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芙
我赢了,我的雪人小姐。
01
雨后的筒子楼,走廊顶上滴滴答答坠着水,意外地落到温琰冬的眼皮上。他猛地闭上眼,水珠还是渗进眼眶,激得他流出泪来。
他伸手揉了揉,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再朦胧地睁开眼,看见瘦小的平柠站着,停在他家隔壁的空房间前。
平柠留着齐耳的短发,下巴微微抬着,身体过于纤细,以至于显得有些病态。她的皮肤白净,嘴唇毫无血色,像是没有太多力气似的,连呼吸也很轻。
或许因为这是个湿漉漉的春天,女孩回头看他时,温琰冬觉得她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正和他涌出眼泪的眼睛一样。
平柠眯了眯眼,仔细看了他几秒,轻声问:“你哭了?”
“没有!”温琰冬忙否认,抬手指向房顶,“是这上面的水滴到我的眼睛里了。”
衬衫的袖口落下来,卡在他的小臂中部,隐隐约约露出皮肤上的一团青红色。温琰冬缩回手,将袖口用力地往下拉,严严实实地遮住瘀青。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莫名地流下眼泪,仿佛是命运的指引,告诉他,这个女孩以后会成为他的眼泪。
晚饭时,温琰冬听母亲说隔壁搬来了一对母女。女孩瘦瘦小小的,听说从三岁起做童模一直到现在,都十二岁的年纪了,个子仍然瘦瘦小小的。
母亲压低声音说:“我打听过了,那个女孩叫平柠。听说是她的妈妈怕她长高就接不到活了,故意饿她的。”
但母亲的心思并不在平柠身上,她坐在饭桌旁,时不时搁下碗筷,心不在焉地叹口气。温琰冬知道,看见隔壁的单亲妈妈,母亲便开始计算自己离婚后独自抚养他的可能性。
晚上八点,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歪歪扭扭地挤进家门,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扯着嗓子喊。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
于是他又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去拍母亲房间的门,接着便用身体去撞。温琰冬冲出卧室时,听见母亲的惊叫声,地上躺着一块被撞破的门板。
温琰冬心急如焚,冲进房间抱住母亲,父亲的拳头全落在了他身上。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挨着打,十五岁的他既不够高,也不够强大,打不过眼前的酒鬼,只能每日挨着。
忽然,门铃响了,父亲殴打的手停下来。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烂醉如泥,只是借着酒精在发泄情绪。温琰冬对父亲的心思了如指掌,越是家里横的人,就越是好面子,一声清脆的门铃声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停手。
温琰冬舒了口气,由衷地感谢门外的人。
父亲去开门,沉默了一会儿,讪讪地回头问:“温琰冬,这是谁?”
温琰冬起身出门,胡乱抹了把脸,浑身的痛感密密麻麻地苏醒。他走到门口,探头看去,平柠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一言不发地站着。
看见温琰冬出来,发现他脸上五颜六色的,平柠也只是多看了几秒,仍然平静地说:“你好,我是今天新搬来的,妈妈让我来打个招呼。”
父亲接过果盘,干巴巴地说:“哦……好,谢谢。”
门被关上,温琰冬没听见女孩离开的脚步声,于是他也站着,直到听见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在喊:“平柠,跑去别人家门口干什么?赶紧回来。”
“哦。”平柠淡淡地应声,又过了几秒,才听见她轻轻离开的脚步声。
温琰冬贴着门,听见隔壁的大门缓缓关上,突然感受到心脏强烈地跳动了一下。她送的果盘被放在桌角,杧果和苹果被切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像是新手的作品。
他拿起一块杧果放进嘴里嚼,浓烈的甜味迸发出来,他忽然很想冲出去感谢她。
02
在夏天结束以前,温琰冬一家必须搬去城北。到了秋天,他将入学城北的高中。
这个暑假变得很悠闲,没有暑假作业,也没有补习班。最开心的是,父亲被公司调任漠河出差一个月,去了这个国家的最北端,离他和母亲远远的。
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骑着自行车在老城区穿行,再也没见过平柠。听母亲说,再过一年平柠就十三岁了,她的身材比例并没有那么好,很难再接到模特的活了,于是她的母亲想趁着最后几个月,让她多赚点钱。
每当温琰冬经过童装店,都会多看一眼墙壁上贴的海报,里面有各色扮着萌态的小童模。温琰冬忍不住会想,他们真的这么开心吗?
那天,他迎着夕阳骑车回家,落日时分的阳光格外刺眼,世界一片黄澄澄的,晃得他睁不开眼。温琰冬转头拐进绿植公园,车轮从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碾过,车架哐当响。渐渐听到一些声音,像是几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在围着一个女孩嬉笑。
温琰冬在岔路口拐了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被围住的短发女孩正好偏过头来,是平柠。他的呼吸猛地一滞,忽然有点气血上涌,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他跳下来随手将车推出去,撞倒了面前的几个男孩。
一阵拳打脚踢的混乱里,温琰冬竟有些庆幸自己曾受过父亲的“洗礼”,让他比这些同龄男孩更壮,也更抗打。
后来,几个男孩逐渐招架不住,落荒而逃。温琰冬脸上又挂了彩,倒也分不清哪些是新伤,发梢往下坠着汗珠,朝平柠笑了。
平柠垂下头,声音很低:“谢谢你。”
温琰冬摇头:“不,我才该好好谢你,上次多谢你的那盘水果。”
闻言,平柠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少有地笑了。前两次见到她时,她看起来总是闷闷不乐,木着一张脸,恹恹地站着,也许是她太瘦了,看起来像是易碎的玻璃娃娃。
她的嘴角有些蓝色粉末,温琰冬朝她的手看去,小小的手攥着半截蓝色粉笔。温琰冬立马变了神色,紧张地问:“他们刚才逼你吃粉笔?”
说罢,他着急地扶起自行车,怒气冲冲地要追出去。平柠伸出瘦小的胳膊,轻轻扯住他的衣角,摇了摇头,咬着唇说:“不是……是我自己……”
温琰冬愕然,疑惑地看着她,满脑搜刮能解释这种状况的名词,小心翼翼地问:“异食癖?”
平柠顿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你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
手中的粉笔被抽走,似乎安静了很久,天空变成深蓝色,盛夏的大地仍有余温,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草地里蒸腾上来。
“我会保密的。”温琰冬将粉笔还给她,拍拍车后座,“上来吧,我载你回家。”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闷热的黄昏,在筒子楼附近茂密的绿植公园里,他会撞破一个小女孩的秘密。一路上,温琰冬骑得很慢,缓缓与平柠说着话,知道平柠只是喜欢咀嚼的感觉,并不会真的把粉笔吞下去后,放了一半心。
大概是平日里都不能吃饱,小孩有的零食她从来没有过,同龄人吃零食发出酥脆的声音,像极了粉笔被碾碎的声音,她于是忍不住去咀嚼粉笔,即使它十分难吃。
平柠话很少,只是乖乖回答他的问题,最后却忍不住感慨:“我宁愿每天挨打,换每天吃饱。”
骑车的温琰冬身子一僵,无奈地笑了笑,果然还是小学生。他对她说:“为什么非要在两种苦难里选一种呢?哪一种都不是我们罪有应得,我们哪种都不该忍受。”
03
八月中旬,父亲开着卡车,温琰冬一家三口搬离了筒子楼。离开的路上,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平柠,那个爱咬粉笔的小姑娘。虽然他们只见过短暂的三次面,但温琰冬对她有种不能言说的关注。
也许是看她瘦小得可怜,也许是因为她曾搭救过自己,又也许是他知晓了她的秘密,觉得在她的世界里,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
绿植公园一别后,他们再没打过照面,却维系起一份微妙的默契。温琰冬常常会买一些粉笔,用热水冲一冲,放干后包起来,藏到公园小径从东到西的第十个垃圾桶后面,这是他上次碰见平柠的地方。
隔几天再去,会发现粉笔被人取走了,一张便利贴留在垃圾桶的背面,用幼稚的字体写着“谢谢”。
不知道从今往后她发现没有新的粉笔了会不会失落,温琰冬默默地想。
父亲还是老样子,喝了点酒就开始发脾气。温琰冬的个头一天天长,很快就比父亲要高半个头,父亲渐渐不敢再打他,只能砸点东西。
休息日他不待在家里,拜了城北一家拳馆的老板为师,学习拳击,想要保护母亲。作为交换,拳馆周末两天的卫生由他负责。
十七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发现,温琰冬忽然变得十分强大。他不知何时练得身材健硕,五官也硬朗了许多,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已没了畏惧。
当父亲再想砸东西时,手被温琰冬按住,竟然完全不能动弹。那一夜父亲恼羞成怒,使出全身蛮力,结果却没能伤温琰冬分毫。后来父亲只能独自喝闷酒,越喝越多,终于在温琰冬十九岁的那个冬天,醉醺醺地淌进河里,就再没醒来。
没有人惊讶,他和母亲都知道,父亲迟早有这么一天。
也是这个冬天,他再次听母亲提起平柠:“筒子楼隔壁那个小姑娘你还记得吧?哎呀,可怜兮兮的,现在在做直播,吃粉笔给别人看。真不知道她妈妈是怎么想的,赚钱也不是这样子搞的呀!”
此时温琰冬已上大二,跟着师父打一些职业拳击赛,家里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他打开电脑,下载了母亲口中的直播软件,搜索平柠。
平柠的直播每晚八点开始,桌面摆上一排粉笔,她需要全部吃完。四年不见,她的短发留长了。可能是不再需要当模特的缘故,她的脸蛋圆润了许多,看起来有生气了。吃粉笔时,她面无表情,两颊鼓得大大的,像一只小松鼠。
他查了查,平柠和他念的原来是同一所高中,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母校门口。此时还未放寒假,马上就到下午放学的时间,学校门口站了一堆人,举着牌子在等着。温琰冬凑近一看,才发现这群人全是来看平柠的。
观望了一会儿,温琰冬拐弯贴着学校的围墙走,打算离开。走着走着,他突然听见墙内有声音,一个黑色书包被扔出来,两只细嫩的手攀上墙壁,女孩哈的一声鼓劲,撑起双臂,半个身子露了出来。
是平柠。
温琰冬惊讶地站住,还未来得及问她,就见平柠跨坐在围墙上,一只脚迈出来,毫不见外地对他说:“麻烦你接我一下。”
平柠作势要跳下来,温琰冬急忙张开双臂,往前靠了靠。他的身材高大健硕,很轻易便接住了她。
她好像还是很瘦,落到他怀里时轻飘飘的,却又暖暖的。齐腰的长发梳成马尾,拍到他的手腕上,像小爪子在挠,又痛又痒。她在他怀里只短暂地停留数秒,又灵巧地蹬着双腿落地,然后捡起书包背上,淡淡地笑着说:“谢谢了。”
看样子她已经不认得温琰冬了,她的神色始终礼貌而疏离。温琰冬微微有些失落,却也很快释怀,不近不远地边跟着她走,边问:“你是为了躲校门口的那群粉丝吗?”
平柠意外地回头:“你也看我的直播?”她站住,拿脚尖反复碾着碎石,“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其实我很讨厌吃粉笔。”
知悉她的异食癖已经治愈,温琰冬有点高兴。转而想到她的直播,大概又是被她的母亲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吧。
平柠向他告别,神色平静地说自己要回去准备八点的直播了。温琰冬默默看着她消失在围墙后,胸口忽然一点一点酸涩起来。冬日的天已经全黑了,橘色路灯照着街角,她的影子被拉长,逐渐变淡、消亡。温琰冬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
04
二十岁开始,温琰冬提前修完学分,成为一名全职拳击手。平柠的吃播火了一阵,渐渐又没什么动静了。温琰冬满世界飞,他的生活除了比赛就是训练,很快也忘了这个让他有着淡淡牵挂的小女孩。
攀向拳王的这座天梯,温琰冬爬得很慢,二十五岁才获得第一次冲击金腰带的机会。那是最后一场决赛,温琰冬的对手被人买通,不顾规则,公然在赛场上殴打温琰冬的四肢。
当晚,温琰冬被送进急救室,右手和左腿严重骨折,职业生涯几乎走到了尽头。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做复建,但身体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母亲哭了很久,央求他不要再做职业选手。师父的拳击俱乐部被恶意竞争弄垮,温琰冬处于半退役状态,只能接一些高级私人安保的活,生活满目狼藉。
没想到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又与平柠重逢了。
三亚的海滩边,聘用他的娱乐公司说,旗下有个女艺人,从前文文静静的,最近却总做些鸡飞狗跳的事,甚至一声不吭地剪了短发。
不过她虽然折腾,却从未耽误过工作。经纪公司不便将事情摆上台面,于是想为她安排一名私人保镖,顺便弄清楚她为何会如此反常。
恰巧温琰冬和女艺人来自同一个地方,便选中了温琰冬作为她的私人保镖。
平柠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温琰冬愣了很久,惊讶与喜悦同时涌上来,轻声笑了。七年不见,平柠已经成了一名演员,一直不温不火,她本人似乎也没有想要爆红的打算。
没想到温琰冬刚入职,就被告知平柠又不见了,他只能循着酒店周边去找,以免误了晚上的活动。
温琰冬沿着沙滩走,不远处有一排热带树,他猜平柠会不会藏在树上。
往前走去,果然看见一双赤足伸出来,吊在空中微微晃动。他站住,右耳的耳麦里实时传来同事们紧张寻人的声音,腥咸的海风呼啦啦地迎面扑来,女孩的身子缓缓往下移,一张脸露出来。
还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她的模样没有太多变化,只比以前成熟了些,剪了齐耳的短发,素着一张脸,坐在最矮的树杈上,想着自己该如何下去。
“我接你吧。”温琰冬走上前去。
平柠看了他一眼,保镖的模样,于是点点头,轻轻一跃,被温琰冬稳稳当当地接住。
抱住她的那一刻,温琰冬听见咕咚一声,好像是从身体里传来,胸口忽然变得温热。她穿着一身吊带长裙,裙摆被挽到大腿处系了一个结,两条细嫩的腿被他单手托住,汗津津地打湿了他的掌心。
她没有说谢谢,而是搂住他的脖颈,一把扯下他的耳麦:“休想暴露我的位置。”
随后她仰头打量他,问:“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温琰冬的喉头发干,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忽然说不出话来,胸口一阵阵心悸。两个人如此贴近的距离,让温琰冬猛然发觉,二十三岁的平柠早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她已经是一个让人忍不住心动的女人了。
“我是你的私人保镖,我叫温琰冬。”他的声音沙哑。
平柠随意地点点头:“别跟着我。”
她穿起树边的拖鞋,朝酒店外走去。温琰冬犹豫片刻,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几乎没有路人认识她,只当她是一个长得好看的游客,偶尔回头多看她几眼。路灯依次亮起,夕阳沉落海底,平柠走进一家美发店,过了几分钟又出来,手里多了一顶乌黑的假发。
随后,她转身走进理发店附近的医院。温琰冬遥遥看着,她的身影钻入医院拥挤的人潮中。待到他再次捕捉到平柠的身影时,平柠正站在一个小女孩的病床前,将假发戴在小女孩的头上。
她回头,看见门口的温琰冬,并不意外,慢慢地走出来说:“好了,回去吧,活动要开始了。”
两个人默默出了医院,平柠终于按捺不住,问:“你怎么不押我回去?”
温琰冬失笑:“你又不是犯人。”
平柠也跟着默默笑了,低声说:“谢谢你。”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喜欢我,从小到大他们关注我,只是为了取乐。病房里的小姑娘,她说她很喜欢我,所以我把我的头发剪下来,做成假发送给她。”
她指向远处灯光闪耀的舞台,语气平淡:“大家都是来看我笑话的。他们议论我的童年,嘲笑我的演技,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喜欢我而来。”
海风扑面,温琰冬看着她的背影,融在昏暗的海岛夜色里,吞没她无声的落寞。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温琰冬问。
“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平柠反问他。
“不喜欢,我以前是职业拳击手。”
平柠似乎沉默了很久,以艳羡的语气轻声说:“真好。”
温琰冬没能读懂她的满目向往。
05
平柠忽然要求温琰冬教她打拳。
那是温琰冬成为她的私人保镖的第三天,在返回北京的飞机上,温琰冬坐在她的右侧。平柠盯着窗口看了一会儿,忽然对他说:“你教我打拳吧?”
经纪公司没有反对,于他们而言,平柠愿意主动跟着私人保镖反而更安全。他们私下交代温琰冬,糊弄几下即可,教学不必太过认真。
但平柠好像很认真,全副武装来到拳馆,一脸的欢欣雀跃,眼里还闪着光。这和镜头前的她完全相反,荧幕上她常常是呆滞的,看什么都闷闷不乐,也难怪观众会觉得她演技不好。
拳馆里有台娱乐用的游戏机,冲着软垫挥拳,会得到一个分数,用来表示挥拳力度的大小。
平柠戴上拳击手套,铆足力气挥拳过去,荧幕显示两百六十分。
她的身材干瘦,近乎病态,这个分数还算正常。但她看起来很沮丧,叹了口气说:“我以前一直是三百多分的。”
温琰冬安慰她:“没关系,练一段时间后,力气会越来越大的。”
平柠咬着嘴唇,盯着地面,仿佛憋着一口气,穿上剩余的护具后忽然问他:“你为什么不继续打拳了?”
温琰冬含糊地回答:“出了点事故,身体比不上其他职业选手了。”
“可以恢复吗?”平柠看起来很在意这个。
“可以。”温琰冬点点头,“不过要花很长时间。”
“太好了。”她如释重负,“我希望你不要放弃。”
空荡荡的拳馆里,她的声音格外空阔,好像来自他的内心。
“对一个人来讲,最幸运的就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平柠用力地向沙袋挥拳,发出几声闷响,“你比我要幸运,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温琰冬没有回答她。他清楚,自己缺乏的并不是前进的方向,而是前进的勇气,他害怕再来一次的失败。
那次决赛过后,温琰冬再也没上过拳击台,他已经放弃了拳王梦。但是此刻,为了给平柠示范标准动作,他朝沙包挥出久违的一拳,眼前忽然浮现二十岁时的自己。
当年的他,除了勇气,一无所有。温琰冬喉咙发紧,心里冒起泡来。
半个月过去了,在拳击方面,平柠没有丝毫长进,甚至力气比从前更小了。她显得十分沮丧,总是一个人对着沙包发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背影看起来更瘦弱了。
温琰冬宽慰她:“你只是因为行程繁忙,身体吃不消,所以看起来不见长进……但你的姿势比从前要专业多了。”
平柠不搭话。他已经习惯了平柠的郁郁寡欢,她很少笑,好像自他认识她起,就一直是这样。她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闷闷不乐却毫无怨言。
有时温琰冬默默地看着她,舞台上的她、人群里的她,他们之间隔了许多陌生人,许多鲜花、掌声或流言蜚语。他总觉得世间大多是虚妄,她站在光的中央,被孤零零地示众。
06
平柠最近开始频繁地走神。
在化妆间里,她拿起玻璃杯喝水,水杯忽然掉落摔碎。温琰冬和工作人员一起处理完水渍和玻璃渣,抬头却发现平柠一直对着自己的右手发呆。
回家的路上,她在楼梯上走,左脚在台阶上磕了一下,倾斜的身体被温琰冬眼明手快地兜住。平柠没有反应,只是盯着地面出神。
坐在车里,看着街道两旁的广告屏幕,上面播放着自然景区的广告。平柠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轻声说:“蹦极、跳伞,我也好想试一试。”
温琰冬不明就里地说:“半年后你有假,到时候可以去啊。”
平柠很浅地笑了笑:“好啊。”
车在录影棚门前停下,平柠缓慢地下车,像一只小蜗牛,落地时踉跄了几步,被温琰冬扶住。
进了影棚后,平柠脱下外套,搭在温琰冬的臂弯里。温琰冬站在一群工作人员后面,静静地等着。
过了几分钟,一个编导过来,说是平柠要用手机。温琰冬便翻了翻她外套的两个口袋,将她的手机摸出来递了过去。恍然听见什么东西砸到地面,他低下头看,是一个白色纸团,里面包着一颗白色药片,侧边印着“RPR202”。
温琰冬盯着药看了看,把药片拍下来,发给了自己曾经的主治医生。
片刻过后,医生便给了答复:“力如太,适用于ALS患者。”
ALS,肌萎缩侧索硬化,即俗称的渐冻症。
温琰冬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心里咯噔一声,随后轰然炸开。
回忆如泡沫般涌来。她忽然的反常,她对他的羡慕,她挥拳时越来越小的力气,不慎摔落的水杯……过往的这一切,瞬间有了由头。
温琰冬默不吭声,将药片塞回她的衣兜里。目光越过人群,看向光源处的平柠。她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一个任人摆布的乖娃娃。
他想起平柠在车上时,乖巧地趴在窗边,轻纱般的风涌进来,吹动她的发梢。她闷闷地说,想试一试蹦极和跳伞。
可当时温琰冬却对她说,等半年后。现在他幡然醒悟,也许她已经没有半年后了。
他双手握紧,平柠行动迟缓的模样被他瞧在眼里,可大家都觉得她只是太累了。
生病的事她不愿让人知道,温琰冬只能不着痕迹地帮衬她。
好几次她险些摔倒,都被温琰冬及时拉住。他看见平柠神色慌乱,却强装镇定地向他解释:“我可能是最近睡得不好。”
温琰冬也不拆穿她,而是把目光移向别处,闷声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休息?”
平柠回答不了,她做不了主。时至今日,她的人生仍然由母亲一手安排。
随着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的录制表现也越来越差,口碑变得更加低迷。为了洗白,母亲给她接了一档访谈节目,可到了录影棚她才知道,节目的内容是要她读网友的恶评。
身体的恶化影响了她的精神状况,她一直努力让自己屏蔽外界的评论,努力维持乐观的心态。这场录制平柠不愿意去,赖在化妆间里不肯出门。母亲便亲自上门,带了两个工作人员,打算将她强行押去录制现场。
温琰冬站在门口,默默凝视平柠。她无精打采地瘫在沙发上,声音恹恹地说:“我真的很累。”
她的母亲仍然是咄咄逼人的模样,斥责她:“你有什么可累的?谁活着不累?”
房间里亮着无数颗冷光灯泡,把平柠的脸照得苍白了几分,像极了温琰冬初次见她的模样。
平柠张了张嘴,又作罢。
曾经她患上异食癖,被母亲知晓,把她推到镜头前,强迫她表演自己的秘密给陌生人看。如今她患上ALS,如果被母亲知晓,也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将活在镜头下。
母亲扯住她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拽了起来。平柠闭了闭眼准备妥协,忽然感觉后背有只温暖的手托住她,像靠山一样。下一秒她便听见温琰冬的声音:“请你住手。”
温琰冬将她护在怀中,强压着怒气,以不容抗拒的姿态说:“我是她的私人保镖,曾经亚洲排名前十的职业拳手。”
众人被吓住,一声不吭地看着温琰冬。他板着脸把平柠横抱起来,消失在门外。
“我带你走,去蹦极、去跳伞,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事情,我陪你。”他的声音仿佛带着光。
影棚急救通道的灯亮了又暗,随着平柠的声音再次亮起。她惊讶地愣了数秒,难得开心地笑了:“好啊,如果有人陪着我,我也许可以再勇敢一点。”
他们决定从三亚开始,一路北上直到漠河,玩遍沿途所有的项目。
07
到达漠河,已是十二月底,那里下了好几场大雪,他们租了林间的一座小木屋。屋主人拉来满满一车木柴,让他们烧炕用,临走时叮嘱:“夜里火不能灭,否则会冷。”
平柠坐在椅子里,笑嘻嘻地答:“没事儿,我不冷。”
她的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说话时必须极其缓慢地发音,才能保证吐字清晰。
那段时间平柠很爱说话,也爱笑。很多时候,都是平柠在说,温琰冬安静地听,她说她小时候,说她的妈妈,她消失的爸爸。
温琰冬总是听得很认真,尽管那些事情他都知道。
跨年夜的时候,房东打来电话,告诉他们今夜会有极光。平柠为此激动了一整天,天刚黑就吵着要出门。
温琰冬租了一辆雪地摩托,用绳子将平柠牢牢地固定在身后,朝山林最高处驶去。
平柠的脸贴在他脊背,放眼望去,世界是永无止境的白。这让她想到了十二岁的夏天,也曾有一个男孩,她靠在他的后背,自行车穿梭在绿植公园里,世界是密不透风的翠绿。
“你是第二个这样对我好的人。”平柠轻声说。
温琰冬的身体陡然僵住,雪地摩托擦起两道飞雪,沙沙地往身后飞。远处的极光跃动,像一场幻境,他们朝这场幻境狂奔,只剩彼此。
“在我十二岁那年,也曾有个男孩,像你这样保护我的秘密。”
平柠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说道:“我挺想念他的。”
她竟然还记得。温琰冬先是惊喜,随后一股浓烈的酸涩冲上鼻头,在平柠人生短暂的二十三年里,他竟然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温琰冬哽咽得红了眼,千言万语涌到一处,最终却只哑声说:“他一定也很想念你。”
早知如此,他应该更早、更努力地对她好。
来漠河一的个月后,她开始发不出声音,只剩双眼还能动,生命的进度条好像走到了最后一格。
来漠河的一周后,她开始发不出声音,只剩双眼还能动,生命的进度条好像走到了最后一格。
最后的那几天,她的听力变得很弱,绵软的身子斜倚在轮椅里,皮肤被雪映得白净,嘴唇毫无血色,没有太多力气似的,连呼吸也很轻。
她的眼皮也无精打采了,低垂着,留出一点缝隙,静默地看着这个世界。
温琰冬贴在她的耳边问:“要不要堆一个雪人?”
过了很久,她的眼皮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温琰冬站在门口,抓起积雪,堆了一个简单的小雪人。
回头看时,平柠正坐在门廊下,飞雪洒进来,在她身上积了薄薄一层,盖住她的黑发和四肢,就像一个雪人。
他把小雪人捧到平柠的面前,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逗她说:“你和它一样,是不是?”
“以后每年下雪,我都做一个雪人小姐好不好?”
平柠的眼皮又轻轻地颤了颤,温琰冬忽然贴过来,轻轻吻住她苍白的唇瓣。
世界安静极了,仿佛永恒就在眼前,连落雪的声音也没有,风的声音也没有,太阳照下来,像没有温度似的。
平柠默默地想,冬天总是这样。
08
三十岁的温琰冬终于如愿以偿,第一次获得了金腰带。
和他对战过的拳击手私下都议论,说他好像和五年前不太一样了。拳头落在他的身上,他仿佛不会疼似的,刀枪不入,从气势上就绝对压倒对手了。
他一路过关斩将,跟不要命似的,终于在圣诞夜成功杀进了决赛。
因为此前打得太狠,他带伤上阵,和对手打平。在最后一轮时,他因体力不支,被对手击倒在地。
他的四肢失去感觉,仿佛不再受自己支配,浑浑噩噩的瞬间,听见拳击台边进场的工作人员说:“哎,我刚进来的时候,外面下雪了哎。”
倒计时数到“三”,温琰冬的眼睛忽然微弱地闪了闪,撑起胳膊,痛感星星点点地苏醒,他的四肢解冻,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又想到了平柠,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永远安静地看着他。
看台热烈的呼声传入耳中,无数人怒喊着:“温琰冬加油,一拳干倒他!”
她的模样逐渐变得模糊,隔了一层化不开的水雾,越积越重,凝成一滴眼泪。
挥拳前,他的意识模糊,满场的声音仿佛都不存在,只有平柠在说:“你比我幸运。”
砰的一声闷响,眼前的对手轰然倒地。十秒之后,无数人冲上来,拥抱他、祝贺他,金腰带被送上来,放到他的手中。
他木然地站了很久,突然拨开人群,踉跄着朝场外走去。
漫天的雪,密密匝匝,毫无美感地落下来。藏在心头的那滴眼泪,从眼眶滚烫地滑落,凿进浅浅的积雪中。
“我赢了,我的雪人小姐。”
温琰冬想,她一定能看得到。
更新时间: 2020-07-21 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