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洲
他还记得,她印在他额头上的吻,像如水的月光,像三月的春风。
1
傅斯年的别墅建在几十公里外的半山腰上,入了夜,尽是灯红酒绿、靡靡之音。
周曼来时,甫一推开门,立时抢尽了风头。
她穿一条及膝的红裙子,裸着两只光滑、白净的手臂,最耀眼的莫过于手里挥着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陈深,你给我滚出来!”她声音尖厉,将话筒抢在手里,一双眼在人群里不停寻觅。灯光迷离,影影绰绰,衬得她一张脸尖俏雪白。
傅斯年在暗处望见她,一眼便撞进了她那黑漆漆的眸子里。她身材干瘪,裙子尚撑不起,独一双眼睛生得好,像暗处里亮着的一团火,没来由地让人想亲近。
傅斯年使了眼色,周遭的人会意,刹那间场子已空了出来。他坐在靠窗的吧台上,晃荡着长腿,压下性子,看她要如何收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不要脸的姑娘他见得多,不过敢做到这份上且不要命的,他真没见到过几个。
他不动声色,她亦不过多言语。
两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楚。
他拍拍手,掌声响亮,看着台上的周曼,嘴角尽是玩味的笑。他一步一步地往她身边走,手里捏着一瓶未开的红酒。宴会才开到一半,好酒还剩下许多,这九二年的陈酿,怕是要便宜她了。
“你就这么喜欢我?”他压着嗓子,走到周曼面前,附在她耳边低语。他离她近,闻得她身上仍有白日里海沙的味,“你我都知道这里并没有陈深,何必再做戏?”
他有个好记性,这姑娘的一双眼,他可不只在这里见过,便利店、浅海湾、游泳馆,她次次隐在密集的人群里。
他将话语挑明,周曼也哐当一声将那匕首扔在一旁。她冲他笑,笑容如三月春风一样明媚,不待他反应过来,她踮起脚,扬起胳膊勾住傅斯年的脖子,在他脸庞上轻轻啄了一口,而后叹口气道:“傅斯年,你看出来了,我便也不瞒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毕竟,你既聪明又有钱。”二十出头的少女,声音娇俏,仰了脸,野心全写在脸上。
但凡住在南城的人都知道,傅氏的房地产公司已开遍全市。近日里,傅斯年的大哥又同政委千金结了姻亲,一时间风头无两,要说钱,他果真是有许多的。为这个接近他的姑娘倒是不少,只是,敢将原因明晃晃地放在台面上讲的还真的只有她一人。
“可我不喜欢你。”他冷冷地打断她。他无意做少女漫画的主角,也并未生得这等本事。天大地大,他断不会为这种事浪费大好时光。丢出几张钞票便能换回香车美女,他又何苦损了心智扮作一副痴傻蠢样?
“没关系,反正你总会喜欢上我的。”周曼不恼,低头掰着指头同他算,“傅斯年,我今年二十岁,还有几十年可以等你,我总归可以等到你喜欢我的那一日。”她这语气里尽是失意,垂了头便去吹指甲,那指甲染作豆红,衬得一双手白皙娇嫩。近了才闻到她身上透着一股花香,那花香若有若无,十分撩人,他闭着眼细细嗅了嗅:“你用什么香水?”
“茉莉花。”她笑得明媚,去抢傅斯年启开的红酒瓶,“我也喝一口,好不好?”不待他反应过来,她已一把夺了过来,大大咧咧地喝下一口。她喝罢,撇撇嘴:“这么苦,不好喝。”
他向来有洁癖,见她沾了红酒,便不肯再喝。那红酒后劲足,她一口接一口,喝得脸庞红润,舌头也僵硬起来,只一双手死死抓着傅斯年不肯放。
“傅斯年,我喜欢你啊。”她倚在他怀里说。
“你有多喜欢我?”傅斯年觉得十分可笑。在感情里,他是个中老手,晓得喜欢不过字典上两个白字,搅和在舌尖,肆意地说出口,不过因为一时兴起。
“你就是我的命,傅斯年。”少女的声音温暾、软绵,但传入傅斯年耳中时,激得他一阵寒战。
多可笑,世事轮回,现在也有人同他说这样的话。
周曼迷糊间方发现,傅斯年的一双眼通红可怖。
“傅斯年,你怎么了?”她伸手要去触一触他的脸庞。
“你既然这么喜欢我,我就成全你,可好?”他捏住她伸过来的那双手。
她不动,眼里尽是惊恐,但嘴里仍含含糊糊地同他道好。傅斯年看着她,觉得添了几分兴致,压住她一双手,已作势吻了上来,却忽然瞧见这姑娘的一对睫毛扑扇扑扇的,像一双振翅的蝴蝶,再睁眼瞧时,她已舒服地睡在他的臂弯里。
2
周曼醒时,天色透着一股雾蒙蒙的青,傅斯年早已没了踪影。开了窗,屋里立时灌满了清新的风,她裹在身上的白袍子被吹得鼓鼓囊囊的。
她洗澡,换衣服,从容淡定。
临出门时,她方发现她那个包被打开过。
她打开瞧,发现夹层里有一张银行卡,背面写着几个数字。她不带脑也晓得这是傅斯年做的,他想同她划清界限,不再被她纠缠。这本是再清楚不过。
她推门时,隐在阁子里的傅斯年恰巧听到了。这许多年来,他得了个毛病,只睡在密闭的阁子里才觉得安稳。那阁子做得十分小,只容得下一张床。这些年来,他遇到过许多个声称爱他的人,可到头来,她们爱的不过是另一个鲜衣怒马的傅斯年,孤独地隐在这里的这一个并没有几人想了解。
她鬼马精灵地踏着步子满屋子晃荡。
“傅斯年?傅斯年?”那声音清脆地在屋里荡来荡去,他不听都不行。隔板被当当当地敲响,他无处可躲。周曼探头进来,眼睛灵动:“傅斯年,你载我去吃饭好不好?”
“不好。”他闷头翻身继续睡。
“傅斯年,”她猫一样地黏了上来,一张脸庞凑到他面前,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模样从容认真,“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的。我可不愿意你生病。”
“你要吃什么?”他半眯着眼,支起一只胳膊,玩味地盯着她。她刚洗完澡,皮肤似白水煮蛋,马尾辫高高扎起,露出一段粉嫩的脖颈,似一幅美人出浴图。他只盯着她那张嘴开开合合。
“豆浆、油条、豆腐脑,我已瞧好了,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不认路,你陪我好不好?”
车子在巷子口停住,那巷子口十分窄小,容不得车进去。她下了车,伸出一只手挽住傅斯年的臂膀,他挣扎,她便死死箍住。他眉头皱了皱,见甩不开这块黏人的橡皮糖,只得默认。
“两碗豆浆,五根油条。”她声音清脆。
豆浆、油条入了胃,温软适口,他头一回觉得这油腻腻的早餐十分适口。
一顿饭吃罢,他载了周曼回家。
转身时,周曼喜滋滋地同他说:“傅斯年,我等会儿会做直播,链接微信发给你了,你一定要看。”
微信?傅斯年正琢磨着自己并未加她微信。
“昨天我偷偷加的。”她已嬉笑着轻巧地躲开,背后那一条马尾辫在阳光里甩来甩去,十分扎眼。
年轻到底哪点好,现下傅斯年倒是清清楚楚地从周曼身上瞧见了。周曼这般没皮没脸、没羞没躁,但仗着青春这副皮囊,好像也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3
傅斯年虽生在这一世纪,但生活习性完全是依着老年人的模子刻的,连胃也很娇弱,经不得任何风吹草动,前一日陪周曼吃了路边的早餐,今日便趴在床上起不来。
实在闲得发慌,他点开了昨天周曼发来的链接——画面模糊,堪比九十年代的黑白片;弹幕少得可怜,仅有的几条还叫嚣着让她化点妆再出门。不过,隔着屏幕他都能瞧见她发青的眼圈,额头上零星地散布着几颗小红痘。
不过一日未见,她何以弄得如此狼狈?
屏幕里黑漆漆的,她猫着腰从床底下掏出一大只盒子,将那只大盒子搁在床上,嘴里絮絮叨叨的。一只机器猫公仔被她小心翼翼地捂在手里,她道这是少年时的真爱。接着她又掏出一个泛黄的本子,没念几句,自己便笑作一团。
她这个模样实在不值得看,但即使这般不值得看,他也依然稳稳坐足了三个小时。他琢磨着自己大约闲得发慌。
若不是傅斯行推了门进来,他怕是要耗上一整天的时间。
“死了没?”即使吞进象牙,傅斯行也改不了这副臭德行。傅斯行长傅斯年两岁,他们自一个娘胎里出来,除了皮相外,其余都大相径庭。
他随手甩给傅斯行一只抱枕,白他一眼:“你放心,我若死,第一个向阎王爷荐你,我做白无常,你做黑无常。”
“行,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你那项目申报书批下来了,明天由你向各个董事做汇报。你若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真当你是个无用的草包。回来吧,傅氏我一人照看着,实在是乏得很。”
“何时?”傅斯年不动声色。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明天。我希望趁热打铁。你我都清楚,那些老狐狸一个个都狡猾得很,战线拉太长,定会左推右阻。”
“我知道了。”
“傅斯年,”傅斯行难得正经一回,“苏安也回来了。”
傅斯年未作声,重新钻回松软的被子里。
苏安,虽只两个字,但有本事梗在心间、绕在喉头。
他不作声,倒胜过千言万语。
4
他穿着得体黑西装,系好领结,没了纨绔模样,摇身一变似个商业新贵,一番品牌规划的演讲,抢尽风头,几乎赢得满堂彩,连那几个刁钻的老董事脸上都难得地露出赞许的笑容,独苏安一个人皱着眉。
“按你的意思,小众个性的品牌是未来的流行发展趋势。但是这些个小众牌子,你谈妥了几家?”苏安发问,眼未抬,已气势逼人。她自美利坚回来,大约真的学有所成。
“已谈妥几家。”
“几家?”苏安仍咄咄逼人,一双杏眼圆睁,“商场运作起来时,总不能空出一半叫人笑话,你何时能给大家一个交代?”
“月底。”他勉力给出一个合适的答复。这本是他的不是,虽然他想妥了让小众平牌入驻商场,但那些小众牌子他其实只谈妥了三家入驻商场。
股东们瞧着他这模样,纷纷摇头,最后由苏安牵头,决定在月底再召开一次会议,到时再做最后的决议。
若不是苏安言之凿凿地发问,这个项目已是傅氏的囊中之物。人散尽时,傅斯年开了口:“好久不见,苏安。”
“好久不见。”她耸耸肩,将手头的资料理顺,“傅斯年,我刚才并不是有意针对你。你自己的企划书在执行时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都浑然不知,这样一家商场交给你打理,傅斯行可是发了疯?生意场上真刀真枪的过招可比不得你成日花天酒地自在。”
她留下这样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斯年坐在会议室那把转椅上,痴痴地发了一下午呆。他将那把转椅左摇右晃,调了合适的高度,看远处沉下去的太阳,看那地平线一口一口地将太阳吃下去,那般张牙舞爪的耀眼模样像极了苏安。
他叫住她,多半不是为今日的事。他念及的是曾经,可瞧着她的模样,那些曾经多半已被碾作指间沙砾。
他合了眼,门砰地被推开。
“傅经理,我们拦了,但是拦不住。”秘书委屈地立在一旁。
傅斯年抬眼冲秘书摆摆手,周曼古灵精怪,他那山间别墅都能混进去,何况是这里。
“你来做什么?”他累了一天,语气淡淡的,透着一股疲倦。
“来送饭,白灼芥蓝,紫菜汤。”周曼将手里的那只饭盒提了起来朝他示意,边说着边将那盒子从饭袋里献宝似的摆出来,然后仰头来瞧他,“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第一次做,不知道好不好。”
傅斯年十分诧异,他自小到大爱吃芥蓝这件事,知道的人并没有那么多,话未说出口,她已开了口。
“我有读心术。”她拉了一把椅子,手撑着脸庞巴巴地朝着他笑,“我还知道好多关于你的事。你常常来找我,我一点点告诉你好不好?你看我的节目了吗?我是不是做得特别好啊?喜欢我的人很多的。”
吹,再吹!傅斯年嘴里嚼着芥蓝,心里忍不住吐槽。一眼扫过去,弹幕超不过二十条,她也有脸叫好!不过他无意打断她,他有意要看她还要怎么面不改色地往下编。
“真有那么好?”他停了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那粉丝该不是微博买的水军吧?”
“你胡说!”周曼一本正经,脸庞也不禁一红,“这里面最厉害的是个做衣服的,叫作陈川。上次那件红裙子便是他送我的。”
“你说谁?”傅斯年听到陈川这两个字,几乎从椅子上腾地跳起来。
“陈川啊。”周曼吓一跳,小声重复一遍,“是个设计师。他自个说的。”
傅斯年听着,忽然咧嘴笑出了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陈川是名资深的潮牌设计师,在业界十分有名气,手里握着一小支设计团队,个顶个的好用。若是能将他引入商场,苏安提出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但陈川这人是典型的恃才傲物,几拨人派过去,开出诱人条件仍谈不拢。
而今,周曼这样说,倒教傅斯年想出个点子来。
“周曼,你说过我是你的命,那,我央求你做件事,你可愿意?”他扳过她肩膀,同她额头贴额头,一双眼魅惑地盯着她。成与不成,现下全靠她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谁说不是呢?
5
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三小时,周曼好似人间蒸发。傅斯年已准备好了挨顿劈头盖脸的训骂。
所以,当周曼推门来时,他几乎满脸诧异。只见她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自水里被提上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肩膀上,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袋子,踩着一双米色拖鞋,嗒嗒嗒地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了?”傅斯年先迎了上去。
周曼冷得直哆嗦,将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袋子摊在会议桌上,低头将那袋子一层层地拆开,掏出最里面的牛皮纸袋子递给傅斯年,咬牙切齿道:“陈川那浑蛋,非要带我去潜水,你瞧我这都成什么样子了!”转脸又朝傅斯年浅浅一笑,“你等急了是不是?快打开瞧一瞧是不是你叫我签的那一份。”
她递给傅斯年那个牛皮纸袋,虽她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但那牛皮纸袋竟一点都没有湿。光瞧着那个包牛皮纸的袋子,他都晓得周曼是在撒谎。她是去潜水,又不是去跳海,何至于整个人都栽在水里?潜水的地方何至于连个好的包装袋都无法提供?
不过,她那脸庞上散发着自信满满的光彩,教人不由得不想拆穿。
他左手拿文件,右手轻轻揽着周曼,难得正经地道一句:“谢谢,真的谢谢。周曼。”
他连名带姓地唤她,让她心里几乎乐开了花。她的信仰朴素简单,苹果之所以是苹果,香蕉之所以是香蕉,皆是因为它们有名字。在她看来,有名字便是被特殊化的第一步。
在此之前,为此而挨的苦都是值得的。
陈川的这份协议让傅斯年尝到不少甜头,那些摇摆不定的董事纷纷站了队,换了副面孔,决议要同傅氏共进退。苏安持中立态度,要先看一看第一季度的收入再做最后的决定。临走时,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傅斯年,几年不见,我倒是小瞧了你。不过,”她走到他身旁,“我更好奇的是,你……”
“苏安。”他拽住她的臂膀,看见她一张脸庞冷冰冰的。
“除了我,谁肯真正爱你,傅斯年?”苏安疾言厉色,睨一眼他,冷笑。
他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出声。人人都有两面,现今这个嚣张跋扈的苏安或许才是隐在面具下的真身。他同苏安,其实从未有过真正的开始。苏安像是一道光,而他一直所扮演着的角色不过是个追逐者,旁人口里的金童玉女,不过掩人耳目。
他是她背后出谋划策的人,是她失恋时可以依靠的臂膀,但唯独不是恋人。
他疲倦得想要抽身撤离时,她又做出一副全世界崩塌的模样,原有的几分热情也被耗得干净。
他早已不爱苏安,可笑的是没人肯相信。
“我肯。”脆生生的声音忽地从后面传了过来,随即出现的是周曼那张稚嫩的脸庞。她乖巧地立在傅斯年身畔,搂住他臂膀,眼里是满满的笑意。
“你凭什么?”苏安见着是周曼,几乎立时轻蔑一笑,“凭你妈妈是捞女?见了有钱的男人便也这般不要脸?”
周曼听了仍笑着,歪头问傅斯年:“你可会因为这个看不起我?”
傅斯年摇摇头。
他是真心的,英雄不问出处。不过,她这面不改色的模样倒教他刮目相看。寻常的女孩子,怕是早已尴尬得哭出声。
“人不得时时换换口味?”他快步向前,揽住周曼的肩膀。
“你同苏安什么关系?”苏安走后,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声。
“你只要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就够了。傅斯年,我饿了,我要吃饭,要吃又贵又好吃的饭。还有衣服也脏了,我要买漂亮衣服。”她似个国中生,仰着脸一本正经地同他撒娇。
“好。”他答得干脆,不管怎样,他总该还她一份人情。
那时,傅斯年感激的不过是周曼忽然的解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俩会被命运这张大网包裹在一处。
6
次日,报纸居然十分舍得地将一页划出来留给了他,标题起得也十分抓人眼球——傅氏阔少私会富家千金,买衣请饭,耳鬓厮磨。
富家千金?傅氏阔少?他几乎一口将喝进去的牛奶呛出来。
面包尚未吃完,傅斯行已来了,拉了一把凳子坐他对面,将一张报纸恨恨地摔在桌面上。
“这几日商场开业的消息都不如你的这消息夺人眼球,不如我在商场前挂幅你的巨幅照片做宣传,你看好不好?”
“选我穿黑西装的那张,我不收你广告费。”他面不改色道。
“你正经点,你知道什么!那姑娘她妈妈是职业小三,家风能好到哪里去?”傅斯行拿出手机点开什么,然后递到他面前,“你自己瞧瞧吧。”
傅斯年接了过来——视频里,声音和画面纠缠在一处。周曼穿着昨日的那一身衣服,背后像是敬亭山,她跳进水池里,冷得牙齿都在打战。
“她在做什么?”他皱皱眉头。
“我哪里知道,据说是帮个什么设计师找灵感。十月天里,穿条短裙跳进水里,为了钱什么都不要,这样的……”傅斯行絮絮叨叨,话尚未说完,傅斯年已经换了衣服,将车钥匙拿在手里。
“哎,傅斯年,傅斯年!你知不知道?”
傅斯年发动了车子,心里的火压也压不住。怪不得,那一日,她来时浑身湿透。
车子开在路上时,他忽然想起不知道周曼的地址,打了电话给傅斯行,语气火药味十足:“周曼地址给我发过来!傅斯行,我告诉你,就是你说的那个不知检点的小姑娘帮我们省下了几十万公关的费用,拿下了陈川那个王八蛋的合同。我代表傅氏去看看她,总是应该的。”
7
周曼的家是郊外的一处平房。
到了以后,他当当当地叩门,脑袋里将所有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都串了一遍。她才同他上了头条,若是今日里有什么闪失,他已替各媒体想好标题——富二代前女友横尸现场,孰是孰非?
到那时,想必十分热闹。
叩门无人应,他已开始试着用身子撞门。
“要死啊?”门被一把扯开,她叉着腰,中气十足,看不出那场跳水对她造成的任何影响,偶像剧里的情节多半是骗人的。
周曼瞧着是他,立刻又一把关了门。他在门外,听得周曼扯着嗓子“啊啊啊啊”地尖叫,嗓音尖厉,仿如魔音入耳,他不得不捂住耳朵。
“傅斯年,我马上就好。”
她以为他来接她吃饭吗?这个蠢货!他快步转身,但仍晚了一步,她已缠了上来,环住他的腰,温热的脸庞贴在他后背上:“傅斯年,我好想你。”她压着嗓子,“你想我吗?”
想不想,他哪里知道,他只知道,车上放着的一大包感冒药怕是派不上用场了。她手臂那样纤细,他舍不得拨开,仍装作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你没事?”
“我?傅斯年,你关心我!”她立时扯住傅斯年,高兴得蹦起来。
他瞧着她这个模样,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要是真的喜欢我,那我们试试。”
话出口时,他忽觉得自己今日是不是没带脑出门。她费尽心思,送上门的肥肉哪有不要的道理?
她听到这话,几乎盘腿跳在傅斯年身上,吧嗒在他额间印上一个吻,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盖章!傅斯年,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了。”
8
他为周曼重新租了一处宅子,同他现在住的那栋十分近,又去商场为她购置了一套耳麦——她那直播杂音大到不堪入耳。
他将这一切当作还她一份人情。是的,还她一份人情。富贵公子的其中一项长处便是能情意绵绵地周旋在姑娘之间。他见识过一些小姑娘,大多喜新厌旧,不出一年,又或许要不了这么久便会厌倦。而在此之前,他想要送她一份独立生存的本领。他难得这般周全待人。
她学习播音主持,他便尽男朋友的本分日日车接车送。她也乖巧,从不令他操心。
最让人感动的是,一学期结束时,她得了优秀学员奖,奖金统共发了两百块钱,她请他在校门口的巷子里撸串。一扎啤酒下肚,他扯开袖口,觉着这是人间美味。
车停在巷子口,两人皆喝得醉醺醺的,相互扶着回了家。傅斯年瘫在沙发上,张口便要水。周曼慌张地去给他取,他去接水杯时却无心再喝水了。周曼穿着一件白衬衣,脸庞因为酒劲上涌而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他反手将那水杯打翻在地,将周曼拉扯进怀里。他想同她在一起,一半归于夜色寂寥,一半归于她那红扑扑的脸庞。
9
傅氏的生意扩向国外,傅斯年去了苏黎世出差,在街道上居然遇到了同来谈生意的苏安。
苏安约了傅斯年吃饭。傅斯年先到,坐在长椅上。一池子清水里,正窝着一对天鹅,仰着脖颈,十分孤傲。
“傅斯年,你闹够了没有?”苏安先红了眼眶。
傅斯年瞧着,心下一愣。她撇下他,自个去了美国,不出半月便交了新欢,几乎四年都不曾留半点音讯于他,到底是谁在胡闹?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在原地待久了也会累,再次遇到合适的人时,也会怦然心动。
傅斯年未说话,苏安已扑到了他的怀里,携着一身的酒气:“傅斯年,我们结婚吧。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你。这许多天,我不过等着你来找我。你不肯来,我只得自己来。我现在才知道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她窝在他胸口,泪水涟涟。
傅斯年将她扶到长椅上:“苏安,我们俩原本就不合适。”
“是因为那个小姑娘?”
傅斯年点头,瞧瞧手里提着的纸袋。纸袋里是他准备送给周曼的礼物——玻璃镇纸。光是想着她拿到礼物时开心的模样,他都能笑出声。不知何时,他的生活里多出这样一个小人,脑子里也为她腾出一块地方来,挤也挤不走。
“送我回去吧。”苏安不知喝了多少酒,脚软站不起身。傅斯年搀扶着将她带回酒店。
生意谈完,两人又十分巧地搭了同一班飞机。
接机的场面热闹极了,傅家和安家的长辈几乎凑齐了。傅斯年八十高龄的奶奶也来了,高兴地握着苏安的手,一遍遍地叫着“孙媳妇”。
傅斯年要辩解,傅斯行先将他拖了出去。他同傅斯年使眼色,傅斯年会意跟了出来。
“你们订婚的时间,爸爸和苏伯父已经商量好了。”
“你说什么呢?”
“你出差之后,苏安便来了,她说她要和你结婚。爸爸自然高兴。最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你也一直喜欢她。在这之后,苏伯父拿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融资给傅氏,爸爸已经将这钱投进生产线了。傅斯年,你听我说。”
傅斯年默默听着,一双眼里已是满满的怒火。瞧见他要往前走,傅斯行忙一把拽住了他:“你听着,傅斯年,奶奶都八十了,你不想让她现在就去西方极乐世界吧!”
傅斯年推开他,仍要往前走,身后传来他的吼声:“就算这些你都不在乎,但是,傅斯年,你记住了,你也得为傅氏出一份力。公司上市缺的那部分钱正好补上了,你不是也娶到苏安了吗?那姑娘,你要肯真心为她,就乖乖去结婚。你不知道爸爸的手段吗?”
傅斯年听到这时愣了愣。他晓得父亲的手段,傅斯行喜欢的姑娘,已被逼得自杀。手里捏着的玻璃镇纸摔在地上,登时碎作渣滓。他蹲下身,一点点将它们捧起来,握在手心。眼泪已先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一滴滴地溅在地板上,同那鲜血混作一团。
周曼在别人的眼中,不过一个登不上台面的插曲。
回了家,两家便开始迫不及待地商量酒宴定在哪一家。
他提前一天回来,这消息未告诉周曼。
第二日,雷暴接着倾盆大雨。
周曼来敲大门时,整个人像泡在水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右手拎一只保温饭盒,十分狼狈。他出来时,她只朝他笑,眼里像是蓄着一池子水。
“傅斯年,我做了你爱吃的茄盒。我掐着时间做的,现在正是好吃的时候。”她将饭盒递过去。
“周曼?”
“我浑身湿淋淋的,就不进去了。你好好休息。”
“别再来了。”
“没事的,我们离得又不远。我就喜欢在水里泡着。”
她仍乐呵呵地冲他笑,他不愿再拖,斩钉截铁道:“我们分手吧。”
“傅斯年?”她轻轻喊一句。
他关了门,哽咽着说道:“不要再来找我了。周曼,我要结婚了。”他爱她,但更想她平平安安地活着。
10
周曼性子闹腾,他本以为打发她是件费力的事,但自那一日后,她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处他租的宅子空荡荡的,早没了她的踪影。
她来时闹哄哄,走时倒这般安安静静。
一时间,他居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成日里忙碌于公司事务与婚宴筹备事宜,几乎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某一日,他在酒吧里瞧见了周曼。
她穿一件黑色深V裙,裸着半个背,脸上画着浓妆,几乎辨不清本来的模样。见旁边坐着的秃头男人伸了手便想去揩油,傅斯年一把将她扯了过来。走道里昏暗,声音嘈杂,他将她拖进洗手间,开了水龙头,拿了旁边的杯子接满水,泼她一脸。她被泼了一脸水,脸上劣质的粉底已开始晕开。
“周曼,作践自己有意思吗?为什么不去上学?”
“傅斯年,人得认命。我这样的人,除了作践自己又能怎么办?”她笑道,转眼便去同卫生间里的男人调笑,“帅哥,有烟没?”
他瞧着她这般,拳头松了紧,紧了又松,红了眼眶,迈脚便要出去。
“傅斯年,”她叫住他,“我十四岁就不上学了,成日里在男人堆里鬼混,以前是这样,以后还是会这样。你别觉着我是为了你,你要真可怜我,多给我些钱就好。”
她底气足,说这话时,吞云吐雾的,那烟雾笼着她的眉眼,哪里看得到她的泪?
傅斯年出了洗手间,径直走向那间包房,将那秃头男人一把拽了出来,不由分说地一拳挥了上去。
他眼眶泛红,见了血,打得倒更狠,根本没人敢上去阻拦。
苏安自派出所里将他保了出来。
一路上,两人皆沉默。
临下车时,苏安突然发了话:“傅斯年,闹也要分个时候。现在傅氏正要上市,为那种货色登上八卦小报,你值不值?”
她朝他扔过去一个文件袋:“回时看一看,你就明白了。她同她妈妈是一路货色。”
他打开了那个文件袋,才明白周曼忽然失了斗志没来闹腾的原因——苏安支了二十万给她。
他记得她很是认真地赌咒,说他是她的命。
他还记得,她印在他额头上的吻,像如水的月光,像三月的春风。
怎么现在一切又全不作数了?
11
傅斯年的婚宴定在五月初。
婚礼前一日,傅斯年邀了朋友开单身派对,地点仍在那栋半山腰的老别墅。
他在卫生间里掬起一捧凉水,脑里却浮现出周曼的影子。她穿一身红裙,牛皮糖一样地黏着他。
出了卫生间,他靠在走廊里吸烟。
苏安已悄悄地凑过来:“想什么?”
她样样都好,又是旧时挚爱,他找不出一丁点拒绝的理由。
“没。”
“荣华富贵总排在身家性命前面,傅斯年,你可别逃婚,玩什么真爱。”她笑了。
傅斯年诧异地瞟她一眼。他先前那样喜欢苏安,一半因得不到,一半因她太像自己。可是,他忽觉心里悲凉。他要的可是这样的妻?
第二日,交换戒指时,新娘未哭,新郎倒先红了眼眶。
他们选了西式婚礼,那教堂建在远郊。
牧师致证词时,彩色的玻璃上忽地映出了大片大片的莹白色光辉,那焰火燃在空中,但仍输给了白日的夺目光辉。
隔日他们才知,政府要去销毁一车不合格的烟火,因天气炎热,那车烟火半路上便炸了。
而傅斯年大约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周曼已死于那一场爆炸中。
她幼时便是邻里口中的小狐狸精,同她母亲一样,原因不过是她比别人漂亮几分,穿着打扮时髦几分。人人都认定,她母亲贱,她也如她的母亲一般下贱。
她揽下第一桩生意时,雇主恰是苏安。
简单得很,她不过要作天作地,逼得傅斯年回头瞧见苏安的好。但事情的走向渐渐不受控制,她演戏,自己却陷了进去。傅斯年那样的人,谁瞧着能不动心?
她到底年轻,以为有情饮水饱。
只是,那对手是苏安,真正的名门千金,只消几句轻巧的话便让她无地自容。
她道: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有爱?
她道:人各有命,你斗不过命。
她道:我能给傅斯年的,你怎么给得了?
每一句都戳中她心窝。
苏安说的句句属实,但有一句她偏不肯信。苏安说她要走她妈妈的老路,她偏不信。
她偏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再苦再累的活,她都肯干。
那一日,她接了一件开车的活。夏日炎热,那么远的路程,除了她,无人肯去。
烟火受热炸开时,那巨响震得她耳鸣。
她回头,瞧着一车的烟火炸开在天空,忽地想起傅斯年。
她就像这烟火,盛开在白日,但到底比不过白日的灼灼光辉。她不似苏安,能为傅斯年的人生锦上添花。她所能做的,不过如同这烟火一般,静悄悄地隐在黑夜里。
更新时间: 2020-07-07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