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箫四娘
慎远坊内,在容潋努力与兰襟拉扯过程中,众人三餐不愁,又有王遂之“户部粮食不到不必干活”的口令在,闲着发慌就凑在一起找乐子。这些人曾经都是玩惯了的纨绔子弟,性情各不相同,唯有在吃和玩上无比和谐。
容潋在后山吃完兰襟开的小灶后回来,见院子里霍准一双眼睛蒙住,左手捧着一捧用草汁染成绿色的小石子。众人在他十步开外横着站成一排,待霍准数到“三”时便往前跑,石子飞出绿色沾到谁身上谁就要喝一碗“百味汁”。
百味汁用各种作料兑水制成,远远闻着都让人胃里翻腾。
这种游戏方云梦向来不玩儿的,容潋见她扒着窗户偷偷摸摸地看,走过去坏笑着揉了两下她的脸。
那厢有人看到她急忙招呼道:“哎容潋,一起来玩儿啊!”
“来了!”容潋应了声,却是直接站到霍准身边,手肘杵了杵他,说道,“你站过去,换我来。”
霍准让开位置,为她用布条将双眼蒙住,她低咳一声,霍准会意,布条又往上挪了挪,给她留一条狭窄的缝隙以使她能看到人。
绿色的石子在手里颠了颠,她扬着音调,懒懒地喊:“一!”
对面几人顿时屏息凝视,严阵以待,容潋慢悠悠地继续喊道:“二!”
话音刚落下,她听见脚步声自后向前而来,眼底晃过素色的衣摆。
“三!”她手中石子朝着那个方向直接扔出去,只有下垂的视线她看不太见前方的视野,只是听见霍准一声惊呼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她觉得不太对劲,下一刻那些扔出去的石子全部砸在了她脚下,绿色蹭上了她的鞋边。
容潋一把扯下遮眼布,不敢置信地看过去。兰襟弃了手里刚削好的木剑,瞥了一眼她的脚下,问霍准:“你们是如何玩儿的?”
霍准磕磕巴巴地回答:“一颗石子一碗百味汁。”
兰襟点点头,直接将那一酒缸的百味汁提到容潋旁边,言简意赅道:“请吧!”
容潋害人不成反被害,“悔恨”二字都要刻到脸上了。她嫌恶地皱着眉,眼巴巴地看着他,弱弱地问:“不能打个商量吗?这一缸喝下去会死人的。”
“你方才想让我全喝下去时,可有想过这一点?”
容潋被问得哑口无言。
“你若是不想喝,也可以拿其他的来交换。”兰襟靠近她,气势排山倒海地向她涌过去,将她困在其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问:“可你如今又有什么能拿来交换,叫我忘记你想害我的事实从而放过你?”
容潋一下想到之前在万青山脚下他说的那句话:“庆安郡主,如今的你有什么值得我贪图,又有什么能拿来收买我?”
她有什么?
容潋本以为他只是随口讥讽,可如今他又将相似的这个问题推给了她。她早就没了权势地位、没了滔天富贵,她当真是不知道他话中的深意。她盼望着他能给一句提示,兰襟却退开,依旧是那句冷漠至极的回答:“自己想。”
容潋咬着下唇陷入沉思,那厢霍准几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很不舒展,担心容潋自己不喝下去,兰襟就要硬掰开她的嘴灌下去。
毕竟那个人睚眦必报,而且还不分男女。到时候他们是冲上去阻拦,还是去告状……
院中一片诡异的寂静,直到来守卫来报信才打破僵局:“王大人找兰襟、容潋和霍准到前面正厅。”
容潋暗自松了口气,无比感谢王大人暂时拯救了她。
户部运粮的人马到来,之前副掌司院中的库房被烧毁,此番粮食只能放在临时腾出来的一间柴房里,王遂之专门拨了一队人轮流守卫,以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王遂之在正厅简单地设了宴,以款待户部尚书苏唯安一行人。席间王遂之主动提及了库房起火一事,叫来刘书再一次将大致过程叙述一遍,并吩咐手下把和此事相关的其他人都叫来,让苏大人问话。
正厅气氛本来尚算平和,待相关人员被带进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短暂的凝结。
王遂之站起来,指着兰襟和容潋道:“这两个,是当日起火之前和陈仲年最后有接触的人。而这个——”他的手指移向霍准,道,“事情始末是由他在慎远坊添油加醋地传开的。”
“你们三个,快过来拜见户部尚书苏唯安苏大人。”
容潋自进来一直盯着苏唯安旁边的那人身上看,闻言才收回视线,肃然道:“昔年家父家兄因战殉国,陛下有旨,免我跪拜之礼。”
霍准轻咳一声道:“我曾是南疆城主,我们大越规矩‘一城之主,只拜君上,至死而终’,还请苏大人见谅。”
兰襟倒是没说什么,双手拱起还没等身子往下弯就被苏唯安摆手拦住:“罢了罢了,说正事要紧,那日库房起火前后,你二人在里面做什么?”
若接了兰襟这一拜,他怕是要折寿。
容潋垂下脸,再抬起头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委屈,声音也低弱下去,道:“不瞒苏大人,陈仲年自从到慎远坊中来,就一直对我心怀不轨之意。那几日他从东宫领赏,得了两坛好酒,醉酒之后把我叫去,竟让我为他跳舞唱歌。我如今虽是获罪之身,庆安王府也因此败落,可家父家兄都是大越的功臣,我也是大越的郡主,正经的皇亲,怎么能做那种低贱的事情。陈仲年见我不从,就威胁我要划了我的脸……”
“这个畜生!”苏唯安身侧的年轻官员“啪”地拍了下桌案,脸色阴沉得厉害。
“钟大人待她说完再说不迟。”
钟骞咬着牙隐忍着,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让他感觉犹如芒刺在背。他抬头,兰襟也不躲,又看了他一眼才侧过脸。
容潋轻声啜泣,呜咽着继续道:“之前陈仲年与这位兰公子有些误会,怀恨在心,除了我之外便又叫了他去。兰公子这时赶来,陈仲年竟要他也跳舞。兰公子为人宽和善良,见陈仲年的匕首还抵在我脸上,不忍见我受害,便一边敷衍着扭着腰肢跳舞,一边伺机找机会救我……后来兰公子跳完一曲《花枝俏》,陈仲年回味他的舞姿时,兰公子将他推在桌子上,带着我跑出去,在外面还碰上了这位守卫大哥,我所经历的就是这些。”
霍准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位郡主的瞎编能力会不会太强了些。
兰襟额角青筋跳了跳,情绪转了几个来回,仍是想笑。
苏唯安逼自己认可“兰公子为人宽和善良”,想象“兰公子扭着腰肢跳完一曲《花枝俏》”的动人场景,之后艰难地开口:“兰公……兰襟,她说的可是真的?”
“确实如此。”
这下下巴快掉地上的人换成苏唯安了,他艰难稳住表情不让自己过于失态。
钟骞恨声道:“好一个陈仲年,他把慎远坊当什么地方,当他取乐玩闹的秦楼楚馆了?”
容潋看他这样子若不是继续装哭大抵都能笑出声,苏唯安还挺会挑人,跟他一道过来的刑部卷案主事,刚好是她的一个老熟人。若不是庆安王府一夕之间出了变故,这人可能就是她未来夫婿了。
曾经钟家求着与庆安王府联姻,后来王府出了事,钟家也是第一时间撇清关系的人。
容潋的话与刘书的证词对得上,这件事也确实没什么再探究下去的必要。苏唯安也不想多和兰襟相对,便说此事了结,还没等来得及说下一句话,王遂之便开口让几人留下伺候。
王遂之也有自己的考量,在他心里苏唯安这个伯乐乃是能力超群的,有他震慑一下,之后这慎远坊最难招架的三个人也能稍微老实一点儿。
慎远坊没什么珍馐美食,但几人都是旧识,对着薄菜清酒也能聊得尽兴。
容潋拿着一壶酒,就立在钟骞的身边。这慎远坊的苦日子没有磨去她身上半分的光彩,没了珠翠金钗,浑身素净反倒凸显出她这颗珍珠的光彩。
钟骞到此之后再看她第一眼心底便起了炙热的情感,忍不住让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倒酒,眼睛盯着她的动作,舍不得移开视线。
“钟大人真是好酒量,从前三杯都勉强,如今喝光了一壶呢!”容潋浅笑着,笑得他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一般。她怕自己多看一会儿忍不住一巴掌扇过去,于是将空酒壶放下,转身站到后面去。
兰襟一直立在一旁,表情变幻莫测,眉头时展时皱,看得苏唯安胆战心惊。兰襟想要害人时都是面上不见什么波澜的,如今这样情绪外露真是少见。苏唯安虽然表面上还在和王遂之说话,但余光一直在盯着兰襟。
兰襟在下面给人斟酒,他在上首如坐针毡。兰襟在下面一个皱眉,他在上首就一个腿抖。再这么下去,他要丢光自己一品重臣的脸了。
苏唯安迅速转移视线,落在靠在墙上百无聊赖的容潋身上。虽说一个年轻姑娘撑起偌大的一个王府不容易,但容潋一向爱攀附权贵,他从前就有些看不上她。
“庆安王府一门落败,郡主倒是一点儿也不见伤心,自在得很。”
容潋身上早已不是锦衣华服,麻布衣衫粗糙得很,她习惯性地一抹手,差点儿把细白的皮子划破。这种话她听得多了,若是往常她也懒得应,可如今兰襟也被贬到这里了,还已经一只脚和她踏进一条船上,她干吗要受这种气。
她微挑着嘴角,眼尾勾着,笑道:“那又如何?反正我又不要脸。来这鬼地方还能活得好的都是不要脸的,对吧,兰公子。”
苏唯安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干吗去招惹这位。
兰襟不慌不忙地绕到上首,一手压着苏唯安发抖的肩膀,另一只曾经翻云覆雨的手斟满一杯酒。他的视线落在钟骞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定在容潋身上。她不知为何心跳突然快了一拍,没来由地就想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他说什么。
兰襟就立在上首,这是整个正厅最显眼之处,粗布麻衣掩不住他一身风华,薄唇轻启,淡淡地道:“要了你,还要脸做什么?”
此言一出,整个正厅的人皆愣住了,数道目光齐齐地落在容潋身上,各样情绪皆有。容潋靠在墙边,觉得那平滑的墙面此刻凸凹不平,硌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自在的。
她看着兰襟,他已经不是掌天机司的六安侯,可如今仍是那样高高在上,可以随口一句话就决定局势,没有给她任何开口拒绝的机会。
没什么比不清不白的关系更能拉近一男一女之间的距离,容潋已经达到目的,虽然这个结果也是她没想到的,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就只静默着不语。
在旁人看来,容潋这是默认了。
兰襟料定她的识时务,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将酒杯放到苏唯安的手边,说道:“我与苏大人也是旧相识,苏大人难道不说些什么话祝福一下?”
“祝二位白,白头到老。”
兰襟眸子漾起温柔波,真诚地道:“多谢。”
直到月上中天,容潋还在一遍遍地想兰襟那入戏极深的温柔模样。
兰襟的长相上佳,又加在官场多年气质沉淀下去,在人群里怎么也让人移不开眼,更别说是少见地挂起那样的笑,仿佛他真的对自己钟情一样。容潋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噗”的一声,窗纸被小石子打破了个洞,有冷风灌进来,容潋打了个哆嗦。她更紧地裹着被子,又有一颗石子飞进来。她起身,穿好衣衫走到外面。
窗下站着个人影,她眯起眼看他:“大晚上打破别人窗户,钟大人还是小孩子吗?”
钟骞沉默地攥住她的手腕,她也不挣扎,任他带着走出老远,停在无人的偏僻处才一把将他甩开,说道:“钟大人有话就快说吧,我累了,明日还要早起干活。”
“你为何要和兰襟那种人搅在一起?他行事阴毒残忍,天机司被弹劾,就连他的旧主太子殿下都不能再保他,你和他接触越多,对你越有危险。”
容潋嗤笑一声道:“我与谁搅在一起,好像用不着你管吧!钟大人如今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庆安王府不幸获罪,钟大人的父亲忠国公可是功不可没。到现在,你又有什么脸来和我说这些?”
忠国公曾经是庆安王麾下将领,容潋与钟骞年岁相仿,忠国公曾说过许多次希望两家联姻,庆安王虽没有明确应下,但也是默许了这件事的。
庆安王离世之后,整个王府的担子压在容潋身上,忠国公明着让钟骞更亲近,想让二人早日完婚,实际上就是想名正言顺将庆安王府接掌过来。也就是这时,容潋才看透这世上的人心险恶。
容潋一直敷衍着婚事,忠国公有所察觉,渐渐地让钟骞和庆安王府断了往来。年初有人匿名向刑部告发,庆安王府有通敌之嫌。本来只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是忠国公带头请求陛下彻查,以免长安城有心之人泼脏水,让庆安王在泉下不明。
刑部搜查的人找到了一张画,藏在庆安王生前卧房床里的暗格中,那画中画的是柔然国的山水,笔墨较新。
而在年前,边境一直安静的柔然国突然有异动。正值局势敏感之时,庆安王府竟然藏着这样一幅珍柔然画,便怎么也说不清了。忠国公联合几个朝臣上书,称此事极其严重,关系社稷安定,任何潜在的威胁都是不能留的。
庆安王府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容潋被贬到慎远坊。
对于钟骞,她在最苦最难时也曾存过希望,可那种时候他的冷眼旁观,和一脚将她踹入地狱差不了多少。
容潋见眼前的人挫败地抓着头发,一点儿胜利者的喜悦也没有,叹口气转身要走,钟骞急急地道:“我一直在暗中查庆安王府的事情,我相信庆安王,也相信你不会做通敌的事情。容潋,你等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查清楚真相,救你出慎远坊。你别和兰襟走到一起,他不是什么好人……”
“小钟。”她叫出幼年时的称呼,钟骞一怔,看她半仰着头,望着月亮。
“我答应过我爹,我会努力地活下去。”
“这里的夜太冷了,这里的日子也太苦了……”
“我啊,早就不信空口的诺言了,那都是空的,是虚的,只有眼前的才是真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兰襟都能让她在这里存活下去。
她只想要活着,如此而已。
容潋没想过会在慎远坊见到钟骞,这么一见倒是牵出了不少往事的记忆。太痛太难过的部分早就被她努力忘记,想一想倒还是不赖,她正沉于思虑人也没那么敏锐,待回到屋子回身关上门时,突然有人从后欺身过来,将她整个人压在门扉上,手顺着捂住她的口,力道有些大,她“呜呜”地挣扎着也逃脱不开。
“郡主要是再闹腾,我就把你手脚都绑起来。”
容潋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方才停止挣扎,那手从她嘴唇上移开,手背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她有些生气,咬着牙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白日郡主在众目睽睽之下默许你我的关系,到了晚上就与旧情郎私会,我前来讨个说法,不应该吗?”
“你胡说什么?”容潋听他言语之间的讽刺恼得不行,兰襟将她整个人翻过来压住,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他与她唇瓣只隔半寸,说话间若即若离。
“是我胡说你我的关系,还是胡说了你和他的关系?”
她眼神闪躲,兰襟松开手,扯着她推到榻上,将她左手的衣袖往上撸,拿着沾湿的手巾使劲地擦着她的手腕。
这是刚才被钟骞碰过的地方,容潋无奈又委屈,这兰襟的喜怒无常来得也太没道理了些。
擦完手腕他抬起头问道:“他还碰了你哪里?”
“没了。”
他将手巾扔到地上,握着她的手覆上他的左胸口,那下面的东西因她的触碰更加灼热,可更热的很明显是她面前的这个人。
“这结果既然是郡主所求,郡主自然应该先付出些什么。郡主如今,还有什么可付出的?”
这是第三个问题,可这一次的答案,容潋隐隐地想到了。
兰襟缓缓地靠近,手按在她的脑后,他侧头,冰凉的唇贴在她的耳珠上,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想讨说法了,讨到你……也好……”
容潋浑身都有些瘫软,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说话可以暧昧到这种程度,让她仿佛要化成一摊水,差点儿漏下去。她后知后觉明白了,兰襟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想要她。
第三章不配真心
苏唯安一行自慎远坊回去之后,很快圣谕下达,原慎远坊副掌司陈仲年酒后误事、燃火烧掉御赐之物是为大不敬,烧尽慎远坊中口粮是为严重失职,几罪并罚,赐了自尽。
那夜的刑部天牢,比平日里还要阴森可怖。
手脚被狱卒左右按住,动弹不得,一杯酒抵到他唇边,陈仲年用力挣扎,酒水洒了他一身。
“放开他。”一道低沉男声传来,狱卒们顿时跪了一地,牢门打开,那人走进来,挥了挥手,狱卒退了个干净,只剩下他们二人。
陈仲年咳嗽了几声,一把抓住他的衣摆,那上面金丝银线绣出暗纹,在昏暗的天牢中也极是晃眼,他哀求道:“太子殿下,你救救下官,下官冤枉啊!”
容境低头看着他,陈仲年脸上的疤痕狰狞地扭曲着,人已经变成了鬼,谁还能救得了他。容境微微地叹着气,道:“父皇圣旨已经下了,没人敢抗旨不遵。陈大人还是喝了这杯酒,好好地上路吧,你的家人我会着人好好地照料,也不枉你我主仆一场。”
陈仲年艰难地挪到他脚下,直直地跪倒哭喊道:“殿下,下官不想死……下官没有对庆安郡主心怀不轨,也没有去过库房,这都是他们想害我,太子殿下,这几年我为殿下办事尽心尽力,殿下不能弃我于不顾啊!”
陈仲年科举落榜,却不甘心就此回乡,他在长安城谋求机会,被人当狗一样呼来喝去,潦倒之际彼时还只是淮王的容境许了他份差事。陈仲年是个虚伪奸诈之人,为了达成目的不在乎过程,这样的人虽让人不齿,但身边不可或缺。
容境看上了他这一点,也知道他这样下去迟早会惹麻烦,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让你去慎远坊,是让你好好看着兰襟,看着库房,并不是让你借机寻衅生事。你这么一闹,长安城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说我,由兰襟辅佐坐上太子之位后,不但旁观他落难,还让身边人落井下石,踩他一脚。人心难安,日后怕是很少再有人肯真心真意地效忠于我。陈仲年,你说你该不该死?”
陈仲年眼睛倏地睁大,颤颤巍巍地还在做最后一刻的挣扎,表达忠心:“殿下若是肯救我,我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容境看着牢房那一方小小的窗,摇了摇头,说:“太迟了。”
他后退,转身离开,将陈仲年声嘶力竭的喊声扔在脑后。天牢的道路只窄窄的一条,他沿着走出去,像极了曾经为了坐上这个位置走过的路。
那时候有兰襟相伴,如今容境找不到谁能代替他。
东宫的马车停在外面,厚重的车帘隔绝深秋阴冷的风,容境自袖中展开一封信,纸上只有两个字:火尽。
慎远坊的那个库房究竟是有什么问题,别人看不出来,兰襟是一定会看出来的。
容境也接到密报,慎远坊的正掌司王遂之也已经发觉。此事一旦挖下去,他好不容易谋来的太子之位便很难坐稳。兰襟那一把火让陈仲年送了命,也替他将所有的危机全部烧没了。
只是这火烧尽的,还有他与兰襟之间所有的关联。兰襟以此全了他们之间曾经的情意,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任何瓜葛。
容境长长地叹了口气,至今仍是不解,以兰襟的能力怎么会留下那么多把柄给人抓住。
彼时他刚被封太子不过三个月,若为兰襟说话实在是过于冒失,兰襟如今这样,也是应该的。只是容境总觉得,兰襟来并不是为了他,走,也并不是因为朝中事。
只是他从始至终都没看清这个人罢了。
“太子殿下,是直接回东宫吗?”
容境摇头甩掉杂念,沉声对外道:“去乐律坊吧!”
慎远坊走了个陈仲年,又来了新的副掌司,叫郑元,是从大理寺衙门调过来的,明着算是平级调遣,实际上就是贬官了,据说这位是因话痨让大理寺卿不厌其烦。恰好吏部挑选人顶替陈仲年的位置,大理寺卿忙不迭地将郑元推荐过去。
这位郑大人倒是年轻,长得干瘦,嘴皮子利落,来慎远坊不到三日就上下左右摸了个透,最喜欢的就是霍准那一张比他还能说的嘴。
王遂之不管犯人,郑元就大胆地做主,让大家能偷懒就偷懒,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会装瞎的。
“让你们这些曾经的皇亲贵胄到这里来,不能吃珍馐美食,不能穿绫罗绸缎,连下人都不能指使,这已经是最痛苦的惩罚了。”
郑元如此通人情,让慎远坊的日子好过了那么一些。
进十一月天气更加冷,今年的冬日早早来临,慎远坊里阴冷,晚上睡觉时也没有火盆取暖,为免冻出病来众人便捡后山的一种干了的青荩草编成席子铺在床上。
像方云梦这样去年就在的人已经有席子不用再编,不过容潋就要自己动手了。
她用背篓装了几大筐的青荩草进来,方云梦告诉了她编席子的步骤,先用剪子剪成长短一致,搓成一截一截的细绳备用,再将粗大一些的草铺平,用细绳穿过两边扎实编出简单的轮廓,然后用剩下的细绳每隔半寸就横着固定一道……
“这什么东西,麻烦死了。”
青荩草粗糙,根部还带着细细小小的倒刺,容潋刚搓出几根细绳,就刮得她掌心全部是小伤口。她看着一地的枯草,心生烦躁,拿绳子捆了捆直接扔到外面。
“我还没冻死,先被这东西烦死了。”容潋洗了洗伤口,倒了杯凉水压住心头的火气,她最近人暴躁得很,还是因为兰襟。
自打兰襟表露出心思之后,容潋就开始躲着他走。
她与兰襟从前井水不犯河水,没什么瓜葛,细数起来几次有印象的见面都是在别人府上。她听闻兰襟性子阴冷,不近女色,猜想兰襟那样说大抵是因为在慎远坊里他没什么可针对的对象,精力过剩才想起之前被他抛到脑后的“女色”。
而在慎远坊内外,她都是最好看的姑娘,兰襟起了心思也很正常。
容潋虽想与兰襟站在一条船上,但如今的情势还远没到要豁出清白的地步。可兰襟岂是能让她躲着的人?昨日王遂之叫他们几个去清理烧毁的库房残骸,好开始着手建新的库房。她正和方云梦一人拖着一大袋子黑灰往外走,兰襟一把抢过来,轻松地扛起来丢了出去,再转回来抓她。
容潋跑都没时间跑,被他堵在角落里,方云梦拖着大袋子露出傻兮兮的表情,容潋哀叹了一声,喊她先出去。容潋实在是不忍心让方云梦这样天真的小姑娘,见到兰襟这样的恶人发狂。
“日后再有什么活我帮你做,不必你动手。”他只说了这一句就走,容潋正诧异他居然这么好说话,他忽又折了回来,抬起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挂到耳后,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额角,神态温柔。
兰襟这样暧昧的态度,让容潋感觉心里住了一只猫,时不时探出爪子搔着她的心,焦虑不安,又隐隐期待。想到这她开门走到院子里,抱着那捆青荩草叩开兰襟的门。
兰襟不在屋子里,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这屋子比旁人的都要偏僻,一进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扔下青荩草她就要走,眼睛却敏锐地注意到榻上的一样东西,她快步走过去,铺床的褥子下面还有一层东西,手感十分柔软,居然是一整张的狐皮!
“他是从哪儿弄来的?”而且此人口口声声说什么都帮她,却弄了一张狐皮自己用,果真是恶人行径。
容潋回到自己房间,心里琢磨着怎么把兰襟的狐皮弄回来好过冬。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仿佛有人握着她的手,随即微凉的触感抚慰着她掌心伤口的刺痛,让她睡意更深。耳畔似是听到一声轻笑,下一刻她的手触碰到暖炉一样炙热的东西,她素来畏寒,立即将手脚缠上去,脑袋寻到个舒服的地方一直往里钻。
兰襟一手托在她的臀下,一只手翻动着榻上,动作着实费劲了些,她梦中还不老实,柔软的唇瓣一直在他脖颈后边蹭来蹭去,搅得再心如止水的人也没法神思清明。
他闭眼,想像平时打坐那样静下神。可让他每次凝神静气的打坐执念此刻就在他怀里,扭着动着,妖灵一般,他额角青筋一跳,伸手狠狠一巴掌拍在她臀上。
容潋疼得醒过来,双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听见轻微的“嗯”的一声,她心狂跳了几下,怔怔地扭回头,看见的是近得快没有距离的一张脸。
她一下从他身上跳下去,睡得脸发红,长发也有些乱地披散着,将一张巴掌大的脸衬得更小巧精致。
“你,你怎么……”
兰襟眉头一挑,低低地道:“你不是扔了青荩草过来,我编好了给你送过来。谁想到你一碰到我就蹭过来,抱着缠着怎么也不撒手。就这么离不得我?嗯?”
“谁离不得你……”容潋嘟囔着这一句,脸热得更厉害,扭头看向床榻。
被褥都被兰襟扔到了一边,最底下铺着编好的青荩草,上面压着一张狐皮。人到了一个绝望的地方,光是一点儿好处就能让她满足。容潋忘了之前怎么暗地里骂兰襟,扬起个笑脸谄媚地道:“多谢侯爷照顾了。”
“你找上我,不就是为了过得好?何必说谢呢。”兰襟伸手将床褥铺得整齐,回身坐在了床边,说道,“该郡主回报了。”
容潋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之前确定的念头,心里有些慌。
更新时间: 2020-08-22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