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京烛
后来人们评论桑导的电影总以悲剧落幕,而且每一部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都爱特写一双冰冷的眼睛。
一
达瓦成年后,心里就一直没有归宿感。他出生在西藏的高山雪原中,可他的父亲是个汉族人。从小,他就说着两种语言,跟母亲学的藏语,和父亲说的汉语。
他的父亲是西藏波密县的一名电影放映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各个藏村流动放映电影。
起初,他并不知道那幕布上的电光幻影是什么,偷偷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玩耍时,被里面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哇哇大哭。
父亲上前抱起他,告诉他说:“这是电影。”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电影”这个词,带着憧憬和好奇,他找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他喜欢电影,所以父亲去世后,十七岁的他毫不犹豫就接过了父亲的工作,成了波密县的第二个电影放映员。
他第一次背着两个巨大的放映箱被派去的地方是西藏的朗玉村,那个村子海拔有2882米,隐匿在雪山之中。
达瓦去的时候,迷路了两次才到达目的地。但没有人告诉他,因为巨大的海拔落差,村子外还有一条很深的河。他过不了河,只能等村子里的人来接他。
走了一天的路,他的腿酸痛不已,他便枕在石头上想休息一会儿,这一闭眼,就是一个多小时。
直到一根软软的手指戳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捉住那只手,就听见“哎呀”一声。他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放大的娃娃脸。
那时桑央才十二岁,戴着毛茸茸的藏帽,脸颊上的两团高原红衬得她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开口问达瓦:“你就是外面来的电影放映员?”
他过了好久才点头,显然没料到来接自己的人竟然是个小丫头。桑央看出了他眼中的疑虑:“我们寨子里只有八户人家,大人都忙着干活,所以派我来接你。”
说着,她带他跳上小木船,过了河之后面前才豁然开朗。雪山之巅,高寒辽阔,背着背篓的藏族妇人正在辛勤劳作。
小姑娘对他肩上的两个放映箱很是好奇:“从来都没有人来寨子里放过电影。”
他笑了,有些自豪地抬起了头,用藏语回答她:“那当然,我可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说着,他在空地上打开箱子,拉起了一张很大的幕布。可很快,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灯泡在来的路上不小心损坏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立马说道:“我知道哪里有新灯泡,我带你去拿。”
他跟着桑央去的那间屋子显然是那八户人家中比较富裕的,藏式风格的装修,桌上摆着青稞酒和奶酪,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台小小的摄影机。她很开心地向他介绍道:“这是我在县城遇到的游客送我的。”随即又问他,“电影也是用摄影机拍出来的吗?”
他点头,又摇头,刚想向她解释电影当然不是只有一台摄影机就可以拍出来的,但她似乎不是很在意,埋头翻箱倒柜。
桑央把找到的灯泡递到他手里,说道:“没关系,等我去看了就知道啦。”
二
达瓦傍晚却并没有看到她。
朗玉村的其他人早早就搬着凳子坐在幕布面前,等着看他们眼中的新奇玩意儿。灯光一照,胶片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白布上霎时就多了几个人影。
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即使里面的人穿的不是藏服,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汉语,但光是画面,就把他们逗得捧腹大笑。
他在角落环视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电影散场后,他被领去其中一户人家休息,才看到了她。
他走过去,发现她正蹲在地上洗着一大盆衣服。她抬起头,忽闪忽闪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瞧着他:“他们让我留下来干活,所以我没有时间出去。”
他的视线落到她被水冻得通红的双手上,她拘谨地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辫子,小声地解释道:“其实我是他们捡来的,在这里靠吃百家饭长大,住在哪户人家,就给哪户人家干活。”
他微愣,又听见屋里的人用粗鲁的声音喊着她,她应了一声,匆匆扭过头问他:“你明天还放电影吗?”
他为难地摇了摇头,明天他就要走了。
晚上村子里的人还燃起了篝火,特意为他送行。气氛很热闹,他坐在人群中央,看着众人载歌载舞,唱着特有的西藏歌曲。
她在角落处给大家倒青稞酒,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好似谁都能使唤她。他也才十七岁,看不得一个小姑娘受委屈,悄悄晃到了她旁边:“喂,小丫头,你不是说还要看电影吗?”
她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还未定神,就被他拉着飞快地逃离了人群。
雪山上的月光很亮,照得两个人的眉眼都染着琉璃般的光。他打着手电筒,翻出那两个木箱,而那两个箱子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样,让她看见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直到很多年后,当她闻名中外,大家都叫她“桑导”时,她依然记得生命中的第一部电影,是他放给自己看的。
那是一部很老的文艺片,女主角踩在男主角的脚上跳舞。她看红了脸,却仍旧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记不清那部电影看了多久,只记得电影结束时,她蹲得脚都麻了。
他拉着她的手,她起身时,一下没站稳,不小心被路边的杂树枝割伤了小腿。他低头去看,伤口很小,但伤口里面有一根长长的刺。
他皱眉,翻出了医药箱,给她挑刺。他本担心她会害怕,没想到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卷厚厚的胶片,满怀希望,问他:“我能摸摸吗?”
他不置可否,她小声地吸着气,肉乎乎的小手刚碰到那卷胶片,很快又缩了回去,只咧开嘴笑着。
达瓦觉得她很傻,随便找了一根树枝,自己拿着一端,再让她牵着另一端,带着一瘸一拐的她回家了。
一路上,她好似一直在神游,思绪飘到了天际。到最后,她才唏嘘一声:“达瓦哥哥,电影真神奇呀……”
三
达瓦离开朗玉村时没看到桑央。他有些失望,本来打算送她的电影画报被他卷起了皱痕,重新放了回去。
走了没多远,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有野外的生存经验,猜测身后可能跟着某种危险的小兽,特意打乱自己的步伐,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等那脚步一停,他猛地冲了出去,差点就扑倒了那个人。那人尖叫一声,他定眼一看,惊讶得目瞪口呆。
那是悄悄地跟了他一路的桑央,肩上还背着小小的行李包,俨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达瓦哥哥,我偷偷跑出来了。”
“你跑出来干吗?”
“我要跟着你走。”
他觉得匪夷所思,二话不说就拉过她的手腕:“我带你回去。”
可她好像下定了决心:“我不会走的,你把我送回去了,我还会去找你的。”
他被她逗笑了:“那村子里的人呢?他们看你不见了怎么办?”
“没人会在意我的!”她急促地说道,眼里有了泪意,“达瓦哥哥,你就让我跟着你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话说得轻巧,在他心里却是天方夜谭:“好,那你就一个人待在这儿吧,我是不可能带你走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她不死心,一股脑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走得飞快,她就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她腿上有伤,每跑几步就会摔一跤,但她没有哭,只是飞快地爬起来,生怕跟不上他。
他心生烦躁,猛然停住,回头扛起她就往朗玉村走:“我今天一定把你送回去。”
她挣扎着两腿乱蹬,过了片刻,忽然喊了起来:“你的木箱掉进河里了!”
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刚刚他太着急了,他的放映箱被他随意扔在原地。比他反应更快的桑央迅速地从他身上挣脱下来,然后跳入了河水中。
他阻止的话还没出口,她整个人就已经随着箱子被冲出去好远。
达瓦脑袋一片空白。
当她抱着箱子从水中探出头时,他一把她拖上岸就是一顿狂骂:“你是不是傻子?要是被淹死怎么办?”
她浑身湿透了,却还抱着那两个木箱,急得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没关系,我水性很好,但是这个要是没了,多可惜啊。”
明明十分可笑的话,但是在她洁净、诚挚的目光下显得格外打动人心。他顿了好久,认真地打量着她:“你就真的那么想跟我一起走?”
她拼命地点头。
他叹了口气,转头走了几步,瞧见她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又喊:“怎么还不跟来?趁我没反悔之前。”
她愣了一会儿,惊喜地尖叫起来,震得树枝上的雀鸟都哗然起飞。
苍山雪原中,两人的命运轨迹在此刻交叉。
但他不知道的是,不顾一切从朗玉村跑出来的桑央,其实还有一点没告诉他,她除了想跟他走,还喜欢他那箱子里的电影魔法,那里面的光与影,像在她黯淡的世界里开了一道窄门,门外五光十色,吸引她不断靠近。
这些他都不知道,所以深夜他们搭帐篷时,他只看见她一个人不停地傻笑着。
“笑什么笑?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回去。”
她赶忙乖乖地缩回头。
睡了一会儿,桑央喊口渴。他起身去给她倒水,一扭头就听见相机“咔嚓”一声,等他循声看过去,她又装作睡着了的样子。她微翘的唇边还含着笑,手里攥着他的衣角,生怕他会离开一样。
他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暗骂自己究竟是发了什么疯,竟然真的带她走了?但是,他又忍不住笑了笑,这样软糯的小姑娘,谁又会舍得不要呢?
四
但他们的想法终归是太天真了。
两人到了林芝县,很快就来了一群人,说要带走桑央。刚满十八岁的他怎么可以收养一个小姑娘呢?他们要带桑央去慈善学校,那里有更好的教育和环境。
他不愿,却没有理由能将她留下,只能硬下心肠劝她:“到时候哥哥会去看你,要是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
她缩在他的身后,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但她也不想令他为难,只能一边三步一回头,一边小声喊着他的名字。
他听得十分心疼,下意识想拉她回来,却被旁边的人拦住了:“你跟她非亲非故的,管多了,小心别人说你闲话。”
他就这样压抑了下来。只是,他每次去看她,她好像都有些闷闷不乐。
藏族雪顿节那天,他带着她爱吃的酸奶酪去找她。她坐在小椅子上慢慢地吃着,不小心露出了手臂上被藤条抽过的痕迹。
他留了心眼,打听之后才知道她在学校过得并不好。她不喜欢念书,嘴又不甜,慈善学校的老师都不喜欢她。别的孩子又都是势利眼,看老师都嫌弃她,便也常常欺负她,连饭也留最差的给她。
有天晚上,他又看到她被罚在学校门口站着,翻墙过去问她怎么回事,她才哇哇大哭,委屈地说道:“我从朗玉村带出来的摄影机被人偷了,我把那人的脸抓花了,老师却不分青红皂白,只罚我一个人。”
他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她的手带她逃走了。她刚高兴了一会儿,又瞬间低落下去:“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他们说我跟着你就是拖油瓶。”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放心,有我在,你肯定饿不死。”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林芝是西藏的旅游景点,有很多外来游客观光,她又是在朗玉村长大,西藏的舞蹈和歌曲都很拿手,而游客最喜欢的就是民俗风情,只要她肯表演节目,就不愁没有活路。
但达瓦知道她胆小,还在犹豫时,她却干脆地答应了。
“只要能给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那时他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决定,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桑央开始是跟着林芝县的藏舞剧团表演,导游带游客去看,他们剧团再拿演出费。她年龄最小,跳得却最好,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再换上服装,更具异域风情。
有个摄影师在台下注意到了她,跟着她到了后台,非要给她拍照。
达瓦一开始还以为她碰到流氓,那人却很正经地拍拍他的肩膀:“长得这样漂亮,当个明星都绰绰有余啦。”
一开始,他不以为意,直到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就在他脑海中诞生了。
他翻出那些他放映过的电影,问旁边正摆弄着摄影机的桑央:“桑央,你是不是很喜欢电影?”
她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随手拍了一张他的侧脸,说:“是呀。”
他心怦怦直跳,拉着她东看西看。她已经快长大了,稚气脱去大半,齿若含贝,唇如红樱,一颦一笑都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正想推开他时,就听见他指着电影画册里的人物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能成为电影里面的女主角?”
五
那年桑央十六岁。
可后来的她对达瓦说:“你只是误解了我的梦想,把你的自私加到了我身上。”
他带她去的地方是一个她只在地图上看到过的城市。在此之前,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教她学会了汉语。他俨然变成了她的人生导师,企图为她规划她往后的路。但很快,他们就被人骗了。
她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背景,哪有那么容易就可以做明星呢?他被别人拦在那些条条框框面前,没有一个艺术学校肯要她。碰了无次数壁的他心灰意冷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出现了,瞥了瞥桑央说,只要他交钱,他们愿意培训她。
他信以为真,就把从家乡带来的所有钱都交了上去。那个男人显然没料到他这么痛快,给了他们一个电话,说过几天就会有人联系他。
他们就用最后的钱租了一个小旅馆,可等了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有等到那通传说中的电话。
最后,桑央说:“达瓦哥哥,我们被骗了。”
“不会的,再等等。”
她怯怯地瞧着他:“那天你去交钱时,我听到他笑着说我们偏僻地区的人就是好骗。”
他本焦虑得几天没睡,心里窝着一团火,下意识吼她:“你懂什么!”
她没了声音,委屈地撇着嘴。他心中懊悔,转身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哥哥太笨,没有照顾好你。”
她拼命摇头,忍不住把一直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那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她是喜欢电影,却不想做明星。但达瓦以为她只是在安慰他,并没有当真。好不容易才出来,他不想放弃。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后,他决定换一种路子。
他们再次辗转到的地方是以影视基地出名的城市,每天都有无数的剧组招募群众演员。达瓦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低声下气地跟各种人打关系,天一亮就去看哪个新剧组需要演员。
不知道熬了多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那是一部古装剧,需要一个长相有异域风情的女配角,虽然没有台词,但那终归是正经的剧组。他欣喜若狂,早早地把她送进了剧组。
但他不知道,那唯一的镜头是她被女主角泼水的戏,再加上她第一次上镜,手脚僵硬得不知道往那里放。折腾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她被水泼了多少次,那条都没有拍完。
后来,连道具组都变得不耐烦了,一个不注意,就把水倒成了滚烫的开水,女主角也没发觉,径直泼了上去。
导演终于喊过,桑央却站着一动也不动,只感觉自己颈间发麻。
达瓦这才注意到,她颈间的皮肤霎时变得通红,身子微微颤抖着,躲到了角落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揪着他的手喊着:“我好疼……”
即便如此,剧组欺负他们是新人,没有给他们赔偿医药费。他买了药膏给她擦上,她则闭着眼睛,因为疼痛不停地吸气。
达瓦瞧着桑央原本细腻的皮肤上的伤痕,心疼万分,他试着喊她:“桑央?”
她只留了一个后背给他,倔强地不肯回头。
异乡的寒冬,寂寥而孤独。他彻夜未眠,第一次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也许真的是他异想天开、不知世间险恶,才会拖着桑央跟他一起受罪。
可就在他快要放弃时,有个人出现了。
六
那个人是烟姐。
她请他吃饭:“我注意你好久了,好像不论哪个剧组都有你的身影,本来以为你自己想演戏,没想到你是为了一个小丫头。”
或许达瓦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这小小的横店还有几分名气。他人长得好看,不说话时,更增添了几分忧郁气质。而烟姐,更是尽人皆知,著名的经纪人,很多花旦都是她捧出来的,在这里拍戏的人,都要卖她很大面子。
因此,他客客气气地回答道:“她是我妹妹,我们从小就喜欢电影,所以也当它是我们的梦想。”
烟姐笑了,又问:“听说你们是西藏人,来这里不容易吧?那个叫桑央的姑娘我也见过,人倒是真的漂亮,是个美人坯子。”
说完,她喝了一口咖啡,狭长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指尖的红色指甲油在臂间晃过,空气中颇有些旖旎的味道。
他嗅出了她想传递的信息,表情霎时生硬了几分。他起身想走,烟姐在背后喊住他:“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动不动就想东想西。你的确长得好看,是个女人都喜欢,但我是经纪人,更希望挖掘真的有潜力的人。”
她看人很准。长得漂亮的人是有很多,但桑央是西藏人,五官长得比别人更有辨识度和新鲜感,具有一炮而红的潜质。
“我能给你们机会,但是,她要听话才可以。”
后来他称烟姐是贵人,的确,有了她的帮助,他们的运气终于开始好起来了。她给他们介绍了很多人,让桑央从一些小角色开始演起。慢慢地,大家都知道烟姐最近在捧新人,便纷纷凑了上来,邀约接连不断。
而这圈子就像个染缸,利益都跟机遇相关。他为了保护她,学会了虚与委蛇。他替她出面跟人谈角色、谈条约,遇到有些作风低下的人,瞧他年纪轻轻的,还会故意嘲讽桑央不过就是个戏子,要不是烟姐,谁会来找她。
他们将他贬低到尘埃都没关系,但就是不能玷污桑央分毫。顾不得还身在酒局,他脸霎时阴沉,挥起拳头就往那人脸上挥去。场面乱作一团,最后还是烟姐匆匆摆平。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没注意到自己衣服上留下了烟姐的香水味,醉得胡言乱语间抱住了桑央,沉沉睡去。
也就是那时,她心里的愁绪日渐累积。有时候,她一个人睡在房间里,会突然说起梦话:“达瓦哥哥……我好累……好想回家……”
可达瓦还沉浸在他为她规划的蓝图中,一心想要她出人头地。他没有失望,第二年,烟姐又给了他一个好消息。
“知名导演导的电影,虽然是女二号,却也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定要叫桑央好好表现。”
他如获至宝,可桑央沉默了下去。烟姐看出了她的心思,特意留下她,叮嘱道:“就算你不在意,也要想想为你这么拼命的达瓦。”
桑央带着敌意瞧着她,说道:“你不过是想把我当作摇钱树。”
“是,可是你要知道,摇钱树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当的!”
“我不喜欢演戏,我只想拍电影!”
终于,她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
从朗玉村那台小小的摄影机开始,她的梦想一直就是能拍出一部电影,而不是成为电影里的人。
烟姐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桑央抹掉了脸上的眼泪,说道:“我不会再听你摆布了,不会再听任何人摆布了!”
她选择了反抗。消息传来时,达瓦正在陪烟姐吃晚饭。烟姐接了一个电话,挂断后,恼怒地将刀叉一扔:“你家小姑娘可真厉害,开拍前一天把自己弄过敏,根本上不了镜。这个导演是我千求万求来的,这下这个烂摊子全算在了我头上。”
“不只如此,她还签了合约,一旦毁约,还要赔偿巨额违约金!”
他一脸震惊,还没来得及问清楚,烟姐就冷笑着站起身,说道:“演员最重要的就是职业素养,她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你也别想谁能救她了!”
七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她发了这么大火,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脸上,怒火攻心的他指着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犯了多大的错?”
她哭着,仰起头:“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情。你让我试一试好不好?”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当烟姐告诉自己她想当导演,想拍电影时,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谁会去看一个姑娘拍的电影?他辛辛苦苦为她铺好了路,名气和钱也都有了,可她偏偏要选一条根本走不通的路。
他夺过她手上的摄影机,将它摔得支离破碎:“好啊,但你想了这么久,有做出什么来了吗?”说完,他拉起她的手,“你跟我去烟姐面前认错。只要态度好,一切就来得及。”
她一把推开他:“我才不要去,你愿意当她的小白脸,你就自己去!”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她哭得喘不过气来,长久以来压抑的负面情绪全部爆发出来。没人知道,她过得一点儿都不开心。别人都说,达瓦为了捧她,不顾脸面求烟姐,还说他跟烟姐的关系牵扯不清,而她就是个花瓶,什么本事都没有。
“你信别人说的,都不信我?”
他的声音因为失望变得沙哑。她拼命地摇着头:“对不起,可我想为我自己活一次。”说完,她夺门而出,只留下面对一地狼藉的他。
也就是那天以后,达瓦学会了抽烟。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一个人从天黑孤坐到天亮,只有香烟的火星在房间里明明灭灭。
他仍旧觉得她的梦想不可能实现。后来,别人给他带来消息,说她跟着一群拍戏时认识的小导演去荒郊野岭拍摄素材时受伤了,他听到后,担心不已,打听到了她所在的医院后,便一个人偷偷去看她。
她的样子很狼狈,至少比跟在他身边时差远了。她的腿上打着石膏,可脸上洋溢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的笑容,闪闪发亮,和当初那个第一次在简陋的幕布前看到电影的样子一样。
她发现了他的身影,小声地喊他。可他没有站出来,接着,他听到她朝着他的方向说:“达瓦哥哥,给我两年的时间,如果两年后我还没有成果,我就回来。”
他苦笑着摇头,转头接了个电话。没人听到他说着什么,只是在发灰的天色里,他的背影显得格外苍凉。
那个画面就好像是一道分水岭,一切都从零开始。
起初桑央并不是没有遇到挫折,但不得不承认,她是有天赋的。她先是拍了一些纪录片积累经验,后来,就越来越得心应手。也许是上天垂青,竟然很快就有人找到她,说要赞助她拍一部关于西藏的电影。
她欣喜若狂,日夜颠倒了大半年,竟然也凑起来一部像模像样的电影,虽然是小成本制作,但是很用心。
唯一一次意外是她碰到了一个以往认识她的人,对方看到她时很惊讶:“你怎么在这里?那时你闯了那么大的祸,烟姐肯让你走?”
她呆滞住了,对方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忙一掩而过。
后来,她在深夜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听筒那边是个陌生的男声:“你是桑央小姐吗?”
她刚想回答,却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喘息声,再接着,电话就挂断了。那时她正忙着剪辑她的电影画面,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电影上映后之后,因为题材新颖,在网络上有很高的点击率,还让她得了一个小奖。
她终于有底气去找他,辗转反侧了一夜,却听到别人说:“他啊,跟烟姐去西班牙度假去了。”
八
她等了足足半个月才等到回国的他,本还有些失望,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她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自己拍的那部电影,幻想着他拥抱自己的样子,可他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句:“哦,恭喜你梦想成真。”
她愣在原地,似乎没料想到他会这样说,倒是烟姐,看到她后十分热情。
“桑央?我在国外看到了你的电影,还特意跟人夸奖你呢。”说完,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递给桑央一张请柬,“我和达瓦过阵子要订婚了,正好邀请你来参加。”
桑央如遭雷击,脑袋嗡嗡直响,她以为自己听错,还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这次回答她的人是达瓦。他对她说:“桑央,以前是我禁锢了你。但是,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也累了。”
她连话都不会说了,下意识想牵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等你,你要飞,就应该知道回不了头。”
后来每当桑央想起这个画面时,她的眼前总浮现出他那双明明熟悉却忽然陌生的眼,然后他那么无所谓地告诉她:你要飞,就应该知道回不了头。
后来人们评论桑导的电影总是以悲剧落幕,而且每一部电影的最后一幅画面,都爱特写一双冰冷的眼睛。
可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当时的桑央如同一个被推进深渊的人,那巨大的裂变,压得她几近窒息。
她讷讷自语着“我不信”,连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都忘了。回去之后,她砸光了所有的摄像机,把电影的光盘通通划破了。
她一个人失声痛哭很久,又跌跌撞撞地去找他。她被人拦在门外,隔着大门,正好看到他在跟烟姐接吻。
从未见过他那样笑过的她这才恍惚意识到,他从未开口说过喜欢自己,而这件事,令她如梦初醒。
那时桑央二十二岁,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她忽然觉得,曾经的那些流言蜚语并没有说错,她的机会从来都不是从天而降的,而为了她躲在幕后的人也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达瓦。半年后,她重新开始拍摄电影。这次,她拍的是一部默片,里面只有西藏大片的高原和雪山,白色的哈达和彩色的经幡飘曳,那些景色交织着一个寂寥的背影。
回过头来,那人就是桑央。
这部电影一炮而红,包揽了国内外无数大奖。更有英国影评人称,这是中国最打动人心的一部作品。此后,再也没有人叫她桑央,所有人都叫她“桑导”。
她定居国外,拍的电影角色没有一个是演艺圈的明星。有些知道她往事的人知道她这是因为一个叫作达瓦的人。
而达瓦呢?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是烟姐。
烟姐陪达瓦去看桑央拍的电影,电影落幕时,她问了他一句话:“你后悔吗?”
他摇了摇头,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就似当年他为了帮桑央填那个毁约的窟窿,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连对方给她打的电话都替她挡下来时一样;就似他为了让人帮她拍电影,一个个去求别人,可还是只有烟姐肯帮他,但代价是永远离开她时一样。
而这些,她再也没有机会知晓了,他选择用一个错位的吻终结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纠葛。
他不后悔,因为他知道自己爱她,即便那隐晦而深沉的爱,那十年来,他从未说出口。
那年,在西藏雪山的月光下,他瞧着蹲在屏幕前认真看着电影的她时,就被下了诅咒,好似这一生,只为她。
更新时间: 2020-12-07 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