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哑树
01
1994年,许晚筝初来河内。
许父在金陵经营的香粉生意惨淡,经济日渐窘迫,他不仅要应付前来讨债的商家,还要寻找新配方让香粉生意更有起色。实在分身乏术,他只得把许晚筝送去投靠远在河内早已成家的姑姑。
许晚筝提着木箱一路乘坐绿皮火车南下,到了南宁中转再买票一路乘车到河内。到达边境的时候,许晚筝提着过重的木箱显得有些笨拙。她站在一块显眼的招牌下面等着姑姑,等得有些口渴,便想买个椰子来解渴。但上前询问价钱的时候却遇上了飞车党,两个混混一把抢走了她的木箱。
许晚筝回过神来的时候,感觉五指火辣辣地疼。
那个时候还没有飞车党这个词,就是一群人在车站晃悠着骑摩托车干抢劫的事。木箱里倒没什么贵重物品,钱财她都贴身放置好了,只是那箱子里还装着父亲亲自排队买的桂花拉糕、芳婆糕,还有南京的雨前茶。想到这里,许晚筝慌乱中抓住一个刚下摩托车的男生,吸了吸鼻子:“我的……东西,能不能……”
男生看着她的手势转瞬明白过来,骑上摩托车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直接抄了火车站的近路,轰鸣声混着灰尘渐渐变小。
约十分钟后,男生骑着摩托车返回来,将车停在许晚筝面前,后座上捆着她的箱子。许晚筝哭得正起劲,看见东西失而复得,抱过箱子也就不吭声了。
男生将头盔取下来,他个子很高,穿着白衬衫、黑裤子,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美中不足的是嘴角挂了彩。
许晚筝吸了吸鼻子:“谢谢你。”
奇怪的是,男生有些听得懂她的话,用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语腔发音:“不客气,不如你请我吃碗米粉吧。”
那是1994年,许晚筝刚来河内就被小小地敲诈了一笔,那也是许晚筝第一次在他乡遇见汤司海。
汤司海轻而易举地拎起那个木箱大步走在前面,他带许晚筝去换了越南盾,领着她走进一家街头标有“com”招牌的店铺。他点了两份大碗的米粉,米粉上撒了一层木耳丝、蛋丝、葱丝、肉丝,让人食欲大开,她的肚子适宜地叫了起来。汤司海轻轻笑了一声,挽起衬衫袖子,拿起旁边的柠檬挤了几滴汁进去,然后卷着舌头说:“吃吧。”
一碗米粉,高大的红木,窄窄的街道和各类特色小店铺,还有眼前这个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嘴角挂了彩的男生,这是许晚筝对河内的第一印象。
最后还是汤司海结的账,他替她拿过箱子,扭头对她笑:“走吧。”
“谢谢,可是我要等姑姑来接我。”许晚筝睁大眼睛看着他,客气地说道。
汤司海摸了摸她的头,发出轻微的哂笑声:“我是代替你姑姑来接你的人,你姑姑叫许晚晴,对吗?”
02
姑姑一家住在河内的老城区,老城区又称36行街,平面形如树叶。比如你家是卖芽糖的,这一条街就是糖行。姑姑是开面铺的,这一条街就叫食行,汤司海就住在她家前方。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吃姑姑家做的食物,久而久之,也算是比较亲近的邻居了。
听姑姑说汤司海家世代以漆器为生,从祖先辈开始他们家就是宫廷御用的匠人,在漆行开了很多分铺。到了汤司海这一代,他却无心于此,因此常惹来父亲的责骂。
许晚筝住的是店铺楼上的小阁楼,正直河内雨季,滴滴答答的雨不停地下着。窗外的绿树上坠着一棵菠萝蜜,鲜亮又泛着雨后的绿色。
她经常下楼给姑姑帮忙,但不通语言,只能做些杂活。有时候遇上汤司海过来吃粉,他会送一些新奇的玩意儿给她,有时是木雕,有时是一种带着酸味的水果糖。这些,许晚筝都会小心地收藏好。
等到开学的时候,姑姑送许晚筝去当地一所中学念书,她托汤司海照顾许晚筝,于是两人便经常一起上下学。
男生一向比较粗线条,隔了好久才发现许晚筝因为语言不通遭到排挤,一直独来独往。学校校运会召开的时候,汤司海作为学校的前锋去参加足球比赛。
汤司海身姿矫健,中场休息的时候女生频频给他送水。汤司海拨开重重人群,走向坐在角落里的许晚筝。他自然地拿过许晚筝手里的水,仰头“咕噜”喝了几口。淡金色的阳光下,依稀可以看见他喉结的弧度。
“学长,你为什么喝她的水?那个中国妹连英文都不会讲。”有女生愤恨地说道。
汤司海头上绑着黑色的发带,鼻尖还沁着汗珠,他将欲往后缩的许晚筝拎到自己旁边,长臂虚揽着她,声音低沉又喑哑:“关你什么事?英语我负责教就行了。”
后来汤司海真的负责教起了她的英文,他从老街上淘来几盘磁带,让许晚筝认真地跟着学,遇到不懂的便耐心跟她讲解。
两人放学后就窝在阁楼上,她小声地读英文,汤司海则在一旁画设计图。许晚筝学累了会问:“哥哥,你以后想干什么?”
“做一名服装设计师吧。”汤司海思考了两秒。
许晚筝睁大眼睛;“那你家的漆器手艺谁来继承?”
“小孩,在你还有力气的时候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听过一句话叫‘你从未见过火,也从没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多去尝试。”汤司海停下手中的画笔,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
许晚筝似懂非懂地点了头:“那以后我给你当模特,好不好?”
这会儿汤司海手中的速写纸用完了,他越过许晚筝的肩膀拿纸,闻言扫了她一眼。两人距离很近,他喷出来的热度使得她脖子那块的肌肤发痒又烫人:“那你还要多吃点木瓜……”
许晚筝涨红了脸,直接拿了一个枕头砸他。那个时候复读机里的磁带发出沙沙的声音,邓丽君唱到:“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段时光,青砖墁地,楼下是一棵菠萝蜜树,从窗口看得见零星的绿色,日斑散缀,花木清疏。一回头就能看见少年趴在窗前画图,偶尔回头冲她一笑。
03
但是没过多久,汤司海就遇到了一个可以为他做试衣模特的人。
越南过春节的时候,也是到处张灯结彩和贴对联。许晚筝写了一封信寄回家,大意是让父亲宽心,这边姑姑很是照顾自己。
姑姑给许晚筝制了一身新衣裳,是一条漂亮的掐腰裙子。家家户户的河内人家里都摆着猪肉和绿豆沙,代表飞禽走兽草木繁盛。
除夕的时候,汤司海对许晚筝的姑姑说要带她去守岁,姑姑欣然应允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守岁要上街采一支带着苞芽的树枝回家。苞芽没找到,汤司海干脆带她去看水上木偶戏。偌大的水池上站着憨态可掬的木偶人,舞台中央的人负责弹唱表演。
汤司海让她在戏台边等着,说去买炸糕给她吃。谁知意外发生得竟这样快,台上弹唱到精彩处,人群不知怎么的躁动起来,你推我搡中,许晚筝不慎跌落水中。
许晚筝不习水性,一种本能的恐惧涌上心头,可是她越挣扎就陷得越深,逐渐失去了思考的意识。是台上正在演奏的女生扔掉手中的扬琴,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奋力地抓住了正在挣扎的许晚筝,把她扯上了岸。
汤司海拿着炸糕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全身湿漉漉的许晚筝。他忙跑过去,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许晚筝的身上。
许晚筝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
她正想说没关系的时候,一个打喷嚏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救许晚筝的女生,她叫李翘。许晚筝看向她,生平第一次生出羡慕的情绪。她的头发湿了,水珠一颗颗顺着黑发落到锁骨窝里。为什么同样是落水,她却美得不可方物?
“谢谢,”汤司海感激道。
“没事。”李翘不拘小节,可接连打的几个喷嚏让她泄了底。汤司海起身出去不到十分钟又折回来,手里端着的是两杯热咖啡。
许晚筝接过来喝了一口,胃里暖起来。可李翘却逞强不肯喝,正在拧干自己的头发。她听见汤司海的声音有些强硬:“你把它喝了。”
李翘小声嘟囔着抱怨,却还是顺从地接过那杯热咖啡一饮而尽。道别的时候,许晚筝再一次认真地道谢,虽然那水池只到人的腰的高度,水池中央也有很多舞木偶戏的人,可对于不谙水性的她来说,李翘是第一个伸出手的人。
李翘不甚在意地挥手表示自己不放在心上,她反倒是叫住汤司海,眼神狡黠:“喂,刚刚不是要表示感谢吗?留个联系方式怎么样?”
汤司海双手插在裤袋里,嘴角向上弯起,语气是一惯的云淡风轻:“高三(2)班,汤司海。”
那一刻,许晚筝听到心里传来什么坍陷的声音,不知是因为汤司海眼底一瞬的光亮,还是李翘的热情。
那晚,他们忘了捡守岁的芽苞树枝,临到家时汤司海跑去买了根甜得发腻的甘蔗塞到她的怀里:“这个也可以,小孩,新年快乐,年年岁岁有今朝。”
许晚筝望着他冷峻的眉眼,轻声说了句:“年年岁岁有今朝。”
04
缘分就是这么凑巧的一件事。许晚筝等汤司海下课的时候,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位长相动人的女生,是李翘。
李翘一直扯着汤司海说个不停,看见许晚筝后停了下来,热情地打招呼:“小孩,你好。”
不知怎么的,许晚筝突然不喜欢这个称呼,为什么他们都要拿自己当小孩子。至此,李翘悄无声息地插入他们的生活,她这个人就像是热带雨林的阳光,干净而富有生命力,给他们平凡的生活带来了一抹色彩。
李翘的行事风格一直都很洒脱,对什么都看得很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及时行乐。三个人坐在一起写作业,李翘和汤司海经常因为一道题而争论不休。许晚筝看他们凑得那么近,手里握着的圆珠笔也不自觉地钝痛了手掌,掌心处涌现红红的血丝,她发出一声痛呼。
汤司海猛地回头,捧着她的手,一脸紧张的表情:“痛不痛?我带你去买个创可贴吧。”自从许晚筝上次溺水,因为愧疚,司海对她的关心更为细致了。
“很痛。”许晚筝吸了一口气。
李翘好似看穿了她的把戏,嘴角是一抹淡淡的嘲讽:“朋友,能喊出来的痛都不算痛。”许晚筝下意识地想反驳她,可抬眼看到李翘惨白的脸色和眉间的愁绪,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背着书包落荒而逃。
李翘和汤司海放了学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因为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而眉头紧锁。许晚筝正在酝酿安慰他们的话,谁知李翘把书包扯到胸前,拿出那张试卷一把扔进垃圾桶,再粲然一笑:“走,姐姐带你们放松去。”
李翘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走进台球室,褪色的卷帘半蓝不蓝地挂在那里,室内摆着两张四方桌子,颜色陈旧,网袋也变形了。李翘去前台兑完币后,踮起脚凑到汤司海边上亲密地说着什么,说完她还朝许晚筝看了一眼,然后笑着点头。
之后汤司海开始摆球。许晚筝攥紧书包带的一角,心慌不已。他们刚刚打了什么赌,难道是李翘赢了,他们就在一起?
许晚筝控制不住地往下想,半晌,她大声喊道:“汤司海,我头很痛,想回家了。”
汤司海犹豫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球杆带着她回家了。许晚筝掀开卷帘时,回头看了一眼李翘。
李翘穿着衬衫和蓝色裤子,低垂着眼认真地看着桌上的球,看起来有些孤单,额头上那一寸刘海倔强地泛出来。
事实证明,是她小心眼了。
那天李翘大方地请他们去餐厅吃饭,从糯米鸡到带着鲜味的甘蔗虾、炸象鱼,还有配了紫苏和胡椒盐的鸭仔蛋。一顿丰盛的午餐,许晚筝吃得格外警惕,她想着如果李翘要宣布什么事她就立刻拉走汤司海。
一顿饭后,李翘神秘兮兮地拿出礼物,一脸笑意:“生日快乐!”许晚筝的大脑空白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松开紧攥着的汤司海的手,呼了一口气,同时脸上火辣辣的。
许晚筝拆开礼物,是一瓶名为“西贡小姐”的香水和一套越南版的金庸武侠小说。她捂着自己的脸,掌心很快濡湿一片。
李翘拉过她的手,眼睛里满是真诚地说:“长大一岁,以后就是勇敢的大人了,金庸写的武侠小说里我最喜欢敏敏了,长相清丽还很讨人喜欢,像我们小孩。”
“这是李翘在台球室待了很久挣到的币来给你买的礼物。”汤司海将椰汁递到她面前时添了一句。
那天是李翘和汤司海亲自送她回的家,许晚筝躺在床上偷偷哭泣,为自己的小心眼和李翘的真诚而哭。她才不是什么敏敏,敏敏美得耀眼,做事坦荡,敢爱敢恨,这分明是李翘的样子。
她是为了一己之私动不动就骗人的殷素素啊。
人人都喜欢聪敏又热情的李翘,那一刻许晚筝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有点儿喜欢李翘的。
05
自从李翘知道汤司海梦想成为服装设计师之后,就经常怂恿他做些疯狂的事。比如在耶诞节的时候替他出谋划策了一场小小的活动。
许晚筝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耶诞节的巴亭广场很热闹,人们都聚在那里等着看焰火,连带远处的还剑湖也闪着光亮。这场活动他们策划了很久,塑料衣架上挂着汤司海设计的衣服,那是他们熬红了眼赶制出来的。汤司海负责主要工作,两人负责打下手。
李翘穿着由汤司海设计的越南风情的服饰站在广场上以吸引人们的眼光,这种服饰上身服帖,下身开高衩。不同的是加了很多中国旗袍的元素在里面,绲边花褶,牡丹国色。
一开始只有三两个人过来问价,许晚筝灵机一动,打开收音机的伴奏,壮着胆子同李翘唱起歌来。
那个时期,邓丽君不仅红遍内地和港台这边,连带东南亚的这些国家都卷起一股丽君热。她们从《天涯歌女》唱到《甜蜜蜜》,吸引了许多人驻足。
李翘和许晚筝手牵着手,相视一笑,温柔地唱道:“风中赏雪,雾里赏花,还愿确信,良辰美景在脚边……”
那天晚上,汤司海设计的衣服一售而空,烟花也在天空炸开了绚烂的颜色,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莹蓝的天空转瞬消失不见。
李翘对着天空大喊,声音清脆:“希望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我也是。”汤司海的嘴角是一抹浅笑。
衣服刚刚卖完,一场雨就兜头而下。三个人匆忙收拾好东西,汤司海直接脱了身上的衣服给许晚筝挡雨,却始终陪着李翘一起淋雨。雨珠下得越来越密集,李翘越走越慢,汤司海便耐心地牵着她慢慢穿过湿漉漉的街道。
李翘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汤司海身上,许晚筝望着他利落的下颌线,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她多希望与心上人一起走过下雨天啊。
雨势渐小,形成了密密的水帘,李翘喘着气,面色惨白。汤司海扭头说:“晚筝,你去买三杯热的滴漏咖啡吧。”
“好。”许晚筝没法拒绝他。她冲进雨帘,跑到远处拐角的商场里。
等到许晚筝捧着热咖啡回到那个脱了漆的绿亭子里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走进亭子里,看着人来人往的人发呆。咖啡凉了,她便把它们一杯一杯地扔进垃圾桶里,然后穿着汤司海留给她的外套,独自一个人回了家。
许晚筝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意味着甘愿服输。
06
李翘和汤司海再一次出现的时候,都默契地没提那个话题。许晚筝继续跟他们一起上下学,但心里总隐隐觉得,好像要失去什么。
时间如浅浅划过的西江春水,不知不觉就到了需要他们考虑未来的时候,而李翘总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我替你看了一下,法国这边的设计文化是最浓厚的,建议你提前申请留学,然后再……”李翘手里拿着一支笔在规划着什么。
汤司海沉默半晌:“我爸妈不同意。”
李翘听后,发出轻微的笑声,拍了拍汤司海的肩膀:“朋友,1924年,《纽约时报》采访英国登山学家GeorgeMallory问他为什么要去攀登珠峰,他说因为山在那里。”
“你现在光这样偷偷设计是不行的,要拿出更实际的行动来,试试跟家长坦诚,也许结果会比你想象的要好。”李翘一脸严肃。
许晚筝害怕汤司海会从此远离自己,急忙出声:“你凭什么去决定别人的人生?”李翘翘闻言也不恼,跟她解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画笔在你手里,你想它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我只不过是在鼓励他而已。”
“你呢,你也会出国吗?”许晚筝急忙问。
李翘脸上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她捏了捏许晚筝的脸,笑道:“谁知道呢?”
很快,汤司海就跟他的父亲坦诚了,最后挨了一顿揍。汤司海脸上挂着彩来找许晚筝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气,用棉签沾好碘酒小心地给他的伤口消毒:“你爸爸怎么说。”
汤司海疼得龇牙咧嘴,提及此事,他的眼神熠熠生辉:“我爸同意了。”
“那挺好的。”许晚筝言不由衷地说道。过了一会儿,许晚筝巴掌大的脸上挂着泪珠,声音里带着哭腔:“哥哥,你能不能别走?”
说完,她又连忙改口:“我只是舍不得你。”是啊,少年要去追自己的梦,使之如月之恒,她又怎么能去阻止汤司海。
汤司海窝在沙发上,一条长腿随意屈着,听到后叹了一口气:“小孩,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汤司海走的那天,河内又迎来了漫长的雨季,青木瓜被风一吹就坠落在地。许晚筝亲手做了许多水果罐头塞给他,透明的玻璃罐子里装着澄黄的杧果肉。许晚筝指了指后院那棵繁盛的青杧树,声音软软的:“哥哥。等到青杧成熟时,你就回来好不好?”
“好。”汤司海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李翘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她张开双臂给了汤司海一个拥抱。
许晚筝记得这天风很大,雨沾在眼睫毛上,凉凉的,让人睁不开眼。她看见汤司海离去的背影渐渐缩成了一个点。
汤司海走后,许晚筝开始一个人上下学,她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便常去找李翘。
李翘坐在台阶上,晃荡着两条大长腿。她没等许晚筝开口就说:“小孩,你得勇敢一点,你要有自己的梦想。”
许晚筝还是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像她这样平凡的女生,资质平平,连梦想是什么都不知道。有风吹来,李翘的黑发飞扬,她在风中勾起嘴角:“等你长大一点就知道了。”
07
其实很早以前许晚筝就知道,李翘早年失了双亲,是由叔叔代为抚养长大。周围的人都很怜爱她,连带着汤司海对她的容忍度都很高。大概是从小缺失亲情的原因,造就了李翘敢说敢做的性格,活得十分肆意,在许晚筝眼里是个很酷的女生。
当李翘跟许晚筝说自己也准备申请出国留学的时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尽是亮光。
“你也去法国吗?学什么专业?”
“是吧,到那儿还可以找汤司海做个伴,因为我有点害怕孤独,”李翘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当然是学摄影啦,把人灿烂的一生记录下来,多美。”
“不说了,我要回去准备了。”李翘站起来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小孩,你也要加油啊。”
许晚筝点了点头,看着她走远。她害怕李翘真的去了法国,就有更长久的时间和汤司海相处。这样的话,不管青杧成熟多少回,许晚筝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天气出奇晴朗。许晚筝在面铺里帮姑姑的忙,她正端着刚出锅的肉汤给客人,有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她有些拿不稳,险些把汤洒掉。
忽地,一双有力的手臂替她接住了托盘,许晚筝顺势往上一看,是汤司海。他似乎回来得很匆忙,脸色疲惫,眼底黛青。
汤司海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他眼神中带着的悲凉让她突然感到心慌不已。
许晚筝这才知道,李翘在前一天晚上,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她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落在汤司海的手臂处,滚烫又苍凉。许晚筝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只是不想李翘出国,所以才去找了李翘的叔叔。
李翘的叔叔是个思想守旧的人,所以许晚筝添油加醋地说了很多,把她说成一个早恋的恶劣孩子,希望他能好好管教一下。她的叔叔知道这件事后,便取消了让她去法国的承诺,并且将她锁在家里。
在许晚筝眼里,李翘失去双亲后仍然活得热烈又勇敢,这样的她,美好得让人嫉妒。其实她是许晚筝欣赏又心生向往的人。
从头到尾,许晚筝都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并且病情越来越严重。她从未想过真正要去法国留学,她只是想要刺激一下许晚筝,让她成为一个勇敢的大人。
李翘原本想趁着还有时间,去法国一趟,向喜欢的少年表白,这样此生就无憾了。谁知许晚筝连她这个仅有的心愿都剥夺了。
汤司海和许晚筝一起去参加李翘的葬礼,在鲜花的簇拥下,照片上的女孩笑靥如花。汤司海撑着一把长柄黑伞站在许晚筝旁边,她悲从中来,无声地落泪。
之后李叔叔把李翘生前的日记本交给许晚筝,许晚筝反复摩挲着那本已经被勒出毛边的羊皮小札,堪堪有些站不稳。
汤司海在家里待了没多久又即将启程,走的时候,他将许晚筝搂在怀里。许晚筝靠在他炙热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皂荚味,落下泪来。
她先一步推开汤司海,对上他悲痛的眼神笑着说:“对不起。”汤司海的薄唇张开又合上,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喜欢你”这句话我再也没有权利说了。许晚筝在心里小声地说道。
08
许晚筝在父亲香粉生意好起来的时候回了国。她回国后,脚踩凉水认真地学习,在一次又一次撑不下去的夜里,她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却在选择专业的时候与父亲发生了争执。
父亲在她面前直接摔了茶杯,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选摄影这个不实用且烧钱的专业。许晚筝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她想起了李翘。
那个女孩充满活力地说因为山在那里,所以不得不去做。
她向父亲坦诚了自己的想法并劝服了他,选择了摄影专业。当她乘坐绿皮火车去上大学的时候,拿出李翘的日记本,又重新看了一遍。
雨天。今晚弹奏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很乖的小孩和一位好看的男生。我太孤独了,好想和他们成为好朋友。果然,在我的热情下,他们和我成了好朋友,只是那个小孩看起来对我有敌意。
晴天。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个男生,可他眼里好像永远只有那个小孩。没关系的,人嘛,要不计较一切热烈地去爱。这辈子好想成为一名摄影师,将自己短暂的一生记录下来。希望以后的哭与笑,都有他们陪在我身边。
晴天。今天撒了一个小谎,骗小孩说我要申请去法国,其实就是想激励一下她,让她努力向上,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我这个身体,叔叔又怎么放心我去国外一个人独自生活那么久。我觉得她明明很在乎这些,却不敢去争取。虽然我也要表白了,但希望这是一份平等的表白呀,纯粹的公平竞争。
许晚筝将日记本抱着怀里,望着窗外茫茫的夜色,眼眶湿润。
毕业后的许晚筝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摄影师,有了自己独立的工作室。有不少单子找她,却都被许晚筝以“排期过满”为由推了回去。原因不外乎其他,她要去参加一场走秀。
许多人感到奇怪,为什么一位摄影师会跨界去参加走秀?
时隔经年,许晚筝再一次回到河内,作为汤司海个人服装秀的特邀嘉宾。河内基本没什么变化,果蔬新鲜,街道变宽了点,穿着汗衫的男人依旧在热情地拉客。
许晚筝见到汤司海的时候,大方地打了招呼。他变得成熟起来,白衬衫、西装裤,五官越发凌厉起来。两人顾不上寒暄,许晚筝匆匆换了衣服走上秀台。
这个系列的衣服很特别,全程只有许晚筝一个人在走秀。十六岁时的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十八岁时的绣着牡丹的旗袍;二十六岁时的成熟系扣衬衫搭孔雀蓝的阔腿裤;三十六岁时的掐腰长裙……
场下的观众看着台上的许晚筝好像换了一个人,那就是无论她处在哪个年龄段,看起来都灿烂又明亮。走秀结束的时候,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汤司海接受采访时说:“这套衣服的主题叫‘一生’,是为了纪念我们一个很好的朋友而设计的,希望她永远幸福。”
记者把话筒递到许晚筝面前时,她思考了两秒:“这个朋友活得灿烂而热烈,像饱满的阳光,不惧一切伤痛。青杧成熟时,我这边也有关于她的一个摄影展,欢迎大家关注。”
End
服装秀结束的时候,汤司海和许晚筝漫步在河内的街头。许晚筝用力地吸了一下雨后的空气,看着汤司海棱角分明的侧脸,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
时光倒退,许晚筝初来河内,被抢劫,混乱中她抓住男生的手臂,对方回头,朗月清风,递过去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
许晚筝望着他的时候,想起了书上说的:1998年,你们俩约好用望远镜相互观察,决定1998年有两个夏天。你们看到了丛林与麦浪,燃烧的万花筒、麋鹿和麦芽糖,十万只火烈鸟在路易斯安那,旅人沿着bobo河顺流而下,经纬线swing,抵达廊坊火车站,甜橙色齿轮。你们在暗夜里划船,豢养发光的巨鲸与潮汐,然后单方面宣布看到了爱情。
时间再往后拉,天空乌蓝,她和李翘手拉着手放声唱着邓丽君的歌。那时人声嘈杂,少年身姿挺立,女孩们相视一笑,无限美好。
更新时间: 2020-09-09 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