眯地冲他说“下次再来玩”的明媚小脸上踩几个脚印。
3.
在阔别一年的训练局泳池里游了不知多少个来回后,成骄然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岸。
成骄然刚准备去更衣室,赵教练突然拦住了他:“你要去哪儿?!”赵教练换了一套衣服,脸色与之前判若两人,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要备战奥运会了,你还这么懒散,是准备给我脸上抹黑吗?!”
夏季奥运会明明刚结束,他是回来备战世界杯短池赛的啊……
成骄然一脸蒙:“什么奥运会?”
“北京奥运会!你脑子是进水了不成,快点儿给我下水!”
被训几年后形成的条件反射促使成骄然立马转过了身,接着便看到了泳池对面的花游队。
少女们穿着黑色的泳衣,正在听教练指导动作,其中一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冲他笑了笑。
——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再见你。
所以,他是回到了二〇〇八年吗?那年的白瓷书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能与他说笑,能与他拥抱。
成骄然猛然松开扶梯,光着脚在粗糙的防滑地毯上越跑越快。
绕过长长的泳池,他终于飞奔到了白瓷书的面前,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口哨和嘘声之间,赵教练的怒吼几乎要掀翻屋顶:“成骄然!”
——哪怕醒来就别离。
成骄然第二次见白瓷书,是二〇〇五年的青运会上。
在此之前,他在游泳班上被辽宁省队的教练选中,接连出战了省运会和全运会。
她和其他女孩一起叽叽喳喳地走过来,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他忍不住出声唤道:“白瓷书。”
白瓷书讶异地转过脸,神采一如既往地明媚飞扬,看到他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成骄然,别来无恙呀!”
时隔五年,白瓷书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因为刚比赛完,泳衣外只披着一条浴巾,浴巾下的长腿又白又直,滚落的水珠反射着馆内的灯光,竟叫成骄然嗓子有些发紧。
成骄然这些年也变了许多。他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基因,初三时便有一米八三,精致的眉眼初初长开,在阴影里也俊美得叫人不敢直视。
白瓷书身后的女孩大多红着脸偷偷看他,推搡着白瓷书窃窃私语,白瓷书走近了些,还是落落大方的模样:“我刚刚在广播里听到你夺冠的消息,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呢!”她歪着头笑了笑:“毕竟我记得你刚学游泳时特别怕水,挂在我身上都不愿意下来。”
她以为她是香蕉树而他是大猩猩吗?他什么时候不愿意下来了?成骄然的脸一下子黑了,他正打算拂袖而去的时候白瓷书又开口了:“我当时就觉得你的形体很适合游泳……”
恰逢教练过来找她们,白瓷书冲他挥了挥手,丢下一句“等过两年,我们国家队里见吧”,便快步回归了队伍。
成骄然默默地望着队里的其他女孩围在白瓷书身边调笑,她的脸上慢慢浮起浅淡的红晕,湿漉漉的头发上荡漾着粼粼的光,像极了刚出水的芙蓉花。
他在心底默默地回道:“好。”
4.
进国家队之前的那段训练很苦,但后来的成骄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时候白瓷书为了迎战世锦赛在北京集训,时常给他寄明信片来。
故宫、天安门、八达岭长城、覆满雪的什刹海……
“成骄然,北京真好啊!冬天下那么大的雪,纷纷扬扬,落在手上都看得出花样……”
他哼了一声,这有什么稀罕的!丹东山里的雪才大,能把人小腿肚都埋了。
“成骄然,训练太累了,结束后胳膊都抬不起来。不过想到马上能为国争光,好像也不是那么辛苦了……”
他才不相信她是什么精忠报国的巾帼女子,这么说不过是催促他一起跳进火坑。
“成骄然,我头发的颜色都被泳池水漂黄了。唉,别的女孩是洗衣粉味儿的,我是漂白粉味儿的。但是北京这边的硬件设施还是挺好的。”
“成骄然,我从墨尔本回来了。我拿到了花游单人自选的金牌,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激动得差点儿哭了……哦,你应该没空看电视。”
“成骄然,水立方的混凝土外形建好了,四四方方的,像个盒子。二〇〇八年的时候,我们能在那里拿一块金牌吗?”
苦不知不觉地挨过去后,便是期待已久的甜——他在省运会上包揽了男子项目的四块金牌,成功入选国家游泳队。去北京之前白瓷书给他打电话,成爸夺过电话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让白瓷书多照料他一些。
成骄然抢不回电话,耳朵都微微发烫起来。
真是荒唐,他又不是九岁小孩了,哪里需要她来照料他?
所以他在首都机场见到来接机的白瓷书时都有点儿抬不起头,她现在已经比他矮了一个头,瘦得他怀里能圈两个她。看他闷闷不乐地垂着眉眼,白瓷书还以为他是旅途劳顿,温声道:“你们队的赵教练是你爸的熟人,今天肯定不会叫你下水游一个给他看的,你见过他就能回宿舍收拾睡觉了。”
她带着他走出机场,突然回头看向他,笑得明媚灿烂:“成骄然,欢迎你来到国家队!”
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似乎都因白瓷书这一笑而澄澈起来,成骄然那时想,一笑倾人城,原来确有其事。
进了国家队之后成骄然才发现,他和白瓷书虽然一直同在训练局集训,交流的机会却不多。
正因如此,那些与她相关的碎片才显得可贵。
小运动员成年之前不许谈恋爱,连手机都要没收,两人就算在食堂碰见,也不敢走得太近,远远地挑眉眨眼就算打过招呼。等回到游泳馆,隔着泳镜眉来眼去谁也看不出,意识到对方在看自己,心里也便升起了隐秘的窃喜。
二〇〇七年,花游队来了个俄罗斯的新教练。来自战斗民族的教练果然战斗力非凡,白瓷书的身体在队里偏单薄,那段时间总是苦着脸。
成骄然游了四个来回,上来喝水的时候听到远处的花游队传来一声暴喝。尖锐的女声在空荡的馆内回响,他抬眼便看到白瓷书站在女教练对面,低垂着头,肩膀瑟瑟地缩着。
片刻后,那一抹窈窕的身影转身离开了游泳馆,成骄然怔了怔,借口肠胃不适跟赵教练告了假。
强负荷的训练很容易引起内调节紊乱,赵教练知道成骄然向来刻苦,没多想便准了假。他换了衣服快步追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银杏树底下哭的白瓷书。
成骄然走过去,把叶隙漏下的碎光也遮得严严实实,白瓷书看见他,也不问他为什么出来,撇着嘴抱怨:“我是真的没力气了,教练还跟我说,不下水就出去。”
花游队要备战美国公开赛,最近的训练量更是惨无人道,成骄然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头:“带你出去吃饭。”
训练局离天坛很近,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在天坛前找了家炸酱面馆。
他们点了两碗面,随着面一起上来的还有六个小碟,分别是绿豆芽、芹菜丁、橄榄丝、胡萝卜、木耳丝、黄瓜丝,样子倒是五彩斑斓。
等吃完出来,白瓷书看着门口的“北京百年老店”哼了一声:“还差九十九年。”
白瓷书已从崩溃的边缘缓过来了,正犹豫着怎么回去,成骄然拉住她的手腕,指了指前面:“我们去散散心。”
白瓷书顺着成骄然的手指抬眼望去,马路对面正是天坛公园,郁郁葱葱的古柏连绵成片,祈年殿的鎏金蓝瓦宝顶高高耸立着,衬着蔚蓝澄澈的天空,看得她的心情都跟着明朗了三分。
因为有人陪着,偶尔放纵带来的罪恶感便削弱了许多,两个人慢悠悠地溜达到圜丘坛,白瓷书便甩开他跑上了中央的天心石。
“站这儿说话就能有回音,以前皇帝就在这里祈雨。”这天是周一,午后人烟稀少,白瓷书终于有机会能独自站在中间享受一呼百应的滋味,眉开眼笑道,“节假日的时候,别说听回音了,你站这儿都能被人踩死。”
成骄然走了过来,看着站在石上居高临下的她,白瓷书盯着他乌黑的羽睫和黑漆漆的眼珠,伸手把他拉了上来:“两个人挤得下。”
然后她抬起手,在嘴边比成喇叭状,温暖光滑的小臂与他的手臂紧紧贴着:“白瓷书和成骄然要拿奥运冠军——”
白瓷书的声音被圜丘拉得悠长而洪亮,余音不绝地撩拨着心弦,她偏头瞅向他,眼眸清澈而明亮。成骄然抿了抿嘴,无奈地跟着喊:“我们要拿奥运冠军!”
他低下头,白瓷书正鼓着腮帮瞪他,似乎是不满他改了台词。树上蝉不知疲倦地高声歌唱着,让他觉得这个夏日似乎可以延绵无限长。
5.
在游泳馆内惊世骇俗的那一抱之后,成骄然立马得了报应。
因为腕骨扭伤和发烧呕吐,成骄然暂停了一天的训练,傍晚出来吃饭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白瓷书。
两个人对上视线,旁边的人都在挤眉弄眼,白瓷书挑了挑眉便扭开脸,手却在身后给他比了个手势。
等吃完饭,成骄然来到游泳馆背后的银杏树下,白瓷书正无聊地踢着叶子,抬眼看到他,笑得眼睛弯弯的:“你知道赵教练怎么帮你解释的吗?说你高烧烧糊涂了才跑过来抱我。”
成骄然摸了摸脑门:“呃……是有些糊涂。”
现在是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一日,距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还有七十九天。
他回到了那年之前,那么他和她的结局是不是也能改变?
愣怔之间,成骄然听到白瓷书说:“训练了二十天终于放了两天假……我带你去浙江玩吧,好不好?”
同记忆中一样,白瓷书在他受伤之后软磨硬泡地拉着他去浙江,说是杭州灵隐寺的神佛特别灵验,她要去给他请御守,保佑他奥运之前不再受伤,取得一个好成绩。
成骄然努力把眼里的湿意憋下去:“好,我来订票。”
当天晚上,成骄然就带着白瓷书从北京站上了开往杭州的动车。他抢了好几次票才抢到连在一起的铺位,白瓷书帮他把背包放上行李架的时候,他似乎感受到了旁边下铺大哥鄙视的目光。
白瓷书推他先去洗漱,他回来的时候,白瓷书正与下铺大哥相谈甚欢,余光注意到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坐过来:“我跟大哥说了你的手受伤的事,他把下铺换给你了。”
成骄然愣了一下,低头从口袋里掏钱:“哦,哦,那得补差价。”
大哥摆了摆手:“我好像在报纸上见过你,你是那个——‘泳坛小王子’?”
这个外号怎么突然变得有点儿羞耻?
白瓷书“哧哧”地笑,然后点了点自己,给红着脸的成骄然解围:“我还是‘国产美人鱼’呢!”
成骄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大哥兴奋地拉住他:“你爸是杨数吧?我是他的粉丝……”
大哥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直到列车员过来催促睡觉才结束,白瓷书冲他眨了眨眼睛:“晚安,成骄然。”然后敏捷地翻到了上铺。
成骄然闭上眼睛,脑海中乱糟糟的,全是以前的事。之前来浙江是白瓷书订的票,两个人的铺位隔了几节车厢,她好说歹说才跟他的上铺换了位置,结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鞋被偷了。
他们只出来两天,本就轻装简行,白瓷书没带备用的鞋,坐在上铺和他大眼瞪小眼蒙了半晌。最后白瓷书在脚上套了两个塑料袋,出站的时候觉得丢人,说恨不得在头上再套一个。
白瓷书说要把他九岁那年没逛够杭州的遗憾给补上,断桥白堤、曲院风荷、雷峰夕照、南屏晚钟……他跟着她再次游了个遍。
山叠云霞,川倾东海,在灵隐寺的古松下,白瓷书把御守递给他,笑眯眯地歪着头问道:“你说我们能拿奥运冠军吗?”
成骄然用力点点头:“嗯,能吧。”
当然不能。
6.
成骄然和白瓷书都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其实教练也没对他们抱太大的希望,能闯进决赛就算是不错的交代了。
但是那时候的成骄然还是因为只拿了第七名而郁郁寡欢了很久。
白瓷书潜入男生宿舍安慰他,她站在窗户外边隔着铁栏杆小声呼唤:“成骄然,成骄然。”
他推开窗,板着脸要赶她走,白瓷书先笑眯眯地开口了:“你该不会这两天都在偷偷哭鼻子吧?”
“男人流血不流泪。”成骄然抿了抿嘴,“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白瓷书清澈的眼睛认真地望了他一会儿,很快“扑哧”笑出声:“你还没成年呢!更何况,我觉得我们已经尽力了呀!这个年纪拿奥运冠军的,全世界都凤毛麟角。”
他点了点头,心中的郁结却还是放不下。随后的小长假他回了沈阳,每天都泡在游泳池里训练,连白瓷书偶尔打来电话都只是说上寥寥几句便挂了。
这次,白瓷书同样溜进了男生宿舍安慰他。
成骄然抖着手推开窗户,白瓷书站在梧桐树下,脸上是细碎晃动的光影,她正弯着眼睛笑:“你该不会这两天都在偷偷哭鼻子吧?”
“才没有。”他低声否认,“我……我会拿到奥运冠军的。”
白瓷书没想到成骄然这么快就走出了失利的阴影,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啊?”
“我会夺冠的。”成骄然的声音坚定了很多,他专注地望着她,“你拿不到也没关系。”
白瓷书伸手进来拧他的胳膊:“喂,你这是什么话!”
成骄然想到她在二〇〇九年年中查出来,身体素质已经不适合继续进行高强度的训练。当时,听说她要退役,他怒不可遏,觉得她背叛了两人的约定,连解释都不愿意听便对她发起了冷战。
“我夺冠的时候,你要在台下看着我,好不好?”成骄然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打破一个梦境,语气却格外认真。
白瓷书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最后丢下一句“这里太晒了”就转身跑得不见踪影。
长假结束后是高三上学期,成骄然因为早上一年学,和白瓷书是同级,为了准备体考的文化课回到了清华附中。
体育生每周只有四天的晚上上课,对于成骄然来说却是难得有了和白瓷书坦坦荡荡地并肩而坐的机会。
暮色缱绻而温柔,花游队的训练结束得早,白瓷书披着晚霞在游泳馆门口等他出来,两人再一起去挤地铁。她的身体愈来吃不消训练,在晚高峰拥挤的地铁上站一个多小时,神色更是显得疲惫。
北京地铁上有很多拥抱的情侣,可他们穿着国家队的队服,面孔映照在车窗玻璃上依旧青涩而稚嫩,只能并肩站在车厢最角落,她有时靠着墙,有时靠着他的脊背,偶尔会跟他说一句话,声音比往常更加温柔。
那时候的地铁上还有人发传单,白瓷书随手接过来一看,起了兴致:“成骄然,我们高考完去青岛坐帆船好不好?”
嘈杂的人声和车厢外的风声不绝于耳,这句话却格外清晰地刺中了成骄然的耳膜,他猛地转回头,便看到了传单上的“航海夏令营”五个字。
白瓷书期盼地说道:“从青岛到锦州,正好终点站离你家很近,我们……”
“我们不去,好不好?”成骄然涩涩地开口。
白瓷书怔住了:“为什么?”
成骄然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不知道怎么解释,苦恼地抿紧了嘴唇。
白瓷书把传单叠好放进口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好啦,你不想去就不去呗。”
成骄然没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7.
白瓷书没再提夏令营的事,但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变得有些古怪。
成骄然熬了两个通宵,终于在第三天把一张行程表推到了白瓷书面前。她拿过来看了看,惊讶地说道:“江南旅行计划?”
白瓷书初中之后就由于父母工作调动来了北京生活,她常常抱怨北京的雾霾让她喘不过气来,成骄然知道她更偏爱江南水乡,最想去的大学就是浙大。
“嗯……我们高考完去那边玩好不好?”
她晃着那张纸,笑道:“哦,原来成大少爷早有安排,怪不得不答应我去坐帆船呢。”
“我们去南京,也可以坐船。”成骄然比画着,“秦淮河的画舫,桨声灯影,可漂亮了。”
白瓷书默默地盯了他半晌,突然“扑哧”笑出来:“成骄然,你怎么还脸红了?”
“我可是连你没穿衣服的样子都见过,你的八块腹肌……”她托着下巴,刚说出这一句,数学老师就从旁边走了过去,把教案甩得哗哗作响。
白瓷书望着数学老师的背影,面如菜色地喃喃:“老师绝对误会我了。你没穿衣服,但是穿了泳裤呢……”
即使再上演一遍,成骄然依旧忍无可忍:“专心算你的函数。”
只不过那时候对话的开端并不是这样。
他和白瓷书约好高考完之后一起去青岛参加夏令营,白瓷书一连几天都特别兴奋,一见到他就笑得像朵迎春花。
“成骄然,到时候你就十八岁啦。”
“成骄然,我们在帆船上可以演Titanic里最经典的那一幕,‘You jump,I jump’。”
“成骄然,你知道为什么《魂断蓝桥》的女主角最后会跟男主角说‘I loved you’吗?不是‘我爱过你’,是因为她就要死了,而在她生前,她一直爱着他。”
那些未曾刻意记的、琐碎的细节,蓦然浮现在脑海里,深刻得再也不会掩埋于记忆中。
而本就深刻的记忆更不知道怎么放下。
成骄然还记得,某一个晚上的单词听写结束后,同桌互换听写纸批改,他批改到一半,突然看到了一个“you”。
他毫不犹豫地画了个叉,等从白瓷书手里拿回自己的听写纸时,才明白那里本来应该是什么单词——precious(珍贵的)。
她那时也是笑眯眯地看向他:“成骄然,你怎么还脸红了?”
旁人看不分明的时候,那些隐晦的爱意她早就表露了出来。
8.
被手背上传来的刺痛惊醒的时候,成骄然还没从余梦中回过神来。
“你小子,刚归队也没必要拼命得在泳池里昏迷啊?要不是你师弟看见,你就沉水底下淹死了!”
转头看见赵教练,成骄然有些恍惚地开口:“白瓷书……”
赵教练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你是梦见了瓷书才归队的,但是身体健康是奥运夺冠的前提。”
成骄然的眼睛、嗓子和胸口都骤然疼得厉害。
多少风花雪月,终究是浮生大梦一场。
白瓷书还是在他十八岁生日前离开了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生与死,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高考完那年,他因为听说她要退役赌气而爽约,白瓷书便一个人去了青岛参加夏令营。
夏令营总共有七天,他在第三天就消气了,打算等白瓷书到了锦州就去接她。他连夜做了辽宁的旅行攻略,计划着如何和她一起过他的十八岁生日,第二天早上还在睡梦之中就被父母叫起来,听到了她遇难的噩耗。
她是国家级的花游运动员,是最不可能在帆船倾翻中遇难的人,可她也是最有能力去救援落水的伙伴,把救生衣让给别人,多次下水打捞的人。
白瓷书救了一整船的人,自己却因为心脏病突发,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她本来会在这一年的十月宣布退役的。
她本来会和他一起庆祝他的十八岁生日,本来会和他一起保送至浙大,本来他们来日方长,还有好多的梦和故事要继续。
可是他们的缘分就这样结束在了一个普通的夏日清晨,让他痛苦得此后的一年都没办法面对粼粼的池水,只得暂时宣布退役。
白瓷书永远长眠在了北京的香山脚下,那里的天空总是蔚蓝澄澈,他这次回北京后去看她,她的墓碑前仍有许多别人献上的鲜花。
当你离去后,有许多人开始爱你,也有人终于懂得,他爱你。
有记者拍到成骄然在白瓷书的追悼会上的照片,那个在奥运会上失利都只是表情肃穆的少年,在不停地偷偷抹着眼角,照片上红通通的眼眶,比任何一场冗长的悲剧电影都令观众心碎。
小美人鱼化成了泡沫,而王子选择继续遵守约定。
很多梦,他还要一个人做完。
白瓷书不会再更改的QQ个性签名,是她在三毛的《我的宝贝》中看到的一句话,现在他几乎能倒背如流——
“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道别。这样也好,因为我们永远不告别。”
更新时间: 2020-10-26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