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川
心动来势汹汹,没有预警,谁先开口谁就赢了
01
“你弹的这支调子很好听,有名字吗?”
“有啊。”
“叫什么?”
“没有人在中山桥谈恋爱。”
“完了,铁定火不起来。”
“真的吗?我想了好几个晚上。”
“真的。”
想起这段对话时,临安的样子总从我脑海里蹿出来——抱着一把单板吉他,双腿穿过铁栅栏晃荡在黄河水上,侧过脸头往后仰看我,喉结将脖颈的曲线打乱,很浪子,很适合他。
02
2019年4月初,刚结束一段倒霉日子的我独自去了兰州。
想给自己放个假,天气不好,下车时天阴沉沉的,像极了我的思绪。
赶往定好的民宿时公交车坐过了站,再打车回去时带小露台的单人间平白没了,前台给出的方案无非是换房和退款。我想,总不能让今天变得更糟糕,索性甩下行李箱按计划去了中山桥。
忘了听谁说,伴着黄河水的拍岸声祷告,可以求一个好运气。
我走到桥中央,合起手掌,不信佛也不信道,只好说:“随便什么保佑,别叫我……”
“啪嗒——”下雨了。
中山桥不许通车,过往的人群抱头乱窜,我苦笑,在心里想,算我连累你们了。
雨越下越大,脖颈里钻入了冷雨,我转头看去,桥两边一般长,原路返回吧。
没留神,走了两步脚下一声“咣当”。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脚下陶制的水鸟玩具被我的鞋子踏破了,掉下的一块碎陶片在雨里晃了晃。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委屈,前段时间的一些不顺与今天的各种倒霉一起蹿进了泪点里。
我想我当时肯定哭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穷憨憨。
他连忙收拾了剩下的几只小水鸟,用深棕的防水琴盒装好了自己的吉他。
“亲姐姐,就卖十块钱,你别哭好不好?”
雨“啪嗒啪嗒”下个没完,他也没有伞,看着我的样子束手无策,咬牙切齿之下,便往琴盒里掏东西。
完了,早就听说西北民风彪悍,看来我要命丧兰州了。
“给你,傻样儿。”他摸出了一张十块钱的纸币交到我手里。
我脑子一短路,没哭了。
刚将钱拿起来看,他又立马从我手里抽了回去,一抓,塞回了琴箱里。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刚才踩坏的水鸟,十块钱一个,当你向我买下了,扯平了。”
他弯下腰捡起那个小玩具,用袖子擦了一下:“给,归你了。”
我接过看了看,釉色极差,连两只眼睛都点歪了。放平时,卖三块钱,我都要考虑一下。
他不再看我,背着小玩具,抱着琴盒,就往桥边一侧跑去。
我用手遮雨,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
铁桥一侧有座上白塔山公园的天桥,许多人在桥下避雨,他也往里面躲,没注意到我。
“啪嗒啪嗒……”天像是漏了个大洞,有人皱眉有人开始用手机软件打车。
我既没有下一步安排,又对民宿的居所没什么情愫,隔着两三个人,看他松开背上的口袋又开始就地做自己的小买卖。
“水鸟八块,水鸟八块。”
他看起来就比我大五六岁,吆喝声里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像唱歌。
我下意识地往他那边看,他似乎察觉了,大大方方地改口:“水鸟十块,水鸟十块。”
“刚才不是还八块吗?”离他不远的两个女孩子问。
他仰脸笑了笑:“亲姐姐,你们要买我还算八块。”
女孩被他这句话逗得合不拢嘴,当真掏出钱包买了两个。
他倒尽责,做完生意还拿只新的亲自示范教她们玩。
“搁点儿水,哎,然后照着它长长的小屁股使劲吹。”
“啾——啾啾——啾——”
桥下那一小块地方瞬间被这陶笛的声音闹腾得叫人立不住脚,一些人投去烦躁的目光,毫无用处后朝我这边撤脚。
退了两步,我被挤到边上,完全看不到他了。
水滴从天桥上落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之前那只水鸟。
我拿在手上摆弄了两下,像个小偷一般朝四周看了看,接了点儿雨在里头。
周围吵吵嚷嚷,我慢慢将嘴凑到了它长长的屁股边。
“噗——”
声音既怪又响,近旁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朝我投来怪异的目光。
我有些尴尬。
“哈哈哈哈哈哈……”
唯一的一个声音隔着人群放肆笑,不用看,我就猜得到。
又有几个人被他感染了,偷偷瞟着我取笑。
几辆出租车开过来,一小拨人走了。
雨势小了些,我逃难似的翻起手臂准备冲回不远的旅店。刚迈两步,一只手从身后将我拉了回去。
我几乎就要贴上他的脸,他及时往后退了一步,说:“你那只坏了,声音不脆,玩不了。”
我没想好说什么,愤愤地点了一下脑袋。
他咧开嘴笑道:“你这人,可乖。”
因为刚才的事,我并不想跟他做朋友,于是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他,向他解释我刚才只是心情不好,没准备赖账的。
他说:“好。”很自然地接过钱收起来。
过两秒,他又给了我一只新的水鸟。
“加水了,你吹吹。”
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却当作我就是个不开窍的憨憨一般用另一只给我示范,吹一遍又朝我笑:“你吹吹。”
被父母催过婚,被编辑催过稿,催我玩鸟的,还是头一回碰到。
我张嘴对准手上的陶哨,带着一种挽回尊严的使命感吹它。
“啾——”极响的一声,连我自己都有些被吓到,耳朵里嗡嗡的,离失聪不远了。
他看着我,毫不掩饰地嘲笑道:“亲姐姐,吹防空警报哪?”
我就要生气了,他却背过身,弯下腰,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吹了一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旁边所剩不多的几个人躲得老远,像嫌弃两个铁憨憨。
他摇了摇自己手上的水鸟,说:“我叫临安。”
我点头,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可临安似乎丝毫不在意,他冲我勾了勾手指,从琴盒里取出吉他说要唱歌给我听。
我摆摆手说:“明天吧,趁着雨小,我该走了。”
他说好,冲我笑了笑,很干脆地转过头去。
03
旅馆里不带露台的房间有种很糟心的感觉,几近封闭,半夜里听不到黄河水拍岸反而听到隔壁欲盖弥彰的娇喘。我此时本应该对月看着黄河喝一点小酒,而不是失眠地坐在房里用磨砂膏搓腿上死皮。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退了房,像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拎着行李箱游荡,决心找一家能正对黄河有空房的旅店。
我折腾了大半个上午,才在沿河的小区里发现一家青旅勉强符合我的条件。
安顿好后,我问了旅馆老板一些西关清真寺游览的注意点,便准备出发,可刚下楼转了两个弯,非行列式的小区布局叫我摸不着头脑。楼栋间灰灰的颜色,连编号都有些莫名其妙,前一分钟在c栋,往前一走又变成了f。
就在我低头为导航上变换的路线一筹莫展时,一个人在身后用手背拍了我的肩。
“临安。”
我没抬头,顺口说我不是。
他“扑哧”一声笑,说:“是我,临安。”
我回头,看着他的脸全然不记得他叫什么,脑海中仅有的记忆就是那只水鸟和那几声响亮的啾啾。
他或许能给我指个路,我便装成什么都记得的样子冲他尬笑。
“你也住这儿吗?”
他摇头,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用眼神上下将我扫了一遍,说:“去看清真寺吗?”
我说是,考虑到他不住这儿便将导航展示给他。
他很认真地看了看我的手机又看了看路,夸张地笑了一声:“搞笑吧,你这航导得跟毛线团有什么区别?简直垃圾。”
临安丝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嫌弃,这让我觉得受到了冒犯。
我愣在原地又研究了十秒钟,他却已经转身朝一条巷子走了。
“哎,你跟我来。”
他转过身叫我,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平静得似乎刚才嘲笑我的那个人他不认得。
我想,算了,这个人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何况他背着吉他的样子从后看跟葫芦娃拉长了腿似的,原谅他了。
我一边想一边乐,后来竟忍不住笑出声了。
他回头,嘴角一勾,道:“你这人,怪乖的。”
我在心里接:“因为你不了解我。”
当然我也不了解他是怎样区分这些建筑的,才几分钟工夫,他便领着我上了大马路。
我在路边伸手摇了摇,一辆出租车朝这边开来,还没停稳,临安便凑上前冲司机喊:“师傅,别过来,她钱少,我带她去坐公交车。”
我死都忘不了司机师傅从我身边驶过时那个看神经病的眼神,,临安丝毫没有留意到我的尴尬,咧着嘴笑。
不等我说话,他又迈开步子往前走,催道:“快点,跟上。”
我想清楚了,再不打发他,我这个假期都快乐不了。于是,我想追上他,以极其礼貌的方式道个谢说我自己走。
他走在前头,我小跑追他,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越走越快了。
一直到他在公交车站站稳了脚,我才算真的追上。
“那个……”
我有些气喘吁吁,他却笑个没完。
“好久没有这样跟人闹着玩了,真有意思。”
他笑的时候露一点白牙,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长得很好看,至少,很阳光。
“对不起啊,你跑累了吧,晚上去听我唱歌啊,我唱得好得不得了。”
他连道歉都咧着嘴,真的很开心。
我硬生生地将原本想好的话咽下,把笑着的人弄哭,要遭天谴的。
他笑道:“你这人,怪乖的,一会儿准备干什么?”
“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或许再稍微补个觉,你呢?”
“有点儿事。”
“哦。”
他又没解释,只是点了点头道:“晚上来中山桥听我唱歌吗?”
我还没回答,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公交车,追着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莫名其妙觉得他唱歌是好听的。走到公交车站等回青旅的车时,我才去看他给我拍的那张照,直男角度,不仅让我显得傻还给我拍出了双下巴,不过前段时间那些结在眼里的郁闷,全然看不出了。
傍晚时分,我在小区外就近的小店吃了点东西就往中山桥走。
游客比昨天多,熙熙攘攘的。
我沿着铁栅栏慢慢地走,看一会儿风景,又看一会儿小摊贩的货,可我很清楚自己在找什么。
近了。
几个游客或站或蹲地围着,临安抱着吉他坐在中间,前头依旧放着一些陶制的水鸟。
我没叫他,从口袋里掏出坏掉的那只,不重不轻地吹响。
他听见了,仰头歪着嘴冲我笑。
“哎!”
我觉得好笑,他就这样叫我了。
我朝他走,他回过头扫了两下弦开始唱歌。
调子很奇怪,可低沉的嗓音嗡嗡的,很动听,跟唱民谣的歌手李雷差不多。
我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看到有人将身上的零钱放进他的琴盒里,一块五块的。我也在别处听过不少所谓的流浪歌手,但他的声音,最深情。于是,我翻了翻钱包,真心实意地给了一百,并觉得,临安应当再增设一个扫码牌,毕竟现在带现金的人并不多。
琴盒里多了我那张毛爷爷后,状况显然不同了。虽然看到他跟我打招呼的人摇摇头嗤之以鼻走了,可新围过来的人开始十块二十块地放着。
而临安,他总是低着头,默默唱自己的歌。
如果是翻唱,他都会在唱之前细致地说一遍填词作曲谁谁谁,有时候参与的人多几个,他便像报菜名一样一骨碌地说,也不管一边听歌的游客想不想知道,好玩极了。
忘了听了几首,桥上来了第二个卖唱的,一身结盘扣的亚麻衣衫,吉他边摆了两个扩音用的小音箱。他跟临安不一样,没有原创,填词作曲也不报,一上来就开场,有时连歌名都没讲,就听到“梦想啊”一声尖叫,琴弹得也外行。只是这番动静之下,临安的声音全然被盖过去了。
临安抬起头,抄起吉他,我赶紧给他拦住。
临安一咧嘴,道:“收工了。”
“我当你要打他。”
“哎,傻不傻,能拿这打人吗?这可是吉他哎!我老婆!何况他动静这么大没等赚钱就该被城管做扰民收拾了。”
我被他既发烧又理智的分析逗得哭笑不得,眼睛抽了一下,忙拿手抹。
他或许以为我又要哭了,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小摊:“哎,喝奶吗?”
“什么奶?”
“我请客。”
“喝。”
04
兰州正宁路,初来的游客总要来这条小吃街走一走。
不管烤肉杏皮茶羊杂碎面肠烤翅其他地方有没有,配一杯牛奶醪糟吃着,都能在微博朋友圈美美地打个卡。
临安的分工很清楚,我去占座,他排队买牛奶醪糟,因为我看着太老实,不像能插队的。
我说:“你看得真准!”
他很高兴,但不知道我真实的想法是好累啊老子就想坐着。
出于惭愧,我问要不要帮他抱着琴。
他拔腿跑的速度比上次追公交车要快很多。
我坐在街边的长凳上晃我的脚,看着买牛奶醪糟的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直到看不见他。但只要我真的去分辨,就立马可以通过高高翘起的吉他琴头判断他在哪儿。
直到离开兰州后,某一次跟人分工买奶茶我才知道,不牵挂那个人,快一些慢一些喝到都不重要,玩着手机等着,挺好。
“快,三十秒解决它。”
转眼,他坐到我面前,一手一杯,刚递给我,就自个儿闷头牛饮。
我当他有什么急事赶着做,尽管略微有点儿烫嘴,还是在三十秒左右喝完了它。
“嗝——”我打了一个嗝。
他一把用手封住我的嘴问:“是不是变成了满嘴葡萄干味?神奇吧。”
我体味了一下,的确这样。
“就为这个?”
他不回答我,可咧嘴笑的样子已经得意得不行了。
喝完牛奶醪糟,他带着我慢慢往回走。隔着一米左右,一前一后,谁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将吉他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回到中山桥上,用两个小音箱的那位仁兄已经走了,至于是否来得及赚到钱,无从考证。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哎,昨天你为什么哭啊?”
我跟他说起之前的工作,说用尽心力去准备了很久的一个项目被老板的闺密无条件地半路截和了,然后我离开了那家公司。
他听完哈哈大笑,还非要跟我击掌。
看着他狂喜的样子,我气得到现在牙根儿都痒痒,刚积累的那点儿好感眼看就要掉成负数了。
临安却说:“离开那种垃圾场哭什么,要还在那儿干着才该去吊颈子呢,比如我,知道不对的事情有个苗头我就把它掐死了。”
我依旧板着脸,比起那点儿不甘心,刚才他的反应更叫我难过。
“哎,别小气了。”
我还将嘴紧紧抿着。
他又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在琴盒里翻起来,我假装不感兴趣,看着他拿出了一百块钱。
“哎,你的钱还给你。”
“听你唱得好听才给的,理性消费又不是送人情,这钱我不能要了。”
“这可不是本金,今天因为你这一张,收到的面值比平时都大,这个,是临老板我给你的分红。”
“临老板?”
“当然,别看我好像不着四六,怎么说也是坐拥两份产业的人。”
我擦了擦眼睛,生怕有眼不识人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个李嘉诚。
“什么产业?”我好奇地打听。
他得意极了,告诉我说:“主业卖唱,副业卖水鸟啊!你是不是瞎。”
我不作声,似乎自己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又将那张百元大钞冲我扬了扬,我想,人民币是人民最好的朋友,他刚才气我,出点血也是应该的,收下了,气也消了。
“临安,我也问你个问题好吗?”
“问,除了水鸟的进价,其他的,问!”
我笑道:“你唱歌的时候,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临安看了我两秒,前所未有地红了脸。
我以为这里面有故事,又追问了一遍。
他咬了一下嘴唇,说:“今天赚得多,我怕笑出来被你们发现了。”
我抱着肚子像个疯女人一般在桥中央哈哈大笑,临安翻了个白眼,又看了看时间,说:“哎,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回旅馆去吧,明天来听我唱歌啊。”
我点头往回走,可还是止不住笑。
可从那晚起,早先做好的兰州城旅游攻略我再没翻开过,总是睡到自然醒,洗个澡化点淡妆慢慢走去中山桥碰碰运气。
有时候临安来得比较晚,我就在岸边的白塔山公园转一转,但更多的时候,他中午左右出摊,赚了点钱就带着我四处看。
我们去黄河母亲雕塑,去水车博览园,还去很多地图上都没细致标记的小店,他像这座城市真正的儿子,一点一点将兰州介绍给我。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以捉弄我来取乐。
一次,在甘肃博物馆前因为换票他偶然瞟到了我的身份证,他身子一躲,两只眼睛瞪得跟鸡蛋似的问我:“你是不是杀人亲爹了?”
我被他的话吓得愣在那儿,连换票的工作人员都谨慎了起来。
他却接着说:“没杀父之仇拍身份证那人怎么给你照成这个鬼样子。”
我说滚,他依旧“哎哎哎”地叫我。
这让我快乐又觉得担忧,似乎他在刻意回避我的名字,是因为知道我迟早要走。
毕竟他之前说过——比如我,知道不对的事情有个苗头我就把它掐死了。
我是不对的吗?对于他来说。
“哎,你看那马,像不像在表演空中劈叉?”
他指着馆藏的东汉铜奔马小声问我,我看着他认真的脸,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将手搭在我肩上,像亲兄妹一样搂着我往防护罩上贴:“哎,你好好看看嘛,就算马儿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将四脚全部打平吧?我看它就是有芭蕾的梦想,在空中练劈叉呢。”
他的脸跟我只差两三厘米,看文物的眼神带着一种独有的光亮,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侧过脸,鬼使神差地抱了他。
周二的缘故,博物馆里观赏的人并不多,只在拐弯处有两个老头,别过头看着其他的什么。
“临安。”我咬紧了牙,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他。
他还是笑着问我:“哎,你看像不像嘛。”
随后,我松开手,拼命点头。
他脸上掩不住笑,直到回到中山桥上还真诚且自豪地说:“我就说是这样嘛。”
我嫌他臭嘚瑟,故意在他笑的时候大力吹响那只坏了的水鸟,可我心里知道,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05
离我规划的假期还剩三天,我故意不再去跟他见面。
无聊了,原本压进箱底的攻略笔记又被我翻出来,无论有没有跟他去过我都会自己再去一遍。坐车,散步,像个自恋狂一样拍照片。
或许是由于我路痴的境界比较高,又或许是我喜欢让自己在路上走着,常常游览一个景点从出门到回旅馆就是一整天。
夜深了回到旅店,我跟老板买瓶度数低的梅子酒,坐在露台上听黄河水一下一下拍在岸边。
中山桥上有璀璨的灯火,可我总心虚似的看向另一边。
看铜奔马那天分别的时候,他没再说叫我去听他唱歌,想一想,我不算不告而别。
临行那天,我买的票是上午十一点,可上午正赶上旅馆大扫除喷撒消毒剂,满楼道的消毒液味,我宁愿去车站边找个咖啡馆歇歇。
我拖着行李箱准备走,热心的老板亲自送我到了大马路边的公交车站台。我靠坐在我的行李箱上等车,有的车人载得太满了站不住脚,有的能站但没位子坐,来了辆空空的,司机进站时的一个急刹又叫我吓了一跳提醒自己活着最好。眼见直达的公交车过了一辆又一辆,我终于意识到,我放不下的,源于口袋里这只坏掉的水鸟。
我决定了,要把它扔掉,扔在黄河水里,叫浪给它冲走。
于是,我拎着箱子往不远的中山桥走,目标明确,步子迈得风风火火。
我清楚地知道,临安的出摊时间是中午往后,这个点去是没道理碰上他的。
于是,我走到第一天合掌许愿的地方,毫不淑女地叉开双腿伸过护栏坐在铁桥上面。
风从上游吹过来,“呼呼”地通过袖口将我的外衫灌成馒头一般大。我吹着风,风也吹着我,我觉得自己周身快活且自由,不知如何表达,索性最后一次把那只水鸟吹响。
“搁点儿水,哎,然后照着它长长的小屁股使劲吹。”
我想起了这句话,扭开水瓶放上水,铆足了劲儿对准它缺了一块的长尾巴吹。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更响亮的笑。我回头,两手颤抖,看到临安抱着肚子笑得脑袋都快跟鞋贴上了。
我故意不理他,将脸转向护栏外,望着滚滚而过的黄河水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笑了,也学着我的样子将两条腿插过铁栅栏坐在我身边。
我不说话,他就拿自己的脚凭空踢我的鞋,只踢周边,弄不脏却很讨厌。
“要死啊你!”
谁先出声谁就输了。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既不说自己想我,也不问我前两天干什么去了,只扫了一眼我的行李箱,很认真地评价道:“玫瑰金的底色……上面配的贴纸图案搭配好丑哦。”
“就你漂亮!你好看死了!你的琴盒还有一块掉漆了。”
“哎,傻不傻,那叫斑驳装饰纹路,真正的大师都爱这个。”
“那我的贴纸还是美少女战士呢,风靡全球。”
我撇嘴。他又得胜般地笑了。
“那你给我一个,我回去贴在我琴盒上。”
临安向我伸出手,我这才发现他没有带他的吉他。
“不给你。”
“小气劲儿,哎,给一个,下次来兰州我还请你喝牛奶醪糟。”
这句话将我暂时忘掉的东西又勾起来了,也是,大白天的拖着行李箱来,除了傻子都能看得出我今天就要走。
于是,我转身瞧了瞧,小心翼翼地从箱子上抠下完整度最高的那个水冰月给他。
他揪了揪她的双马尾,又很男性地盯着她的短裙看了看,收进了口袋里。
“你回去先找工作吗?”他问我。
我点头道:“新工作来之前就找好了,只是前一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恶心,想调整好心态再重新来过。”
“嗯,挺好的。”
我也点头,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们俩就这样坐在桥上,听着水声,吹着风。
过了很久,他别过头跟我说:“听歌吗?我最近写了首新歌,跟原来创作的曲子配在一起好听得不得了。”
“没有人在中山桥谈恋爱?”
“嘿嘿,你还记得,我就说这名字很好嘛。”
我看了看时间,不打算跟他斗嘴了:“我再坐一会儿就该去车站了,何况你也没有带你的琴啊。”
他立马将身子往后缩,爬起来跟我说:“我去拿,很快的,你等我。”
我还没答应,他又别过头跑了。
我看着好笑,比买醪糟那次我要帮他抱琴,更快了。
我一个人坐在铁桥上晃着脚等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多小时了,临安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看了看时间,再不去车站我就赶不上我的车了。
起身拍了拍灰尘,我走到桥头的大路连接处打了个车。
没答应的事,不算爽约,何况就算等到了,我还是要走,我这样说服自己。
又一个多小时后,我的手机响了。
当时我攥着取出的票站在人工售票的队伍中准备改签,没细看,手指一滑就接通了:“你好?”
他笑:“还行,不算太好,出汗了有点儿臭。”
我听着这声音,连忙将手机从耳边拿过来看了看,通讯页面清晰地备注了两个字:临安。
他只有一次碰过我的手机,在庄严的西关清真大寺前,是我没留意,一直没有发现。
“哎,你听着,我给你唱首歌。”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听到他调音拨弦,又一次,他没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出现。
队伍前的人走了几个,轮到我了,我连忙处理完挤出售票大厅,没戴耳机,没有安静的地方,我只好死死将手机贴在耳朵上。
然后,我听到他这样唱:
黄河水在我脚下淌/不知何时/桥中央站了一个远方来的姑娘
她看上去不机灵/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我在这儿唱我的歌/天晴也好/下雨也罢/她却在今天刚好听到
远方来的姑娘/走过来吧/我很乐意跟你聊一聊
她总讲自己有些倒霉/可眼睛却笑眯眯的/那么乖/不知道骂人霸不霸道
远方来的姑娘/你有没有注意兰州城的干燥
多喝两杯牛奶吧/会有人愿意为你买单的
她啊她/过去过得好不好
她啊她/未来又是怎么样
是不是曾穿着花裙子在秋千架上想/长大后要嫁个万中无一的他
是不是会追着孙儿一个个抱上火炕/回忆曾迷失方向也鲜衣怒马
我在中山桥上弹我的老吉他/看到远方来的姑娘站在桥中央
她双手合十
我说/乖/明天会有大太阳/愿你开开心心/长生不老
琴弦颤动声跟着歌词结束,我曾听过他裸弹这只调子,知道在临安那边听肯定还有轻细而悠长的余响。
隔着一通电话,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完整地叫了我的名字,说:“下次不要叫别人欺负了。”
“好。”
“那我去出摊了,你走吧。”
“好。”
“你这人,怪乖的。”
挂断电话,我看着手上刚刚改签到晚一班的车票发呆,他没有留我,我也没有再回拨给他。
我按照今早出青旅的计划,就近找了间咖啡馆消磨时光,来兰州城的那天天气不好,今天确是难得的暖阳。
候车,检票,上车,直到安稳地躺在我的床位上,兰州已经入夜了。
列车员找我查了票,又从地上拾起什么说:“垃圾不可以乱丢的。”
我回头,见她准备往垃圾盘里丢,一把夺过,从看铜奔马那天起堵在心头的情绪一下倾泻了。
我突然委屈得像个被人抢走糖果的孩子,一个人别过头冲床壁捂着嘴哭了起来。
什么垃圾,这是水鸟,这是我的水鸟!吹起来顶响亮的!
06
又过了三四个月,我完全适应了自己的新工作,并得到了一些真正有价值的指点。而且也已经参透,我跟临安之间并没有错过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要过什么,所以也不用向我承诺。而我所喜欢的,又正是他浪子般洒脱无定性的一面,可浪子,也恰好是不需要归宿或向人提供归宿的。
后来,我又许多次吹响了那只有点儿破碎的水鸟,每次我的猫不管怎样吵闹,一听到这声音都会突然很安静地听着,而我总在这时候摸一摸它的鼻子,说:“牛奶糖,可乖哦。”
有天在公司午休,我整理通讯录时翻到临安的号码,想着公司暑假快到了,我又是个闲不住爱往外面跑的,或许,我们能像真正的老朋友一样见一面叙叙旧。
“嗡嗡”两声,正巧他给我发了条彩信。
我点开,是他戴着牛仔帽抱着吉他站在黄河源卡日曲,身边还有一个鼓手和另一个渔夫帽,都是男的。
我给他回了条消息:“这是你的乐队吗?”
发送成功后,我看着照片总觉得屏幕上有一小块脏脏的,很不协调。我试着擦了擦,图片因为触屏变大了,这时我才发现,那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他深棕色的琴盒上贴着个双马尾的水冰月。
他回复:“对,哎,怎么样,牛不牛?”
“牛!”
我想了想,又在这两个字后加了一长串的惊叹号。
他也很快回复:“哈哈哈哈哈哈!”
不用看到,我知道他笑得有多真诚多得意。
更新时间: 2021-02-28 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