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玦

发布时间: 2019-12-03 21:12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阿玦

文/未水芜洇

楔子

阿玦听到楼下客厅大门被人用脚踢开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她披了件披肩下楼,看见司机正用抱歉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他的肩头,正靠着醉酒不醒的阮烨临。

她熟练地接过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点点头表示自己没问题,示意司机可以回去了。

阮烨临一米八几的个头,压在瘦弱的阿玦的肩上,晃得她直踉跄。可她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硬是将他从楼下背到了楼上。

等到将阮烨临放到床上,她几乎已经虚脱。恍神间她想起最开始的时候,她连背他上楼都感到困难。有一次她直接摔倒在楼梯口,因为怕摔到他,本能地用手护住他的头,结果自己的手背破了好大一块皮,火辣辣的。

看着直接昏睡在地上的阮烨临,阿玦坐在黑暗的楼梯上,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至于为什么会哭,现在她已经记不真切了。或许只是因为当时摔得太疼吧。

再回过神的时候,却看到黑暗中阮烨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阿玦,你愿意嫁给我吗?”

阿玦怔了怔。他们已经结婚四年多了,这栋别墅,便是当年他父亲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

而黑暗中的阮烨临却像中了魔咒似的,又问了一遍:“阿玦,你愿意嫁给我吗?”

电光石火间,阿玦的脑子里似有隐雷炸开——他竟以为这还是他们刚结婚的那天晚上!那天他作为新郎官,替她挡了无数酒,喝得酩酊大醉。躺到房间里的床上的时候,他也是这般不依不饶地问着同样的问句。

阿玦的嘴动了动:“我……”

阮烨临却忽然捂住她的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似是恨得要滴出血来:“不,我不要听……你这张嘴,只会哄骗我。”

晚秋微凉的薄雾从半开的落地窗飘进来,阿玦微微蜷成一团,往阮烨临的胸前靠过去。空落落的房间里响起她沙哑的声音:“不,阮烨临,我愿意的……”

当时她没能回答那个问题,现如今她终于能够回答了。可醉酒的人早已熟睡,再也听不到。

第二天醒来,床边的人早已离开。她起床,发现床头柜上压着一份文件——离婚协议书。她拿起来看,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滴落在纸页上。黑猫Rocky从地上跳到床上,温顺地蜷在她怀里。空荡荡的房间里,她的身影寂寥。

01

阿玦十七岁这年的冬天跟随父亲一同搬进了阮家大宅。这是一座港英政府时期修建的别墅,白色的建筑风格,窗户被金属色的栏杆分割成细小的格子。屋顶高高地耸起,还有一个极大的花园,花园里种了大片大片的榆叶梅。

阿玦低垂着眉眼,跟着桂嫂经过花园往属于她的住处走去,一路谨记父亲的话,不敢随便乱看乱走。

可她却被从天而降的球砸了个正着,她揉揉发痛的额角,看向从不远处跑过来的身影。那人在她面前站定,眉梢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你这丫头,怎么只顾闷头走路,路上是铺了金珠银珠吗?”

“对,对不起。”刚来就犯了错,阿玦有些无措起来。

那人却笑了:“原是我们的错,你怎么反倒道起歉来了?”

他伸手拂开她额间的发,低声问:“疼吗?”

阿玦看着他温柔友善的脸,怔怔地摇了摇头。

“傅之愈,你磨蹭什么啊?”下一秒,却有另一个好不耐烦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看了一眼无措的阿玦,“伤到哪儿了吗?”

“少爷,不好意思,这小姑娘是跟着她父亲老沈一起来帮忙打理花园的,不小心扫了您和表少爷的兴了……”桂嫂好心地用手推了推阿玦,偷偷示意她道歉。

阮烨临轻轻抬了抬眉,眼角现出一抹嘲弄:“呵,老爷子果真宝贝他那些花草,上一位前脚刚被轰走,后一位就立刻续补上了,倒还真是上心啊。”

说完便再也不看阿玦一眼,转身径自走开。

傅之愈看着惴惴不安的阿玦,温和地嘱咐了一句:“额头破了皮,一会儿叫桂嫂拿些药油擦擦。”然后便追着阮烨临的身影往球场方向跑了回去。

晚上,阿玦接过桂嫂送的药油,忍不住道:“表少爷心地真好。”

桂嫂叹了口气:“其实少爷的心也好的,只不过他不喜欢后面那个花园,也连带着不喜欢照看园子的人。以后你注意点就是了,别惹他生气。”

夜里,阿玦躺在床上,朦胧的月光从窗前的白纱漏进来,似铺了一地水银。额头擦了药油感觉火辣辣的,可她的心里却一阵阵发烫。

她终于再见到他了,虽然他并没有认出她来。

她抚摸着脖颈上系着的小福袋,月光洒在她的脸上,静谧而柔和。

02

阮家的花园真的很大,阿玦自小就跟着做花匠的父亲,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花园,里面还依着地势挖了一个人工湖。刚来的半个月,阿玦很容易就会迷路,她总是认不清回别墅的房间该走哪条小径。

这天她又迷了路,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恍惚想起,上次似乎就是在这里被他的球砸到的。她抬手轻抚额头,那里的伤口早已结痂,轻轻闭眼,依稀还能感受到他当时手指温热的触感。

再睁眼时却看到眼前映出阮烨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似带着隐忍的怒意。

“Rocky呢?”

阿玦小声回答:“它在花厅的小窝里睡觉。”

阮烨临眉头紧皱,似乎忍着好大的脾气:“请你称职一点,它并不在那里。”

阿玦吓了一跳,Rocky是一只猫,她的工作之一便是照顾这只猫。第一天的时候桂嫂就强调过,少爷很宝贝这只猫,一定不能马虎。可是现在,它却不见了。

她不住地道着歉,神情满是惊恐:“我、我现在就去找。”说完就往花园跑去。

他们是在人工湖中心的大石头上发现Rocky的,小猫缩在石头上,可怜地瑟瑟发抖。阮烨临几乎连阻止都来不及,就看见阿玦直接跳下水游过去,将小猫抱了回来。

冬日的寒风里,她的发梢都滴着水,瘦弱单薄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眼里满是犯了错的惴惴不安。

他忽然发现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他想,她真是准确无误地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来寻求同情和原谅。明知道那该是她们这种人惯用的讨饶手段,他却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只嘴上仍旧一副嫌恶的口气:“真是笨死了!”

说完也不理她,抱着Rocky便转身离开了。

没走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那丫头仍低着头站在那里,嘴唇都冻得发白了,却还不回去换衣裳,真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

阮烨临准备回书房看文件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调转头,拐去了房间,拿了条毛毯在手上又下了楼。经过客厅窗台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的草坪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那是他那个一向温柔善良宽待下人的表哥。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为自己多余的不忍。然后一挥手,将毛毯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而草坪那头的阿玦,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她的心微微发烫,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傅之愈竟再次如天神降临般拯救她于窘迫之中。她披着毛毯,喝着滚烫的姜茶。姜茶袅袅的水雾里,她一双眼亮得惊人。

傅之愈忍不住笑:“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的眼睛很漂亮。”

阿玦忽然抬眼看他,水雾里那漆黑的瞳仁似藏了无限情绪,再眨一下眼却又恢复到平静无波的样子。

傅之愈看她抖得越发厉害,以为她还冷:“我还是叫医生来给你看看吧,可不要发烧了。”

阿玦声音沙哑地开口:“没事,我自己回去可以换。”

傅之愈望着她缓缓走远的背影,只觉得她越发显得单薄瘦弱了。

03

阿玦受了凉,被冷风一吹,第二天起床便开始咳嗽。

她一出门就听到下人在偷偷议论:“少爷剪碎了阮先生心爱的一件披肩,先生发了好大的火呢!表少爷知情不报还帮着隐瞒,也连带着受了罚。阮先生吩咐下来都不许给晚饭吃!”

迎面吹来一阵风,呛住了气管,阿玦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将肺都要咳出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晚上的时候,桂嫂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碟榛子糕。

“想来想去也只好拜托你了,先生盯我盯得紧呢。依少爷这脾气,就是饿死也是不肯道歉的。”桂嫂说起来,脸上满是对小主人的心疼。

夜里,她从阳台的窗户偷偷爬进了书房。阮烨临还是和白天那样相同的姿势跪着,看到她从窗户爬进来,有一瞬的错愕。

微风拂开窗纱,月光流泻一地,这个小姑娘踏着月色而来。

“你不必拿这招讨好我,从前也有人用这招,被我父亲发现后就辞退了。”

阿玦的神情平静无波:“这是桂嫂心疼你没晚饭吃偷偷做的,就算阮先生发现,她也总是有办法的。”

是的,对于桂嫂,阮老先生总是存着几分敬重的。

他以为她会趁机向他讨好邀功,却没想到她完全是一副受人所托单纯来送吃食的样子。

“您先吃完,然后我把碟子带回去,免得明天被阮先生发现。”

阮烨临本就饿得厉害,这又是桂嫂做的他最爱的榛子糕,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吃到最后几块的时候,他抬眼看她,她正蜷坐在窗台上,半边脸笼罩在月色下,长长的睫毛落下沉静的阴影,让他无端想起法国画家油画中的少女。他忽然发现,她其实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那个女人,曾经也是照看那一大片花园的花匠。明知我父亲当时已经同我母亲订了亲,却还是不要脸地勾引他!花园里种着她从前最喜爱的榆叶梅,所以老头子才这么上心地请了人来照看。”

阿玦忽然为阮烨临对自己无端的迁怒找到了原因:“哦,所以少爷才那么不喜欢我。”声音无悲无喜,只是冷静地陈述。

阮烨临发现自己居然差点要反驳这句话,是忍了又忍,最终才没有出声。

不知道怎么的,他吃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有些不舍得吃完。

吃完了,她应该就会立刻走了吧。

阿玦奇怪地看过来,他别过脸,将那最后一块塞进嘴里。

果然,她甚至没有多一刻的停留,拿起碟子就从窗户又爬了出去。

窗纱微微晃动,室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嘴里残留的榛子的香味,在提醒他刚刚确实有人来过。

04

阮烨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阮老先生便对他和傅之愈解了禁。父亲从来没有一次消气消得这样快的,更何况这次他剪碎的,是那个女人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直到桂嫂过来,他才知道,昨晚阿玦向她讨了被剪破的披肩,照着上面的刺绣纹理花了一晚上时间给补好了。

桂嫂说:“我都不知道阿玦的手这样巧,一晚上工夫就缝补得跟新的一样。少爷今后可得好好谢谢她,不要再对她没好脸色了,这丫头忙活了一晚上,才刚睡下呢。”

阮烨临想起月光下她沉静的侧脸,怔怔地忘了回答。

阿玦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她便发起了烧。

沈父急得团团转,只好求助桂嫂。桂嫂过来看了情况,一边埋怨他不早说,一边急着去打电话叫医生。

阮烨临一向浅眠,被这动静吵醒,皱着眉头就过来了。

桂嫂还在前厅打电话叫医生,沈父则急着跑去打水准备给她敷额头。房间里静悄悄的,她一张巴掌大的脸微微皱着,嘴唇被高烧烧得起了水泡,半长的头发铺散在枕巾上,有几缕被汗濡湿,贴在她的脸颊上。

似乎是热得难受,她蠕动着身子踢开了被子,嘴里嗫嚅着:“阿妈,我难受……渴……”

阮烨临又想起前一天她瑟瑟发抖的样子,那时的她该是很冷的。可她居然那样笨,着了凉还熬夜赶着缝补那件披肩。

他始终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终于伸手帮她把踢开的被子盖回去,又小心地掖好被角,然后拿起床头的水杯将她扶起来喂她喝水。他向来被人服侍惯了,少有这样照顾人的,因此一番动作生涩而又笨拙。

准备起身离开时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桂嫂,阮烨临脸上依旧是惯常不耐烦的神色:“叫医生快点来,早点治好早点清静。”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桂嫂再回头看看被小心地包裹在被子里的阿玦,总觉得少爷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05

那天晚上,阿玦的烧总算是退了下来,但并发的感染性肺炎却拖拖拉拉治了很久。

等阿玦彻底好起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花园里一片繁盛葳蕤,之前冬天时还光溜溜的榆叶梅开了大片大片胭脂色的花,映衬着一旁种着的连翘花,远远望去,分外好看。

阿玦蹲在花树下,喂Rocky吃猫粮。团团簇簇的花枝掩住了她的身影,却掩不住不远处传来的小声议论。

“看少爷对那丫头是越来越好了。”

“可不是,真是想攀高枝到不要命了。”

声音渐渐远去,阿玦却依旧愣怔着蹲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手指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阿玦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却有一个身影飞快地跑过来,下一秒她的手便被温热的大掌握住。阿玦一抬眼,便看到阮烨临那张略带关切的脸。

“别怕,Rocky打了疫苗的。”他顿了顿,然后问,“疼吗?”

阿玦摇了摇头,顺势将手收回来。

阮烨临呆愣了一下,再开口时,却说了不相干的话:“你知道吗?榆叶梅还有个别称,叫鸾枝。”

阿玦奇怪地看看他,然后点点头,小时候父亲有教过她。

“我母亲是为了商业联姻嫁给我父亲的。刚嫁过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大片榆叶梅,喜欢得很,她以为能跟丈夫从此鸾凤和鸣,白头偕老。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大片榆叶梅其实是她丈夫为另一个女人栽的。他们曾在这些花树下山盟海誓,他甚至为了她想要推掉跟我母亲从小就定下的联姻。不过最后因为那个女人生病过世了,我父亲才被迫接受与我母亲的婚姻。我从小就知道,我的母亲并不幸福。她的丈夫的眼里和心里,都不曾有过她。”

阮烨临转头望着她,一片花影里,他目光灼灼,眼里的温度似要烫到她:“阿玦,如果我要娶一个人,就一定要给她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她会一辈子都幸福。”

阿玦的心没来由地开始狂跳起来,忽然很害怕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只是阮烨临却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你病好以后怎么都没胖回来,本来脸就小,现在越发显得只剩一对黑眼珠了。我去叫桂嫂晚上给你多加几个菜。”

说完,他也没等阿玦有什么反应便跑远了。

阿玦一直紧握的手终于松了下来,手心里汗涔涔的一片。

06

阿玦在阮家的第二年夏天,顺利拿到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等过了八月,她就要离开阮家住到学校里去。

傅之愈来的时候,她正在整理行李。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整理的,她的行李简单而贫乏。但有一样东西,即使这么多年跟随父亲换工作而多次搬家她也始终都带在身边。那是一件校服,青灰色的底色,墨蓝色的条纹,胸前部位依稀可见学校的字样。

傅之愈礼貌地敲了敲门,阿玦放下手中的东西,请他进来。

“恭喜你。”他永远都那么温和得体,“时间过得真快,你就要离开了。”

阿玦看着他,忍了又忍,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从前不说,是因为大门大户里,最是多嘴碎嘴的。作为阮先生的外甥,因父母早亡而寄居阮家,他在阮家的境地其实并没有多好,若是再让人误会他与她有点什么,旁人怕是更要看轻他了。

可如今她即将离去,那种想要告诉他一切的冲动就像小兽一般啃噬了她的理智。

“那个人是你。”就在傅之愈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阿玦忽然开口,说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

“什么?”

“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人说过我眼睛好看。其实那个说我眼睛好看的人,是你。”阿玦看着他,“三年前的冬夜,你救我的时候。”

傅之愈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三年前的冬夜,在南丫岛码头,我落水了,是你跳下来救的我。我一直都记着你。当时你还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我回了家才发现,那是一件校服。校服上印着校名,还绣着你的名字。”

她像是怕他不相信一般,颤抖着手拉出颈间的小福袋。福袋里装着一块剪下来的碎布,缎面已经发旧,似乎曾被人夜夜抚摩。

“你看,这是你的名字。我拼了命地考进你所在的高中,虽然你早已毕业,却并不妨碍我追逐你的脚步。从同学那里得知你是阮先生的外甥,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你体会不到当我得知要跟随父亲住进阮家时的那种欣喜。傅之愈,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天,她刚从病逝的母亲坟前回来,哭了一整个晚上,昏昏沉沉一脚踏空栽进了水里,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口鼻。天很黑,老旧的路灯昏暗得几乎看不见人影,她的心里充满恐惧。就是在这个时候,少年傅之愈像天神一般降临,将她从水里救了上来。到了岸上,四周又黑又冷,她冻得浑身发抖,他便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谢他,他便匆匆离开了。

她曾心心念念地想着他,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他,她一定要好好谢谢他。而她再遇见他已有两年,她却只能努力学习忍耐和掩饰。曾默默在心里念过无数遍的名字,今天终于从唇齿间叫出口,阿玦几乎要落泪。

傅之愈愣怔地看着阿玦手掌心的东西,那的确是属于他的名字,他也仿佛终于记起来的样子,眼角眉梢又溢满阿玦两年来熟悉的温暖笑意:“原来是你呀。”

阿玦看着他的脸,心底溢满热切而又滚烫的欢喜和满足。她想,原来他并没有忘记我。

07

阿玦的心思简单而明了,那个曾经在寒冬跳下水救她上岸的少年,她能够再遇见他,跟他说说话,就已经十分满足了。再有别的什么,那也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再过几天,她就将离开这里。她想,或许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一生,也是好的。

可生活却从来都由不得她们这样的人自己做主。

她被叫去阮先生书房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到会见到阮烨临。他看见她走进来,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阿玦,你愿意跟我去英国吗?”

阿玦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以为她没听清楚,又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我拿到了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的研究生offer,你随我一同去吧。”

他其实鲜少对人这样耐心温柔,从来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只是那一天的阿玦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她只觉得惶恐。

“我、我已经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过几天就要去报到。”

阮烨临轻轻地笑了,似乎在笑她傻气:“香港这边的学校哪有那边的好啊,你要是一时觉得不习惯,第一年可以先读语言学校。”

“我不能留下我父亲一个人……”

“没关系,我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他。更何况他在阮家,会过得很好的。”

阿玦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什么理由不同意了。

阮烨临看着她惶惑不安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冷下来。他热切地为他们设想了无数种未来,却从来都忘了考虑一个问题。

“你不愿意?”

她侧过头,透过书房的玻璃窗能远远望见她初进阮家时遇到傅之愈的那片草地。彼时他声音温柔,她的心却为能再见到他而骇浪滔天。

她抬头望着阮烨临,轻轻地点了点头:“不,我愿意。”

眼角的余光看到阮老先生赞许地对着她笑了笑。

前一天,这位老人将她叫到这间书房。他有着世上最锐利的眼睛,他说:“对于我的儿子,我一直感到很亏欠。所以,他要的一切,我都会尽量给予。傅之愈,我会给他我所能给予的最好的待遇。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将被派去内地临时做一个项目,回来之后,他将会是阮氏分公司的总经理。”

始终以谦卑之心寄人篱下的傅之愈,他的一生,已够艰难,她不能再害他。

她想,当年那个毫不犹豫跳下水救她的少年,她或许是等不到他回来和他说再见了。

08

阿玦是在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做了阮太太的。香港多家媒体极尽渲染之能事,将那场世纪罕见的豪门婚事进行了很多天的头版报道。这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人们总是爱看这些八卦。

港媒不遗余力地渲染阮先生是如何宠爱阮太太,自结婚后,为了陪她推掉一切应酬,从来不予任何其他女人半点青眼,连商场上的饭局也是能推则推。

那天是阿玦的生日,所以阮烨临早早下班回家准备接她出去吃饭。他推开房间的门,看到阿玦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正静静地发着呆。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她却仿佛被吓了一大跳,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他对她的反应感到不解,随即看到她手里的衣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阿玦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想将衣服收好。

他说:“这是你的校服吗?看起来有点大呀。你还真是念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收着高中时的衣服。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我和傅之愈的学妹呢。”

“是呀,很旧的衣服了,正准备整理一番后都收起来呢。”

他对她是真的好,全然没有半分疑惑,所以她是时候跟那个心底的少年彻底说再见了。今天忽然想起他来,只是因为当年他救她的时候,也是在自己生日这天。

那天晚上,阮烨临为她准备了永生难忘的生日宴。整间餐厅堆满了榆叶梅,团团簇簇,美不胜收,似乎时光又重回那些在阮宅的日子。

他对她说:“阿玦,我很多年前就说过的,我如果娶了一个人,必定会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我在努力,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那晚回到家,她将颈间的小福袋连同那件衣服一起,深深地藏进衣柜的最底层。关上衣柜门的那一刻,她下定决心,要将一切往事埋葬。从今天起,她要认认真真做一个合格的好太太,要开始一点一点尝试爱上阮烨临。

09

阿玦没想到有一天会再和傅之愈遇上。

阮老先生当年所说的分公司设在深圳,傅之愈自从上任后,便甚少回港。听说他在那边娶了宜室宜家的妻子,两人甚是般配。

她原以为再见到他自己会伤心难过,可事实完全不似想象中那样。她竟分外平静。

“听说你过得很好。”

“嗯,很幸福。”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洋溢的是那种安静的甜蜜。

分别的时候,阿玦说:“也祝你幸福。”这是由衷的祝福。

头一次,傅之愈脸上带着阿玦所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欲言又止。

良久,他的脸上露出阿玦熟悉的温柔神色。

“祝你能永远幸福。”他笑着说。

转身的一瞬间,傅之愈脸上的温柔便一寸一寸慢慢褪去,剩下的是无尽的空茫。

这个女孩是他卑微小心的前半生唯一的暖色,虽然那些善意只是因为将他误认为是另一个人,却足够他独自回忆一生。她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前跳下水救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阮烨临。

那个晚上他又被舅父罚跪书房,他是偷换了自己的衣服跑出去的。他那天其实并没有跟他说过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只是某天路过南丫岛,阮烨临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在这里,我救了个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很漂亮。傅之愈一直觉得奇怪,阮烨临记得那个女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在再见到她的时候始终没有认出她来。

那年盛夏,他看着阿玦站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讲述她想念了那么多年的男孩。他很想告诉她,她认错人了。可当他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着的暖意时,竟鬼使神差地撒了谎。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实情。而如今,她似乎过得很幸福。那就让那个秘密永远深埋在心底吧。

皇后大道街头,他们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阿玦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别墅里静悄悄的,男主人似乎还没回家。

阿玦拍开玄关的顶灯,小猫Rocky安静地走过来,蜷在她的脚下。她刚打算弯腰抱起它,客厅的落地灯就亮了。

阮烨临安静地坐在那里。

他抬头看着她:“去哪儿了?怎么回来这么晚?”

阿玦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准备买点东西晚上做给你吃,在路上碰到个熟人,聊了几句。”

“熟人?”阮烨临忽地笑了,“是啊!其实细想想你没有一次是明确地骗我的,从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沈玦,这么多年,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要焐热了!你简直没有良心!”他忽然将一团东西甩在阿玦的脸上,“如果不是Rocky咬出来,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我早该想到的,多年前你顶着风寒咳嗽也要熬夜将披肩补好,其实不是因为我,而是为了他!”他捂着脸,无力地坐在那里,“原来全是为了他。”

她沉默地走过去,跪坐在他面前,仰起小小的脸,眉眼间满是哀戚的恳求,“我可以解释的。”

阮烨临狠狠地推开她:“你从来就擅长用这招!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阿玦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她以后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于是她忍着被摔痛的膝盖,重新回到他跟前,“阮烨临,我发誓,我是真的爱你的。”

阮烨临忽然笑出了声,似乎她的话充满无限讽刺:“你是因为爱才嫁给我的吗?你当年和我父亲做了什么交易要我提醒吗!”

他似乎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厌恶,转身走得毫不犹豫。房间里寂静无声,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让人无端觉得冷。

阿玦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突然想起刚结婚时所有的房间都被他命人铺上了羊绒地毯,只因怕她体弱易着凉而感冒。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淌了满脸,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如此害怕失去他。而如今,她却失去了他。

他的母亲,死于对爱无穷无尽的等待。他从小目睹一颗真心如何残忍地被不爱自己的人践踏和摧毁,所以他所求所想不过一颗纯粹爱他的心。而她当时嫁给他,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她曾以为自己是带着一颗枯萎的心嫁给他的,却从来不曾发现,他对她点点滴滴的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在她的心间浇灌出一片繁盛的花园。

她正在一点一点爱上他,可他却不会再相信了。

谁也不会再相信自己了。

夜雨淅沥,晚来风寒。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她那样好了,她终于捂着脸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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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2-03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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