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归

发布时间: 2021-03-20 20:03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东归

文/野榈

世人颂他,大慈大悲普度众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普度众生,却度不了自己心里当年那个十一二岁模样般的女娃。

1

隋大业七年。

净土寺里烛火通明,陈祎跪坐在佛像前,嘴里诵着经文。

夜半子时,黑夜被疾风撕裂开来,入堂内,将烛火熄了过半,陈祎被吹得身子哆嗦,颤颤起身。

点灯的时候甚是奇怪,明了一根又熄了一根,如此反复,折腾了好些时候,堂里仍然烛火只照半室。陈祎气馁垂下左手,另只手里是烧得快烬的蜡烛,他在堂里转一圈,忽然风又来,撩起红色纱幔,从他光滑的头上扶过。

也许是外面的风吹得呼啦作响,堂里一半的烛火映得骇人。陈祎紧张地看向窗外,刚刚,确实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小和尚,你可知道舍利子在何处啊?”妖媚的一声从堂外而来。

陈祎身子紧贴着窗户,双腿吓得发抖:“不……不知。”

脚步声愈发近了,陈祎双腿一屈,跌坐在了地上,眼睛紧闭。

直到手里的蜡烛熄尽,蜡液糊了一手,他方才睁开了眼。

眼前,是同他一般大小的女施主,蹲坐着瞧他。

“你……你……”陈祎说不出话。女施主的眼睛瞎了一只,没有眼仁的左眼里烂呼呼的,看起来面目可憎。

女施主往前一步,问他:“嗯?你怕我啊?”

声音里媚得让人骨头发酥,跟她那身白净整洁的样子实在不相配。

陈祎手立胸前:“女施主这是受伤了,得赶紧医治。”

女施主被他的模样逗笑,转过身嗤嗤地笑。堂里佛像庄严,她四处停停走走,突然跪拜在佛像前。

“都说你好心,见不得世间疾苦,可若你真是菩萨心肠,怎的不来救救我啊?”

2

寺院里落叶堆地,清扫起来甚是麻烦,玄应将手里的扫帚一扔,吩咐陈祎:“你今日可得将此处打扫干净,要是长捷法师怪罪下来,你可少不了训斥。”说完便回了寺房呼呼大睡。

陈祎嘴里诵着经文,单薄的身子还不及扫帚高,打扫起来费力。

“原来你在此处啊。”一个小小的影子从树上掉落下来,陈祎往后退了退,是前天夜里那个女施主。

“施主怎还在此处?”他看着女施主刚落地时,堆扫在一起的落叶这下又四处散落。

“找舍利子呀。”

“那是何物?”

“药。”

陈祎听得迷糊,寻药怎么寻到寺里来了?

“小和尚,你可有法号?”女施主坐在树下,支手看他。

陈祎摇摇头:“不曾有,我还未出家。”

“那你剃个光亮头子做什么?寺里缺亮?”

女施主手里一挥,陈祎手里的扫帚便飞出去好远,他瞪大眼睛,嘴里含混不清。

“吓着了?”女施主忽地立于他面前,这下更不得了,陈祎吓得晕了过去。

陈祎醒来时,长捷法师正在寺房的一角打坐,见他坐起身,问:“你白日里可诵了经文?”

“有。”陈祎气息还有些不浮,说话无力。

长捷法师手里转动着佛珠子,听他这般语气,心里一惊:“陈夫人过两日就要来寺里,你这番模样,可得让她忧心上好些日子。”

陈祎本来暗淡下来的目光这下焕亮:“二哥可是说真的?娘亲要来?”

陈祎的父亲曾在江陵做官,后得四子陈祎,便隐居乡间,托病不出。父亲去世后,二哥陈素在净土寺剃发出家,法号长捷,得父亲遗嘱,在陈祎十一岁那年,将他带来了净土寺。

陈祎如寺里所有的沙弥一般,剃掉了头发,却还未正式成为佛门弟子。长捷说,还不是时候。

“作罢,这两日你便在房里休息,切不可忘了诵念经文。”长捷直起身子,推开房门的时候,天边正亮,月光打进来正巧照在他光亮的头顶。

合上门的时候,陈祎又听见哈哈作笑的声音。

“你们佛家,怎么舍得剃掉这般好看的头发?”

陈祎回神,看清坐在床边的人,之前夜里那只瞎了的眼睛完好地看着他。

“你……你怎的在这里?”

“当真这么怕我?”那人手里捏个诀,把原本盖在他身子的棉絮腾空而起,手上再转个圈儿,棉絮就在屋子上空同样打起旋儿来。

“女施主可是魅?”陈祎缩着身子躲在床脚。

世间流传,魅生精怪,饮人血,食人肉,是为害人间的魔物。

“哈哈哈……魅?那玩意儿可比不得我。成精成怪的,都不是好东西。”女施主手搭在床榻上,欲要往陈祎靠拢,“我啊,叫白善,是依着白虎岭上天地灵气而生修得的人形。”

3

没了两日,陈夫人上山探望陈祎,那是个身着麻衣的中年女人。

长捷同陈夫人寒暄了两句,便叫来陈祎:“这两日可有时时诵念经文?”

陈祎往陈夫人处去:“有的。”

那日晌午,陈夫人吃了斋饭便下了山,临走前同长捷又说了好些时候的话,陈祎回了房间,将竹篮里的果实分给白善。

“你们就爱吃这些废食啊?我可吃不惯。”白善在篮子里挑挑拣拣半天。

陈祎挑了一颗大而红的果子,擦了擦,递给她:“寺里平日只有斋饭,果子也难有几个,你若不吃,我便分给旁边屋里的师兄了。”

白善挑眉看他,头顶的烧香疤清晰,晃在脑袋上,活像要发芽了般。她接过来,咬下果子的时候发出清脆的一声。

“你当真不知舍利子在哪里?”

陈祎自己挑了个稍小的果子:“听倒是听过,经文里常有。”

“我要的是实物,可救人。”白善心切,扔了果子正眼看他。

“那可不知了,你倒是从何处听来在净土寺的?”陈祎好奇地问她。

白善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他:“岭上山神,我求了好些时候,他才松了口同我说,十二年前,颍川大雪一夜消融,佛光照了三天三夜,是舍利子再现,过了十一年,佛光又现净土寺。”

陈祎好奇:“你要那舍利子做什么?你既然修成了人身,于你就已无用。”

白善不说话。

休息的这几日里,白善常常在他房间里,同他说话,讲白虎岭上那些修为浅薄的小魅,还有岭上山神,终日同他那小娇妻打情骂俏,郎情妾意好不快活。

陈祎自小跟着父亲修佛法,经文念得不少。可是听了白善讲的这些山野异闻,觉得也有趣。

“那你呢?怎不说说你自己?”

白善刚刚兴趣还高,听他这么一问,声音小了下去,在篮子里翻翻拣拣,也没拣着个好看的果子。

“你娘带来的这些果子可真不好,没了几日就皮皱肉缩。”

陈祎经文几日不念了,本想着今日就留房间好好诵经文,听她这么说,放下手里的佛主子:“我给你摘去,后院山上果子多,总有你喜欢吃喜欢看的。”

两人去了后山,林子里结了许多果子,陈祎走在前面,白善跟在后面,嘴里嫌弃:“白虎岭上,密林成片,那些果子比你们这儿好多了。早些年的时候,前山的虎精和后山的狼精争抢地头,打得不可开交,就是为了那满山的红艳艳的果子,后来山神看不过,将两人锁了起来。嘁,那一山的果子就都归他哄他那小娘子开心了。”

陈祎仔细寻着能让白善满意的果子。

“那你平日里都吃什么?”

终于见着一棵海棠果树的果子结得还不错,陈祎往上爬了两下,又滑缩了下来,反复几次,白善看不下去,手一提,将他带上了树头,两个人坐在树顶,摘果子方便多了。

“我啊,是灵气而成的,自然不用吃这些废食。”

陈祎递给她一颗结得最好的海棠果,她不接,反倒一口就咬下去。

白善生得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跟陈祎看起来没有两样。两个孩童坐在树头上,聊着话。

“那你活了多长了?”

“听岭上山神说,他见着我已经有九百六十九年了。”

“那你怎么跟我才一般模样?”

……

4

长捷再到陈祎房里时,是陈夫人走的一个月后。

进门的时候瞧见了睡在屋子里的陈祎,他愣神了好一番,才叫醒陈祎。

“同我回颍川去。”

陈祎问也不问,连衣裳也不收拾就跟着长捷下了山,走了半日,两人坐在山头下歇息。

“这几日你是不是忘了诵念经文?”

陈祎活了十二年,每日都要诵上经文三遍,父亲在世时就同他说:“你要记着,佛文保你性命,不可忘记每日诵念。”

“没……没有……”他这几日同白善四处走动,白善只要捏一个诀,他就能去往市集、茶楼,光顾着玩乐了,好几日都没有诵念经文。

长捷心一沉,摆了摆手,起身又要赶路。

“走吧,要赶在陈夫人下葬前回去。”

陈祎被这话吓得身子一颤:“你说谁?”

“前天夜里,风寒去世了。”

长捷一身袈裟,身后跟着个小沙弥,浅色纳衣,边走边抹着泪,嘴里喊着:“娘亲……娘亲……”

下葬时候在寅时,天还黑着。

陈祎坐在篱笆院前,看着哥哥嫂嫂忙碌着。身边滚来一颗小石子儿,他望过去,看见隐在竹林里的白善。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你怎么来了?”

白善正要同他说话,见篱笆院子里那间小小的木屋里一道金光刹那间闪过,寻思了好一会儿,问他:“怎么没听你说你是颍川人?”

陈祎被她问得一愣,想想才记起她曾说过,十二年前,舍利子现于颍川。

“我出生时,父亲便辞官隐居在了乡下,我自幼不在颍川。”陈祎从纳衣里掏出一颗红艳的果子。

林间的风刮来,吹起纳衣,陈祎看不真切,只觉身边又起一阵风,再看时,白善已经不见了。

手里的果子还躺在他的掌心,沉甸甸的。

回到寺里,是在三日后。

玄应将房间里贴满了符咒,陈祎进门时吓了一跳,问他:“你在屋子里贴这些做什么?”

窗户大开,隐隐传来大堂里的诵经声,乘着习习微风灌进陈祎的耳朵里。

“长捷法师说,昨日夜里佛像前伏着只病狼,看着没气,可是上前要丢的时候,却化作了一团黑气,这是不祥之兆啊。”玄应往高处贴着符咒,誓要将整个房间贴得满满当当。

“这里本就是佛门,你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不如打发给来寺里参拜的平常人家。”陈祎坐在床榻上,铺开被子,这一下,散落出好多果子来。

玄应随手挑起一个:“我说你前些日子怎么老不在房中,原来是去后山摘果子去了。摘这么多,你一个人也吃不完,怎么不见给我们这些师兄分些来?”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陈祎看着这些果子,心里纳闷,这些都不是他摘的。

再一想,自他回来,再不见白善来过。

长捷皱眉看着他:“你可还记得,陈大人离世前同你说过什么?”

陈祎盘腿坐在一旁,手里转动着佛珠子:“记得。我生来就是体弱之身,药不能养,术不能医,只能在寺中仗着佛光调理。”

“那前几日我让你养在房中,你可还去了其他什么地方?”长捷闭着双眼。

大堂里燃着安神香,呛得人鼻子发痒,陈祎作势起了好几个要打喷嚏的样子。

“没……没去什么地方。”他看着长捷,动也没动。

突然堂外惊声四起,玄应大叫着:“着火啦!着火啦!”

陈祎爬起身子来,往堂外走去,浓烟把寺院的一角遮盖起来,长捷疾步而去,他跟在身后步子颤颤巍巍。

那是他住的房间。

沙弥们提着水桶往返数次,长捷指挥着他们,陈祎站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安神香终于起了反应,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直到眼睛里溢出泪来。

他看见,白善立在大堂房顶之上,斜眼看他。

5

再见到白善,是五年之后,隋大业十二年。

长捷带着他离开净土寺,四处学习佛法。

那一日在益州落脚,他见一老妇,行乞在大街上,步履蹒跚,他将袈裟里的馒头分给她,便回了客栈。

夜里寅时,窗户被吹得嗒嗒作响,起身时,看见窗外树上坐着的人。

是白善。

“你怎么在此处?”他站定在窗前,月亮正圆,照清他头顶的烧香疤。

白善看他:“你还没生出头发来?”

“你怎么还是那副模样?”

白善的样子,同五年前一样,若要说变化,是她眉心中间,多了枚红心痣,像极了当年玄应贴在房间里符咒的一尾。

“小和尚,你可有了法号?”白善不回他,见他身着袈裟,想必是正式入了佛门。

正也是,白善走了一年后,大理寺的郑大人破格让十三岁的陈祎出家。

“玄奘。”

白善刚刚还心存的一丝希望,这下被打成粉末,她转过身,下了树,哈哈大笑而走。

陈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

那日之后,陈祎身后总跟着几个面相相熟的人,今日是个貌美的女娃娃,明日是赠了馒头的那个老妇,后日又是个拄拐的老丈。

长捷坐在屋内,低着嗓子问他:“这几日你怎总是心不在焉?”

陈祎答不上来,他心里还念着白善,想着她这些年是不是回了白虎岭,这些日子怎么又来了益州。

“无碍,应是诵了几场经文,乏得有些受不住。”

长捷点燃一支安神香:“睡吧。”

等长捷走后,他接连做了好几个梦,梦见初见白善时她那只瞎掉的眼,梦见长捷同他说的话,还有,白善跪坐在几个法师前,一身狼狈,嘴里嘶喊着:“你们杀不死我的,我乃白虎岭上日月普照,天地灵气而成,你们这般小小的法师,奈何不了我!”

话完,陈祎惊吓得坐起身来。桌上烛火明灭,烛台下放着红艳艳的果子,他盯着不放,眼里潮湿不退。

他想起,火烧屋子那日,长捷同他说:“陈大人要你随我住在这寺庙里,是因你乃天上舍利子托世,受佛主之命,下界普度众生,你切勿留恋那些觊觎你的精怪,他们不过是想要取你肉身,尝你血骨,保不死不灭之身。”

“那日我去你房中,见你周身被瘴气而拢,我就猜到是有精怪旋于你身,方才叫玄应在你房内贴满符咒。那精怪倒是好生厉害,放火烧了屋子,她这番作为,其心你更应该明白。”

他不明白,如果白善非要他的血骨,为什么只烧了间空空的屋子,还有……还有她为何又要留下那些果子。

6

岭上山神将白善带回白虎岭时,她只有一身血骨。

“你这番出去,可见着了他?”

白善双目望着天,夜黑时分,她看见那一日陈祎伸向她的手里,是颗红艳好看的果子。

她是那一日才知,陈祎就是她寻了好久的舍利子。

她虽依灵气而化,却日夜受天雷之痛,第一次见陈祎时,她被天雷打瞎了一只眼,她想,今日是眼,明日是腿,后日可能就是这个身子。她不想再受这般窝囊气,那舍利子能救她,她便去寻来,日日带在身边,天雷再来也不得怕。

可是她没想到,这一寻,把心丢在了那里。

得知陈祎就是舍利子后,她却不想要那能救她的药了,想着以后跟在他身后,就算天雷把她就地劈成两半她也认了。可是那日她特意从后山摘了好些果子回来给他,满屋子的符咒生生打在她的身上。她气急,放火烧了整间屋子。

后来见陈祎跟在长捷的身后,她想,他可能容不得她留在身边吧。

她回了白虎岭,某日听前山的虎精说在益州城里,有位玄奘和尚身有佛光护体,要能得他的血肉,她便能不再受天雷之苦。

她下山,化作老妇的样子,等着那和尚,不曾想又见着了陈祎。她跟在他身后,只想多看看他,却不知在她摘了果子放在陈祎房里时,长捷连同其他几个法师把她困在阵法里,剥皮削肉。

她活了九百七十四年,找了两次救命的药都遇见他。他身边的人想杀她,她只能躲在这片密林里。

那就作罢,你活你的,我过我的,此生不复见。

“见着了,可是以后,再也不见了。”

7

《西游记》有载:“西行四人一马,白虎岭下遇尸魔,化女娃,化老妇老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师徒成仇。”

和尚打东而来,往西去。

世人颂他,大慈大悲普度众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普度众生,却度不了自己心里,当年那个十一二岁模样般的女娃。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1-03-20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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