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化作海港,即使你要远航

发布时间: 2020-08-10 21:08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我化作海港,即使你要远航

文/阿梨

新浪微博: -煮蛋

01

平安夜那晚,林诺笙一直加班到深夜。整间办公室唯有她的工位还亮着一盏孤灯,明晃晃地亮在黑暗里,像一方清冷的月光。

写字楼外头是繁华热闹的世界,情侣们互相依偎,嬉闹之间嘴里呼出热腾腾的哈气。林诺笙裹紧了外套下楼,隔着一扇旋转门和许许多多的红绿霓虹,她看见了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孟祈年。

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大约是刚结束应酬,里面的西装还没来得及换下,羊绒围巾柔顺地搭在手臂上,不用辨认也知道价格昂贵。

林诺笙愣了一下,最终还是朝他走了过去:“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孟祈年手里拎着个与他显得格格不入的保温饭盒,“开完会路过这里,想着你应该还没回家,所以请你尝一尝我煲的汤。”

林诺笙没搭话,只是沉默地盯着那饭盒看了许久。她知道,如果他对面站着的人不是自己,孟祈年送出的圣诞礼物一定会是珠宝、包包之类昂贵的东西。

“不是说过不要再来找我了吗?”林诺笙低下头,小心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你应该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子,而不是在我身上……”

“糯糯。”孟祈年罕见地打断别人说话,神色温柔地叫了她的小名,“这样你会快乐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生涩的心酸:“和你长在不一样的家庭里,这难道也是我的错吗?”

他那样挺拔的一个人,语气间竟有着孩子般的委屈。林诺笙知道他不是在责怪自己,她吸了吸鼻子道:“我觉得分开会好一些。”

分别之时,天空又下起了小雪,孟祈年绅士地把自己的围巾借给林诺笙,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送她回家。林诺笙没搭上公交车,踩着深深浅浅的积雪一路走了回去。她系着那条柔软的围巾,一边走一边哭,哭到鼻子眼睛都变得通红,却还要把飞雪当成保护色,牵强地安慰自己只是被冻的。北方的冬天真冷啊,林诺笙在心里暗暗地想。

02

林诺笙与孟祈年念的是同一所贵族高中,整个C城唯有他们学校读全英文课本、穿西式校服,校徽上那一点闪闪的金光,是金钱、权势、地位以及一切世俗名利的象征。

林诺笙刻苦,尽管身在宽松的教育环境里,她也仍像普通高中的学生一般用功——头发剪成齐耳,做过的习题摞起来比自己还高。母亲要强,不愿她比有钱人家的子弟差,因此俭省着一年的吃穿用度也要跨市送她读最好的学校。林诺笙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因此格外珍惜。她从来都拿年级第一,照片未曾从荣誉墙上揭下来过——直到孟祈年转学过来。

那天林诺笙去看月考成绩,自己的名字竟然排在第二。她额角的青筋一跳,方才注意到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她转身在班里搜寻,一张不大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剑眉星目,目光灼灼,是让人看过一次便能记住的长相——那大约就是刚转过来的孟祈年了。

少年察觉到林诺笙的目光,眼神一偏恰好与她对上。他大方打了个招呼,林诺笙却没有回应,垂下眼皮径直回了座位。反正同学们都当她是异类,一贯说她“又穷又装”。孟祈年倒也没生气,只是站在原地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林诺笙暗自在心里和孟祈年较劲:他在数学课上解出一道大题,她便要在英语课上写一篇范文;他拿了化学竞赛的奖,她就要做物理比赛的冠军。然而孟祈年并不知道这一切,他从来都赢得很轻易——到了下课时间便合上书本,趁老师不注意就溜出去打球,自习课上一边听歌一边解题,草稿纸上的思路却仍旧清晰。

林诺笙自然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比别人优越,而孟祈年恰好就是被老天偏爱的那个。她不爱钻牛角尖,仍旧埋头做她的刻苦学生,除了吃饭睡觉便不肯离开课桌。那日她从操场回来,手里捧着个单词本一边记一边走,经过后桌时不小心带掉了一摞卷子。

她蹲下身子捡起来,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卷子的主人却不依不饶:“你什么态度呀?弄掉了我的东西还这么高傲。”

林诺笙不擅与人争辩,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女生消气。然而她的反应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对峙,看热闹的人一圈圈围上来,窸窸窣窣地指责她“装”,又说学校本就不该收穷学生进来。

林诺笙被众人的目光钉在教室中央,脸颊发烫、耳朵通红,却只能默默消化掉那些讥讽的语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模糊听见一声“够了”,然后有人挤进人群,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了出去。

一直走到楼梯口,林诺笙才想起抬头,恰好就对上了少年漆黑的眼睛——是孟祈年。她日日留意、时时关心,一直想要超越的孟祈年。

03

林诺笙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细若蚊蝇地道了一句“谢谢”,然后便不知该说什么。

孟祈年体贴,一眼看穿少女那点窘迫。他大大咧咧地笑着,故意绕开话题:“我拉你出来是想问一下,你的物理怎么学的?总是被老师夸——你不会觉得我唐突吧?”

林诺笙微微有些吃惊,孟祈年聪明,他的物理成绩绝不比她差,之所以这样问只是好心帮她解围。林诺笙感激在心:“没什么特殊的方法,只是多花时间而已。”

两人站在走廊上聊了几句,林诺笙看了眼手表才惊觉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她急匆匆地想往回赶,孟祈年却笑得坦然:“反正是自习课,缺一节也没关系。”

他压低了声音,献宝一般地问她:“想不想去后山玩?”

少年的邀请似是有什么魔力,林诺笙第一次做出“逃课”这样大胆的决定。尽管在这里读了许久的书,她却一直没有时间和心思来欣赏自己的校园。那天天气难得那么好,碧空如洗,流云似水,白鸽振翅飞过天空,留下响亮悠长的声音。

孟祈年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溜出校门来到后山,他仰面躺在草丛里,林诺笙就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林诺笙眼神好,遥遥瞧见一个中年男人从远处走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他们的校长。

她年年从校长手里接过“励志奖学金”的奖牌,孟祈年更不知和他打过多少交道。她一时慌乱,碰碰孟祈年的膝盖:“怎么办?那边的人是校长,我们会被发现的。”

孟祈年撑起身体看了一眼,轻笑道:“你放心。”

然后他便拉着林诺笙的手腕让她躺在自己身边,林诺笙受惊,低低地叫了一声“啊”,孟祈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安静。那天不是校服日,他行云流水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两人身上,又仔细掖好了边缘确保不会露出脑袋。他的衣服宽大,盖在身上只剩两双腿还留在外面。

孟祈年用手腕将外套撑成个小帐篷,小声对林诺笙道:“靠近一点。”

林诺笙听话地照做,新生的小草擦过她的脸颊,蹭得她心里发痒。春日的衣衫单薄,阳光透进这临时的小帐篷,撒下一片红彤彤的光。少年的呼吸声就贴在林诺笙耳畔,她咬着嘴唇屏住呼吸,用心听外面的脚步声。

校长果真信步走到了他们附近,他低头看着地上一对如胶似漆的男女,摇摇头轻声感叹:“现在的这些年轻人。”

孟祈年忍不住弯起嘴角,和林诺笙交换了一个充满笑意的眼神。林诺笙下意识分了心神来看他,从前她只粗略地知道孟祈年长相不错,那天仔细打量后才发现他原来那样好看,眼是眼,眉是眉,鼻梁挺拔仿若一座远山。

脚步声渐渐远去,孟祈年一把掀开外套,新鲜的空气重新涌了进来。他大口呼吸着,随手在林诺笙眼前搭了个凉棚,替她遮住刺目的阳光:“等等再睁开。”

林诺笙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强劲得有如春日惊雷。他们起身回学校,她跟在孟祈年身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校园原来那样美丽,梧桐挺拔,钟楼庄重,绿茵场郁郁葱葱。

进教室之前孟祈年歪头看她,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林诺笙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烫,热热的仿佛还留着少年手指的温度。她恍惚明白过来,也许美丽的不是梧桐、钟楼和绿茵场,而是眼前的孟祈年——挺拔的是他的身姿,庄重的是他讲“朋友”两个字时的语气,郁郁葱葱的则是她蓬勃生长的少女心事。

04

毕业后再提起高中时光,林诺笙总会用“不可多得”四个字来形容。尽管那时她只是苦兮兮地埋头念书,生活无味得像一部黑白默片,但却因为孟祈年的存在而有了值得怀念的地方。

林诺笙自己也不太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看高考大纲的时候,把数学卷子换成物理资料的间隙,孟祈年会突然钻进她的脑子。有时是微笑的样子,有时是打招呼的样子,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做,只留给她一个既清晰又模糊的侧影。

中秋节学校放假,林诺笙为了多看会儿书便没有回去。她在宿舍做题做到黄昏,夕阳蛋黄似的从窗户外头落下来,林诺笙揉揉有些酸痛的脖子,起身去浴室冲澡。回来时她听到楼下有人叫她,一声一声响亮清朗。

林诺笙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是孟祈年。她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就急匆匆地冲下楼梯。孟祈年手里拎了个精致的小礼盒,抬起手冲她晃晃:“来给你送月饼。”

林诺笙笑他:“你是送礼物的中秋老人吗?”

孟祈年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哑着嗓子道:“是呀,只有聪明的小朋友才能收到我的月饼。”

他们并排坐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甜甜糯糯的直往人鼻子里钻。林诺笙将湿发拢至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孟祈年偏头看她:“不擦干的话会感冒的。”

林诺笙懒懒的,不愿意管,孟祈年便连声催她:“去找一条毛巾,我来替你擦。”

林诺笙被闹得无法,回宿舍拿了条毛巾出来。孟祈年果然兑现承诺,站在她身后耐心地将湿发擦干。他下手轻柔又有耐心,林诺笙咽下一口月饼,十分享受地打趣:“手艺还不错嘛,可以去做洗头小哥了。”

孟祈年使坏,故意将她的一头短发揉乱,林诺笙转身回击,两个人小孩子一般闹成一团。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圆圆的悬在天边,像一团欲说还休的心事。

周末林诺笙回家,特意将没吃完的月饼带回去给母亲。她拎着那礼盒在小巷里头穿梭,一路踩着石板过关斩将,灵巧地避开穿梭的自行车和邻居洗完衣服泼出来的污水。

她高兴地站在门口,母亲却只冷冷扫了一眼:“哪儿来的?”

“同学送的。”

“不是说过不许你贪小便宜拿人家的东西?”

眼泪一瞬间几乎要冲出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林诺笙没说话,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摊开课本却看不进去,眼睛总忍不住往那礼盒上瞟。她心烦意乱,索性直接拆开了。一盒总共有八个口味,冰皮、鲜肉、奶黄流沙……一个个精巧的月饼都是她没有接触过的富足人生。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攀上了窗台,她盯着那亮光看了许久,一直到眼睛都酸得快要流泪。月亮在泪光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晕,然后又变成孟祈年微笑着的脸。山月不知心里事,她随手在纸上写下这句古诗,月亮不知道,母亲不知道,孟祈年不知道,天地之间唯有她自己明白而已。

05

林诺笙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孟祈年,冷漠地拒绝他一起做题的邀请,也不再说那些打趣的玩笑话。孟祈年不明就里,趁着走廊无人时把她拦了下来:“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少年瘦却有力的胳膊横在林诺笙眼前,衬衫袖子挽至小臂中间,隐隐散发出洗涤后的清香。林诺笙垂下眼皮答“没有”,然后面无表情地绕开他。

时间过得总比想象中快,高考的日子将近,班上却也没什么紧张的气氛。同学们大半要出国,孟祈年也在忙着申请留学。他一连拿了几个名校的offer,顺遂得一如他从小到大的人生。

考试前林诺笙生了场大病,也不知初夏的天气她怎么会感冒,连着去医务室挂了一周的点滴才好。从医院回来后她发现自己的桌上放着一个陌生的本子,翻开一看是下午化学课上老师新讲的重点,她认得出,那是孟祈年的笔迹。那天午后下了场雷雨,空气里尚且残留着水汽的味道,她的眼睛也忍不住泛起潮意。她认真地把那页笔记誊下来,然后在本子里夹了张写着“谢谢”的字条,郑重地放回孟祈年的桌上。

高考那两天没什么新奇的事发生,林诺笙正常发挥,稳妥地考完了四门科目。合上笔盖的时候她轻松地想,总算是为母亲争了口气。

学校组织高三年级拍毕业照,每个人都前所未有地高兴,连空气里都飘着开心的泡泡。林诺笙还是做她的透明人,默默地站在人群之中看大家狂欢。孟祈年穿过众人来找她,他受欢迎,衬衫上被同学们画满了恶搞涂鸦,手里还拿着一捧陌生女孩送来的鲜花。林诺笙放眼望着远处的天空,心想也许今朝之后他们就再也不会见面。孟祈年轻轻地对她讲:“毕业快乐。”

“你也是。”大约是阳光太过刺目,林诺笙竟没忍住泛起了泪花,“好奇妙啊,也许大家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我可以为了你留下来,”孟祈年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去同一个地方,念同一所学校。”

林诺笙足足愣了一分钟。她的成绩不差,十有八九会读重点大学,可孟祈年放弃的是只听名字就能让所有人惊呼的全世界顶级学府。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选择之外还有选择,这是林诺笙自小就明白的道理。可惜孟祈年不懂,他得到得太过轻易,所以放弃得也毫不犹豫。林诺笙心有戚戚,忍着泪水问他:“你是笨蛋吗?”

“我不是笨蛋。”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她,字字清晰道,“我只是想以后的日子能常常见到你。”

有调皮的男生在操场上放烟火,尽管是亮堂堂的白日,大家却也十分捧场。那天阳光好,一簇簇花球升至高空,爆炸再坠落,只留下星星点点的闪亮。林诺笙往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见过那样好的白日烟火。

06

升入大学后,林诺笙的小天地陡然变得广阔起来。孟祈年读金融,她修法律,偶尔他会来蹭她的课,反应却比本专业的学生还灵敏。教授总开他俩的玩笑:“林同学这个男朋友找得好,以后夫妻同心,一定其利断金喽。”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林诺笙的脸颊微微发烫,孟祈年偏过头看她,满眼都是笑意。

林诺笙不愿向母亲伸手,自己做家教赚学费、生活费。孟祈年也陪她,父母给的银行卡一张未动,从大一开始就经济独立。拿到第一笔工资那天他请林诺笙吃大餐,却因为节日的缘故没订上餐厅,最后两人还是去吃了路边摊,冰天雪地里脑袋挤在一起,笑出一连串热腾腾的哈气。

林诺笙也像别的女孩一样爱美,冬日里还穿着裙子,露出一截笔直的小腿。孟祈年心疼她,摘了围巾叠好盖在她腿上,半生气半认真地说:“你这么不爱惜身体的话,老了以后膝盖会坏掉的。”

林诺笙吞下一颗丸子,哧哧地笑:“膝盖坏了你就带我去医院、给我买轮椅嘛。”

“那我就得好好赚钱了。”孟祈年竟真的算了一笔账,认真思考后自我安慰道,“不过没关系,你的轮椅应该没有霍金的贵。”

一直到很后来,林诺笙都觉得那段时光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回忆。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由教室、图书馆以及无数个细碎的夜晚拼凑而成,这些都是很平凡很平凡的日子,但却因为孟祈年的存在而变得熠熠生辉。

后来他们毕业、读研、工作,生命在应有的轨道上一路奔驰,某个吃过晚餐后的夜晚,孟祈年忽然对着林诺笙道:“糯糯,跟我回家见一见父母吧。”

林诺笙比想象中平静,岁月无声,不知从哪一刻起,眼前的少年早已成长为了男人。校服换成了西装,衬衫总是整洁笔挺。每天早上出门前他会对着镜子理好领带,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吻她。

见家长那天是林诺笙第一次真切接触到孟祈年过往的人生。三层高的洋房影影绰绰,隐在夜色里看不大清,花园被精心打理过,即使是冬天也不见凋零,跨进去就有香气撩人。

孟祈年的母亲来给他们开门,她保养得极好,一条得体的连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身形,项链上的钻石不大却足够闪耀。

别墅里暖得像夏天,林诺笙下班后直接从律所过来,大衣里套着快消品牌的卡通毛衣,即使脱了外套,一张素白的脸也还是热得通红。孟祈年不动声色地调低了空调的温度,从冰箱里翻出冰激凌和林诺笙分着吃。他笑着调侃母亲:“我和糯糯就是来随便吃个饭,你这么正式干吗?”

母亲微微挑了眉:“我在家一贯都是这样的,你不要出去几年就忘了本来的生活。”

饭吃到一半孟祈年的父亲才出现,一身西装笔挺,匆匆入席又很快离开,冷漠疏离得像个客人。餐桌上的气氛微妙,孟祈年几次挑起话题,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只留下刀叉碰撞的清脆声音。

吃完饭后林诺笙主动提议去洗碗,孟祈年的母亲不曾抬眼:“交给用人去做就好。”

孟祈年默不作声地收起碗碟,轻轻碰碰林诺笙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过来。

借着厨房里水流声的掩盖,孟祈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诺笙知道他在安慰自己。流水从指尖滑过,也没头没尾的,她借着那掩饰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

离开之前,孟祈年的母亲把他叫回客厅:“Alston,你过来一下。”

她的声音不大,却隐约能让林诺笙听到。

“我不想听你们之间有多么动人的故事,也不想知道她有多好、多善良。从前你为了她放弃留学我可以不管,你不去爸爸的公司上班我也可以不管,但是我们家不可能娶这样的女孩儿进门,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可以。”

林诺笙站在玄关处静静地听着,Alston,奥斯顿,出身高贵的意思。孟祈年不爱显山露水,从前她只知道他家世不俗,然而不知高贵至此。

回公寓的路上他们两个话都很少,从停车场到家门口的那一小段路,孟祈年一直握着她的手:“糯糯,带我见一见你妈妈吧。”

林诺笙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说“好”。

07

林诺笙住的小巷几十年都没有变过。逼仄、拥挤、采光不好。他们到时是中午,邻居家正在炒菜,空气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煤气味,楼上的夫妻在吵架,摔门声响得震天。

看着孟祈年若无其事的表情,林诺笙第一次觉得自己不配。她想起从前那些漫长的日夜,生了锈的铁栏杆,染着油烟味道的床单,还有死命催租的房东。无数个哭泣的夜晚,母亲抱着小小的她说“你一定要争气”,林诺笙用力地点头,既是答应母亲,更是答应自己。

母亲高兴地出来迎接他们,又在看到孟祈年的那刻凝住了笑容。她上下打量他的衣着打扮:“是姓孟对吧?看起来挺有钱的。”然后她把眼神定在林诺笙身上,“我们诺笙有出息了。”

孟祈年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小客厅没有窗户,他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的光。

午饭吃得随意,孟祈年就着茶几,弯腰坐在小板凳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下午他临时有事被叫回公司,走之前十分抱歉地向林母赔罪:“下次再来看您。”

林诺笙把他送到楼下,两个人拥抱告别。她回来时,母亲的脸已彻底黑了下来:“林诺笙,我送你去念贵族学校不是为了让你谈恋爱。

“为什么偏要和他在一起,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诺笙没说话,也默默地反问自己:是啊,为什么偏要和他在一起?

某个吃完晚饭的夜晚,她十分平静地提了分手。

孟祈年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住,林诺笙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凄然的表情:“是因为我父母吗?”

林诺笙摇头,话到嘴边又沉默地吞下,转身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孟祈年试着过来阻止她,漆黑的眼睛里含着点点眼泪:“糯糯,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他们接受你的,好不好?”

林诺笙也哭,瘦弱的肩膀抖得像筛糠。她心里关着一头受伤的小兽,呜呜咽咽地在哀号,却怎么也等不来疗伤的药膏——时间有时候是没有用的。

孟祈年不止一次地挽留她,醉酒后语无伦次地给她打电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公司楼下,他颤抖着把林诺笙拥进怀里:“糯糯,不要推开我,我们都勇敢一点好不好?”

那样稳妥的一个人,竟然会允许自己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林诺笙看着他新冒出来的胡楂,看着他眼睛里陌生的悲哀,吸吸鼻子逼迫自己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孟祈年不会明白,他的世界是有规则可循的。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只要他坚持,他就一定可以做到。可是孟祈年不知道,规则之外还有许多无端,比如猝不及防的背叛,比如恣意生长的恨意,在这些东西面前,勇敢是没什么用处的。

08

林诺笙知道孟祈年这个名字,远比孟祈年以为的要早。从懂事起她便常听母亲讲那些旧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像一声萦绕在心口的叹息。

林诺笙的外公是靠卖家具起家,不算大富,小贵而已。有个叫孟商的年轻人慕名而来,勤快能干,做事周全,很得林老先生的喜爱。孟商生得好看,又会逗人开心,彼时林诺笙的母亲正值花季,少女芳心暗许,人人都说他们金童玉女,实在是一段好姻缘。大家都以为林老先生要收一个上门女婿,然而婚礼前夕孟商却突然反悔,带走了老先生半生的积蓄和全部的资源,几乎等同于摧毁了一个家庭。再然后不过半年,林老先生便因为受不住打击而病逝。林诺笙的母亲又遇到新的人,结婚、生女、谋生、下岗……平凡无奇的人生之路。

她一直没有忘记孟商,她关心孟商更甚于关心自己的人生。孟商借着林老先生的东风飞黄腾达,一路平步青云,娶了贵家小姐为妻,两年后生下一个儿子叫孟祈年,恰好与林诺笙同岁……

“如果不是他,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诺笙,你一定要给妈妈争气,我们要过得比他们幸福。”

昔日的怨恨与纠缠总是化成这两句话,孟祈年的名字常常不绝于耳——

“诺笙,你要比他的儿子更好。”

“诺笙,只有你比孟祈年厉害,妈妈才能够放心。”

尽管从未谋面,可孟祈年却一直是林诺笙的阴影。母亲总说要比他更厉害,可是孟祈年能有多厉害?她到底要厉害到什么程度才算够?这三个字仿佛一句咒语,在林诺笙心上投下一小块儿阴影,不管她有多努力,都永远无法追上这假想敌。

后来林诺笙终于亲眼见到了孟祈年,她恍然间觉得输赢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孟祈年问他们是不是朋友的时候、孟祈年向她表白的时候、孟祈年第一次牵她的手的时候……林诺笙不是没想过拒绝,可是孟祈年那样好,好到没有人会不喜欢,除了母亲。

从在一起的第一刻起,林诺笙便设想过会有这场景。母亲歇斯底里地摔了杯子,表情称得上是狰狞:“林诺笙,你这是要我死。

“那么多年过去了,老天还是没有放过我。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和他的儿子在一个班级?

“早知道这样,我当初怎么也不会送你去念C市的高中。我撑这几十年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你要我怎么看着我的女儿和他的儿子在一起?”

林诺笙泪流满面,默默捡起杯子的碎片。

孟祈年不知道,孟祈年也根本不用知道,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他那样美好到像在云端的人,不应该看见人间的龌龊。

她不是没有勇敢过,这几年她从未松懈,一日不停地想要离他更近。尽管他们住在孟祈年的公寓里,林诺笙还是坚持攒钱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她跳槽、进修、没日没夜地加班,没有几属于个年轻女孩能有她这样的毅力。

然而母亲还是诘问她:“这些有用吗?你那么努力换来的东西,他一出生就已经成倍地拥有了。”

说到最后她抱着林诺笙哭:“糯糯,妈妈不是伤害你,妈妈是想要你幸福。

“你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得脚踏实地地过自己的生活。”

脚踏实地,林诺笙自嘲地笑,这词用得多精妙。她是地上的人,孟祈年是云间的缥缈,她一直求长久、求美满、求离他更近,可到了最后一切只能求不得。

分手之后林诺笙开始相亲,医生、律师、公务员,都是世俗眼里门当户对的好人。那么多个稳定的职业,那么多份安稳的人生,然而不会有人比得上孟祈年。人人都说她不错,可惜她一个也不喜欢。孟祈年这样的人,一生只能见一个,推开了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来。林诺笙自然明白这道理,她觉得可惜,然而也无可奈何。

有次吃完饭出来忽然下起了雨,对方不想让她淋到,很绅士地跑出去买伞。

林诺笙想说没关系,雨不算大,他们离停车场也没有多远,可是那人仍旧坚持,林诺笙只好站在廊下等待。

凉风习习地往身上吹,她忽然想起大学时孟祈年曾在半夜突然出现在她宿舍楼下,她以为他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急忙跑下来见他。然而孟祈年说:“我只是想看看你。”

那时也是如今这样的时节,外头也飘着几丝细雨。他们的学校临海,孟祈年把外套罩在林诺笙头上,拉着她跑出去看海。

林诺笙笑着说他“神经”,然而孟祈年满眼笑意地对她讲:“糯糯,我看见月亮就想起你来,本来在写论文,可是忽然想见到你,一刻也不能等的那种。”

相亲对象小跑着回来,外套上带着雨夜奔跑后留下的水渍。林诺笙十分感激地接过那把伞,满心凄然地想,再也不会有人冒着雨带她去看海了。

09

因为百年校庆的缘故,沉寂多年的高中微信群突然热闹起来。林诺笙因为工作没时间参加典礼,心里倒也不觉得可惜,反正她一贯是个透明人,没人会注意到她的缺席。

以此为契机,班长偶尔会在群里组织大家聚餐,人人都踊跃,聊升职、聊移民、聊哪里的空气质量更适合宝宝。林诺笙一次也没有参加,不知怎么回事,看起来明明是热闹非凡的场面,她却总是没由来地觉得孤寂。

而后突然有一天,某个女同学往群里扔了一张孟祈年的结婚照:“我们男神结婚了,我竟然还是从我妈的朋友那儿知道的!”

林诺笙盯着那行字迟疑,甚至没有点开照片的勇气。微信群一时热闹起来,一条条消息接连出现,合照很快就被顶了上去。

千呼万唤之后,孟祈年终于开口说话:都是老同学,我就不给大家一一寄请柬了,婚礼就在下周,想参加的尽管来。

男生们一边骂他“连结婚都不提不是兄弟”一边讨喜酒喝,女生们都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男神结婚了真是心碎。

林诺笙没有绷住,握着手机就湿了眼眶。她手头的案子积得多,婚礼当天老板不肯给假,林诺笙一向是最优秀的员工,那天却摘了胸牌想都没想就离开了……她穷尽半生学会的克制,一夕之间就全被打破了。只因有人曾在雨夜看着她的眼睛,字字清晰地说:“我忽然想见到你,一刻也不能等的那种。”

来的路上那样匆忙,站在礼堂外时林诺笙反倒情怯起来。她迟到了,仪式已经进行到一半,孟祈年一身白色的西装,温柔地对着众人微笑,身边站着他的妻子,一副甜蜜明朗的样子,想来岁月待她不薄。

林诺笙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出现了。

那年他们跑出去看海,漆黑的夜色里孟祈年忽然认真地对着她说:“糯糯,有时候我想,‘永远’真是个太过缥缈的词,永远幸福,永远快乐,永远平安,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承诺是不会实现的。

“但是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一座海港,像这样坐落在岸边,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是要回来还是要远航,我都永远在这里,永远为你筑成海港。”

那晚的夜色格外浓稠,很亮很亮的星星挂在天空上,林诺笙还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珍贵的承诺。她一直记得,最后分别的时候孟祈年曾问她:“和你生在不一样的家庭,这难道也是我的错吗?”

那会儿他神色温柔,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只是觉得委屈和不解。

而今站在他的婚礼上,林诺笙才终于想明白,错的不是他们,而是这弄人的世间。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世间也不算苛待了她。那么骄傲的少年啊,曾经认真地看着她说“我愿意为你筑成海港”。

世间广阔,她曾经拥有过一座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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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8-10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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