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黄米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月亮刚刚从云层里挣脱而出,似是有光。
01
苏云暖离开的那个早上平平无奇。
周妄正在埋头吃杧果慕斯,是苏云暖亲手做的,在一起这么多年,苏云暖练就了一手做甜品的功夫。周妄曾经形容过,苏云暖做的甜点,像极了他把她拥进怀里的感觉,香甜柔软而永远不腻。
苏云暖从未怀疑过,他说这话时的真心。
可那又怎么样,她还是打算要跟他分开。
周妄一开始以为是愚人节之类的整蛊游戏,随后有些惊愕,然后便当她是受了什么刺激,耐心地温言软语哄上一番。
见苏云暖并不为所动后,周妄终于有些急了:“我不明白。再说了,现在分手的话,那我们以前的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算什么?”
苏云暖把目光落到远处一片泛黄的落叶上,淡淡地回道:“算……成语吧。”
然后她就在周妄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摘下那枚银色小钥匙,轻轻挂在墙上,不急不缓地开门走了。
02
苏云暖刚认识周妄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会和他有交集,尤似小白兔见到了一只上蹿下跳的疯兔,虽是同一个物种没错,但也绝不想招惹。
周妄是谁?体育委员、课代表、风云人物,提到高二(三)班,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哦,周妄那个班”。
而苏云暖呢,不过是“周妄那个班”里四十三个学生之一,成绩一般,长相一般,脾气一般,放在学生堆里,被课业和青春压得连面目都晦涩不清,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练习册上那道怎么也解不出来的数学题。
当然,这说的是运动会之前的事情了。运动会之后,苏云暖最大的烦恼,就变成了周妄。起因不过是因为,周妄作为体育委员,拿着笔挨个动员大家报比赛项目,轮到苏云暖的时候,就只剩下跳远一个项目了。
周妄看了看她,对方很瘦,看着像一根细弱的豆芽菜,但好在她蜷缩在座位底下的腿,看着倒是挺长。
周妄说:“苏同学,如果我把跳远这个项目交给你的话,你觉得最大的风险是什么呢?”
周爸在一家外企,是一位资深项目风险评估师,在家打电话的时候太多,周妄不自觉都会蹦出几句。
对方正在埋头解题,闻言愣愣地看他一眼,说:“最大的风险,就是把这个项目交给我。”
周妄:“……”
一时间就不太清楚她究竟是认真的,还是说了个冷笑话。
但不管怎么样,最终苏云暖还是参加了跳远项目,参加的原因无他,全因为周妄那时便已展现出他优秀的心理学专家潜质。
他准确看透了苏云暖心软嘴笨、不善拒绝的特质,接连抛下“班级荣誉、体育精神、沟通情感”等几座大山,便把苏云暖直接绑到了运动场上。
不仅如此,还生怕她临阵脱逃一样,在亲自参加了八百米赛跑、四百米接力赛,指导了男子组跳高、女子组掷铅球之后,竟然还有时间和精力在她开始跳远比赛的时候,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全程围观。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彼时的苏云暖完全没发现他,事实上,操场上虽人山人海,她也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昨晚,为了比赛,她特意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专门请教了隔壁的哥哥,到底该如何跳得远。
隔壁哥哥推了推鼻梁上的厚眼镜,云淡风轻地说道:“这应该简单吧,你鼓足劲、蹬直腿,往前一跳,不就行了吗?”
苏云暖深以为然,并且一丝不苟地把理论运用到了实践,她深呼吸,憋住气,使劲往前一蹬……人是出去了,鞋留在了原地。
现场哄笑一片,其中属周妄笑得最响亮。他肆意惯了,笑完了才觉得不妥,本以为对方会羞愤或恼怒,或者像所有他认识的青春期女生那样,一言不合便流泪。
然而并没有,眼前的这只“小跳蛙”表情没太大变化,在众人一片哗然中,慢吞吞地单脚跳回原地,穿上鞋子,甚至在体育老师宣布她只跳出了一米二三的“好成绩”后,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就再没什么动静了。
不是故作镇定,也不是假装坚强,是看起来真的很镇定,仿佛在众人围观中跳丢了一只鞋子,露出粉红色袜子,脚底板上还被磨穿了一个小洞这种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这让周妄觉得有些好奇,好奇之后便是关注。越关注然后越好奇,他发现苏云暖果真是一个低调的奇葩。
她总是在临上课的前五分钟,牢牢地盯住教室门口,那眼神莫名热忱,就像有外星人会从外面走进来一样,然而不可能的,走进来的无非就是这一堂课的老师。
看见老师进来,她便会低头很短促地笑一笑,几乎无人察觉。
周妄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清她的心理活动轨迹,干脆就直接问了。对方吓了一跳,表情犹如一只偷吃被逮住的鼹鼠,倒也老实地把原因告诉他了:
教数学的陈老师每次进门都先迈左脚;小杨老师走到门口会撩一下头发;最特别的是班主任老孙,好像特别喜欢把扣子一直系到领口,每次走到门前,都要下意识地往前伸脖子,犹如一只即将引吭打鸣的公鸡。
周妄无语地看着她,对方无辜地眨眨眼。
周妄是从心底里觉得苏云暖很无聊,正是下午第三节课的课间,暖暖的阳光照进来,他伸着懒腰,一抬头就看见班主任老孙即将从门口走进来,果真脖子前伸、喉咙微动,那动作神情,除了一只准备打鸣的大公鸡,还真就没别的东西可以形容。
他“扑哧”笑出声来,下意识地就往苏云暖的方向看去,对方在午后的金光中低头抿嘴轻笑,侧脸的弧度刚刚好。
后来的很多次,苏云暖问起他是何时对她动心,周妄总会故意东拉西扯,有时说是她像个青蛙的时候;
有时说是她煞有其事地给每根头发编了号,结果他一不小心扯掉了“丽卡莎”的时候;
有时说是她一本正经地给他普及“舌头不可能舔到手肘”这个非常有意义的知识的时候。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没那么复杂,不过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阳光刚好给她的侧脸镀了一层金光。
年少时的爱恋总是莫名且热烈,周妄的爱恋尤甚,苏云暖虽想破头也不明白自己的魅力在哪,但那个年纪的少女啊,谁会拒绝周妄这样的男孩子呢?
他在人潮拥挤的球场上冲她粲然一笑;在漫天飘雪的早上把一杯热奶茶放到她的桌上;在她对着试卷苦恼的时候传过来一张写满了解题思路的字条;在偌大的校园里,穿过嬉笑打闹的女生们,径直地朝她走来。
哪怕是成长到足以回顾往事的时候,苏云暖也不太笃定,如今的自己面对同样的场景,会不会能有不同的回答。
那是个晚自习之前的黄昏,微风鼓起了窗帘,空气里传来木槿花的香味,后背被人轻轻地戳了一下。
周妄的笑脸在眼前放大,长睫毛眨呀眨,拂过她的心尖。
“高考结束后,我们谈恋爱吧?”
空气静谧了很长时间。
苏云暖听见自己说:“好。”
03
是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的。
他们进了同一个城市的不同大学,一个学心理,一个学政治,成了名副其实的“地铁情侣”。地铁三号线绕城市一圈需要九十分钟,把周妄带到苏云暖身边需要六十七分钟,她奔向他的时候,他怀揣着的那杯奶茶还是热的。刚摆脱了课业和监管,一切都是新鲜的,通常都是周妄负责说,苏云暖负责听。
周妄说:“学校操场上有个坑,我们班班花养了一条宠物狗不见了,班花半夜出去找的时候不小心掉坑里了,结果发现狗也在坑里。”
苏云暖脸色一变,人际关系心理学课程满分的周妄同学很轻易就看穿了一切,略有些骄傲:小刺激果真有用处,是不是稍微有些吃醋了呢?
他正待安慰一番,就听苏云暖诧异地问道:“怎么你们学校还让养宠物狗吗?”
周妄:……重要的难道不是班花吗?
周妄说:“从心理学来说,人类所有的悲伤痛苦等负面情绪,不过是因为,其发展结果没达到自己的心理预期,换言之就是,你觉得自己行,但是结果发现不行,于是不甘心罢了。”
苏云暖弱弱地问道:“所以这就是你上周和门卫王大爷下完八局五子棋后,突然低沉了三天的原因吗?”
周妄:“……别总是我说,你也说说你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事嘛。”
苏云暖性子内敛,连带着所学的专业都是深沉的政治,终日在逻辑辩证和唯心唯物之间打转,着实算不上有趣好玩。
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最近的一个时事政治:“乌克兰提议取消俄罗斯的一票否决权,被俄罗斯一票否决了。”
周妄瞪着乌黑的眼珠看她,半晌之后“哈哈”大笑。
笑完了,他颇为感慨:“不愧是奇奇怪怪的苏云暖,讲个段子都这么别致。”
苏云暖认真解释道:“这不是段子哦,是在联合国召开的关于安理事改革会议上……”
周妄直截了当地牵住了她的手:“好吧,亲爱的,咱还是讨论中午吃什么吧。”
那时候风是轻的,周妄牵着她的手,总是温热的。
苏云暖在后来曾听过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你若追逐着河流,道路终将曲折;你若倾慕着雪花,花瓣早已残缺。”
那无际的河流笔直奔腾,那一片晶莹的雪花飘摇落下,若是有人能将时间在雪花落下的刹那凝固,便能看见那定格在半空的六棱雪花,早已消融了一个棱角。
只是无人察觉罢了,只是没来得及察觉罢了。
恋爱第五年的冬天,周妄和苏云暖同时被保送了自己学校的研究生,周妄主攻犯罪心理学,而苏云暖学了经济政治。
研究生的课业比本科时繁重一点,尤其是周妄,因了学科的特殊性,几乎每天都要跟着导师跑现场、整理数据,忙得几周都见不上苏云暖一面。
彼时周妄和苏云暖已经首付了一套小公寓,打算就此在这安家,公寓里大到沙发座椅,小到台灯挂饰,甚至那只叫作“小黑”的纯白博美犬,都是苏云暖精心挑选后慢慢淘回来的,仿佛到处都刻着“苏云暖牌”的Logo。
周妄每次从外面回来,累极了往小沙发上一躺,整张脸窝在靠枕里,哪怕看不见表情,也能听见他满足地低叹一声:“这大概就是家的味道吧。”
苏云暖:“……呃,那可能是小黑的味道,它中午不小心尿在了上面。”
周妄呆滞地抬起头,对上苏云暖忍笑的表情,和旁边小黑无辜的大眼睛。
周妄:“我要把它扔出去!”
苏云暖:“哎呀,小黑,你快跟妄妄哥哥道歉!”
小黑:“汪汪!”
苏云暖笑起来,眉眼弯弯,让周妄忍不住就随她一起弯了嘴角。
那其实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晚上,可后来的苏云暖总会在不经意时,回忆起那天的场景:那屋子里倾泻的灯光,那飘窗外澄澈的月光,通通亮不过他们相视而笑时,那眸子里肆意挥洒的星光。
04
研二冬天,大雪节气将至的时候,周妄他们组跟着导师做了一个虐童的案子。周妄他们把犯罪动机一直追溯到了施虐人的幼童时期,时间久、跨度大,光是整理的档案就摆满了两个橱柜,所记载内容满是这世间的腌臜和邪恶,那一阵,周妄眼看着情绪低落。
圣诞夜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苏云暖抱着水杯窝在家里写调研报告,接到周妄的电话:“暖暖快下来,我在咱家楼下呢,导师只给我五分钟的停车时间!”
苏云暖甚至来不及换衣服,套上羽绒服便往下跑,风雪夜归,天地间白皑皑一片,周妄站在一棵苍劲的梧桐树下,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朝她张开双臂,她朝他飞奔而去,周妄身上满是冬雪凛冽的气息,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声音疲惫却温软:“暖暖,等到春天来了,我们就结婚吧。”
苏云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感觉到脸上一凉,那是一片刚巧掉落下来的雪花,在她脸上慢慢消融,直到完全不见了踪影。
课题结束刚巧赶上苏云暖的生日,周妄提议到最近很火的主题餐厅好好庆祝。苏云暖虽向来沉稳低调,不喜张扬,但因为想改善周妄的心情,于是欣然同意。
那还一家坐落在三十四层高度的网红餐厅,整面的落地窗,俯瞰着夜晚波光粼粼的江面,整个餐厅到处悬挂着气球和彩灯,他在众人的注视中推着蛋糕微笑着向她走来。
烛光点燃,苏云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愿。
微笑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周妄刚刚放下手机,苏云暖给了一个疑问的眼神,对方笑着过来牵她的手,边应道:“没事。喏,我的女神,现在我们是不是要一起切蛋糕啦?”
那天的蛋糕是苏云暖最喜欢的榛子巧克力味的,可也许是因为烤制的时间太久了点,原本中和甜味的苦涩喧宾夺主,化在嘴里久久不能消散。
生日过后的第三天,周妄同组的人一起聚餐庆祝课题结束,闹到很晚才回来,苏云暖半夜睡醒才发觉,周妄不知何时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眉头轻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苏云暖俯身给他盖上毛毯,他头枕旁边的手机却突然滑落,苏云暖顺势拿起,屏幕却开了。
恋爱多年,出于信任也出于安全感,他们从未有给手机上锁的习惯,却也没有翻看对方手机的习惯,所以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随即就转开了视线。
苏云暖素来觉浅,若有响动便很难入睡,可此刻万籁寂静,所闻也只有周妄轻浅安稳的呼吸声,但她就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窗外夜凉如水,惨白的月光铺就了半张床,苏云暖静静地躺着,极慢地眨着眼睛。
也是那天她才知道,原来冬日的晨曦并不是暖红色的,而是厚重的灰色,像是从无边混沌的黑暗里钻出来,便沾染上了抹不去的尘埃。
苏云暖接连看了三天的日出,终于在平平无奇的早上,向周妄说了分开。
周妄的反应不亚于听见“隔壁大妈骑着自行车登月”这种离谱出天际的消息,平常没少自诩可以在猝不及防中窥探他人的隐秘想法,如今苏云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别说猝不及防了,他竟然足足过了三天才反应过来。
而作为极为优秀的心理学专家,试图研究苏云暖这样做的心理轨迹时,什么“巴凯特效应”“自我障碍策略”等专业术语通通不见了,他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她是疯了吧?!”
事实证明,苏云暖没疯,她照常上课、下课、做课题、打工,小公寓里属于她的东西都已经搬得干净,可周妄只要回去,却仍觉得到处都是独属于苏云暖的痕迹。
对方一切如旧,周妄却快要疯了,他终于在一个阳光热烈的上午,等来了刚刚下课的苏云暖。对方抱着厚厚的课本,一抬眼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脚下仍旧是慢吞吞的步伐,倒也没躲没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来了。
走近才发现她瘦了,原本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定定地看向他的时候,犹如一座深潭。
周妄深谙谈话要直击要害的道理,因此直截了当:“你总得给我个理由,不能你宣布,我接受,这样不公平。”
苏云暖点点头,她向来是个讲道理的人,很多人都说爱情是最不需要讲道理的东西,她倒是一直觉得,两个人彼此约定在一起,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遵守契约,这本身就是“爱情”这两个字最大的道理。
“周妄,你想知道,我生日的那一晚,许的什么愿望吗?”
饶是过了很久,苏云暖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晚天上的神灵如果在线,应该都听到了她虔诚的声音,愿望不壮观也不宏伟,许来许去,也不过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周妄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显然是不太明白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许的愿望,就是和我分手?”
苏云暖就这么看着他,半晌,轻轻笑了一下:“那首《彼得潘流浪记》,好听吗?”
周妄一怔,有些事情呼之欲出,却又一知半解,他迟疑地说道:“你也知道这首歌?我还以为,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确实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特意去听了,用的外放,满屋子都是金属乐的喧嚣和歌手特意饶舌的吵闹,饶是怀着思绪百转的心情耐下心去听,也不得章法。
无论如何都没听出来,“满身的细胞都在张牙舞爪”的境界。
那天夜里,周妄的手机上,那个备注为“黎莱”的微信号说:
“果然这首彼得潘不同寻常哦,感觉全身的细胞都在跟着张牙舞爪啦,感谢推荐哦。”
周妄回复了一个笑脸符号。
黎莱,印象中是周妄同课题组的女同学,大家常常打趣,每个研究课题组的组员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可超过五十对情侣约会的时间。
苏云暖自认不是个记忆力绝佳的人,可那晚她只不过是略微翻了几下那些聊天记录,就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如同一片片翩跹而过的树叶,铺落在地上的时候,连纹路都是清楚的。
周妄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因为这个?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聊天内容也清清白白,你因为这个分手?”
苏云暖看着他,声音里满是苦涩:“周妄,当你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看过一部精彩的电影,发生一件有趣的小事,我以为,你会第一个想跟我分享。”
应该是这样的啊,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是这样的呢?
周妄愣了一下:“那歌你不会喜欢的,你会觉得无聊……”
“周妄。”苏云暖开口轻轻打断,“高二那年的夏天,我告诉你,人不可能睁着眼睛打喷嚏的时候,你当时说,我很无聊。”
可下一节课你便会兴冲冲地跑过来,揉着眼睛嘟囔:“竟然是真的!”
那时的你,眉眼带笑。
05
“所以你们,就真的分了手?”
彼时苏云暖正坐在一家名为“听烟”的清吧里,整晚喝着一杯柠檬水,对面坐着打扮精致的女孩子,恰到好处地表达着她的惊讶。
苏云暖向来不喜热闹的地方,从前和周妄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过是他热闹,她看着,整晚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现在才知道,同样一个地方,同样一杯水,时光却也可以这么漫长得难以消磨。
清吧里多是情侣或好友相聚,这就让落单的苏云暖显得有些突兀,因此女孩坐下来的时候,她倒也没有拒绝。大概这昏暗的环境更容易让人打开心扉,不知从哪句话起的头,便慢慢讲完了她和周妄所有的故事。
女孩不住地惋惜,言语中不乏觉得她小题大做的意味:“不过是几条很普通的聊天记录,连暧昧都算不上,就结束这么多年的感情,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吗?可惜的。
可那也绝不是“普通的聊天记录”,那是属于她和周妄的岁月中,掺杂的属于别人的痕迹。“老师终于同意把一作让出来了!咱是不是要庆祝一下?”
周妄回:“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回这条信息的时候,正替苏云暖抽出了鸡翅的骨头,把肉拿白开水地细细涮了,看她仍是吃得龇牙咧嘴,他乐不可支。
大约就是她偏头狂灌牛奶的时候,他手机亮起。
“我的要求不多,就一张清单而已!帮你做半个月的数据分析,让你有时间陪女朋友还不行吗?”后面是个撇嘴的表情。
周妄回:“成交。”
那是周妄去香港出差,临行前苏云暖也列了清单,让他代购回来,那些女人用的乳液面霜、精华水精华露,把周妄搞得头都要大了。苏云暖化身美妆博主给他培训了一整天,就差做个解析视频了。
可她竟是不知,原来他的列表里早已有了一份清单。
“圣诞快乐,外面下雪咯,要不要出来打雪仗?”
周妄回:“……”
对方回了一个傲娇的表情包。
时间是12月25日21点42分,圣诞节的那个晚上,苏云暖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接到周妄的电话后,她从床上一跃而起,随便裹了件外套便冲下楼,直直地朝着风雪中的人影奔过去。也是那一晚,他靠在她的肩上,漫天风雪见证,他说:“暖暖,等春天来了,我们就结婚吧。”
可或许就在她刚转过拐角的那一瞬间,他才刚刚摁灭口袋里的手机。
“图书馆突然停电了,好黑啊,你要不要来英雄救美啊?”
紧跟着的是女生悲伤的表情包:“这样说好伤人哦。”
下面周妄的界面上显示:一条消息您已撤回。
那晚,在那个网红餐厅,眼前的烛光幻化成眼眸里闪烁的星点,苏云暖在这星光里闭上眼睛,虔诚许愿。
而就在这几十秒的时间里,周妄曾回过对方什么,又撤回了什么,她永远无从得知了。
那些聊天记录还有很多,每次都是寥寥几句而已,苏云暖只是随手翻看,可不知为何,以上那四个时间点,是发生在他们相处的哪一个时刻,哪一个画面,他是怎么样去分神回的消息,苏云暖都冷静地,一一对应上了。
她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他当时开怀大笑的表情,她闭上眼睛许愿时的虔诚,她从远处奔向他时的兴奋,以及他站在风雪中,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眸子里,那满是温柔又专注的神情。
她介意的是那些远算不上暧昧的聊天记录吗?介意的是他有了一个友情之上的异性知己吗?都不是,她只是接受不了他在他们相处的时光里,莫名多了另一个人的参与。
苏云暖最后一个字落下,对面的女生一直在沉默,许久后才轻笑一声,那笑容里既有惋惜也有宽容:“其实我是周妄请来的说客,你或许听说过我,我叫许戚凉。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可现在看来,似乎不用了。”
许戚凉,周妄的同门大师姐,人虽在国外,江湖里却一直有着她的传说。传闻她最擅长情感领域的危机关系处理,曾成就过无数佳偶,是千金难求的心理学专家。
苏云暖看着纤细柔弱,实则骨子里倔强,自有一套主意,周妄从未忘记过幼年的那场运动会,她在众目睽睽下跳丢了一只鞋,然后单脚跳回来时那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虽从内心深处不能理解她要分手的决绝,却又忍不住开始害怕凄惶,医者不自医,他是极其优秀的心理学专家,在她面前却仍是无措茫然,只好请来说客。
许戚凉起身告辞,却又顿住:“周妄找我的那天,莫斯科下了很大一场雪,他穿一身黑色羽绒服站在雪地里,天地那么白,都照不亮他。”
她静静地看苏云暖脸上的表情:“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在我们心理界,有这么一句话,叫作‘他人有罪,我亦有罪’。那些你以为自己身处黑暗的时间,也许一抬头,才发现前方一直有光。”
说罢她转身而去,留苏云暖怔怔地看着面前已经凉了的柠檬水,有什么东西自脸颊滑下,滴落在水杯里,发出“啪”的一声。
06
苏云暖再见到周妄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冬了,这个城市不算大,可若真是有心避过那三十八分钟的环线地铁,城市的南北,也可以是永不得相见的距离。
虽不见面,可到底是多年的感情,有比他们自己还要意难平的好友,总会刻意在她面前提起周妄的消息。
分手后周妄变得沉稳了许多,闲暇时的聚会也是能推就推。有好友放心不下,去他的小公寓找他,发现他正在遛狗,狗是纯白的,偏要一声声唤“小黑”,大有些精神不太正常的模样。他也并没有和那个叫作黎莱的女生在一起,甚至和她刻意保持了距离,虽然在很多人的眼里,他们以前也算不上很亲密。
他甚至百忙之中去参加了一个烘焙班,没事就烤出一大堆甜点给大家分享,自己却一口不吃。说到最后总是惋惜,有怪她较真的,有劝她和好的,也有说她仗着偏爱有恃无恐的,苏云暖听过都是笑笑便算了。
转眼初雪,苏云暖倒是见了个出乎意料的人。对方无声地打量着她,看起来倒不像微信聊天框里总爱发俏皮表情包的性格。两人沉默地对视良久,还是对方先开了口:“我要出国了,过两天就走,最后有几句话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不然我都替你们觉得可惜。”
那几句话,无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无非是那些苏云暖看不到的时光里,周妄也一直坦坦荡荡的事迹。
苏云暖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1月12日的那天晚上,我能知道,周妄撤回了什么消息吗?”
“图书馆停电了,好黑啊,你愿意来英雄救美吗?”
“不好意思哦,我已经有想要永远守护的美人了。”
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苏云暖一个人沿着鹅卵石路慢慢地走,天气干冷,她一路干咳着往宿舍楼上走,还未走近,感觉比眼睛先发现了周妄的身影。
他仍是穿一身黑色的长羽绒服,高高瘦瘦的,等在那里,让苏云暖恍惚之间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每个冬天的晚自习结束后,少年便是那样的神情,等着慢吞吞的少女。
四目相对,周妄倒先羞涩起来,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举起手中的袋子:“老家张婆婆卖的川贝枇杷膏,每年冬天你都要冲水喝的。”
见她不说话,他又解释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刚巧我又顺路……”
苏云暖依旧没动,也没说话,半晌,她轻轻地笑了笑,微微抬头看了看天空。
初冬,天高气清,树叶都落光了,显得周围更是空旷。漆黑的夜空悬挂着一轮明月,半隐在云层里。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月亮刚刚从云层里挣脱而出,似是有光。
更新时间: 2022-06-01 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