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茫月

发布时间: 2019-11-06 18:1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微茫月

文/章青定

站在海珠桥上,能看见粼粼波光,他很想念她,波光也很想念她,等她同看。

01

这是程岭书头一回亲眼见到天光墟。

夜半的长寿西路上,先是一盏灯亮了,也许是煤气灯,也许是马灯,又也许是蜡烛,接着便有一团一团的光渐次点起。光是暗淡的,却也渐渐勾勒出暗处的影子来。人佝偻着的背,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的脸,看不出颜色的布单上摆着各种捡来的、收来的、来路不明的、可疑的、明知却要假装不知来路的东西。譬如埋在泥地底下十天半个月刚做出绿霉的“青铜器”,不知骗了几个才入行的古玩玩家;据说自康有为祖父所修建的小蓬仙馆里流出来的木刻浮雕、孤本古籍,等着真正识货的古董商人去分辨;也有一文不值的破烂旧物,摊主自四处游荡捡来,堆在面前的麻石街板上,穷困的人们借着夜色,遮掩住脸上的困窘和羞愧,像逛真正的洋行那样仔细挑选。他们从里面选出两件还能看的东西,讨价还价一番,在本就低廉的价格上再得到一点小小的便宜,拿回家去,精心修补清理,又是一口煮出全家人饭食的铜锅,或是一床家中的小孩子们翻来滚去的竹席。

“阿程,看到没有?第三排那个穿蓝白条长褂的后生女,正同人吵架那个。”周先生是警察局里上司的上司,程岭书进了警察局一年零四个月,周先生与他说的话都不及今日的多。

程岭书看见了,那个年轻女子正站在一盏马灯下,照得她的脸比旁人要亮几分,蹙着眉,刘海虚虚地罩在一双杏仁眼上。此时那双眼睛瞪大,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过去探一探。”周先生轻轻抬了抬下巴。

程岭书知道,这就是今天带他来的用意。

前几日,西关沈家少爷到警察局报案,说家中有宣德年间的云凤纹金瓶,本是一对,近日丢了一只。

“瓶子虽算不得多贵重,但父亲生前极为喜爱,当然不能让它流落在外头。我本也想让下人们去找,不劳烦周先生,可又一想,这瓶子保管得很好,寻常毛贼不易得手,肯定是出了家贼。父亲刚去世不久,家中尚有些乱,难免疏忽,不知到底被偷去多少东西,还是得警察局出手,一网打尽才好。”

西关人家报案,警察局向来不敢怠慢,更何况沈少爷好言好语,又双手满满,周先生当然没有不答应的。报完案不过两日便有了消息,说有人在天光墟的档位上看见过那只金瓶。

“先看看是不是,再看那摊主是既盗又卖,还是只管销赃。如果他后头还有别人,一并扯出来才好。”程岭书进去替他们添茶水时听到一句半句,觉得这个沈少爷比周先生更像运筹帷幄的人。

他退出去时,他们正在商议需派个人先去探探风。

“如果是几个人抱团,想来做这种事不是一桩两桩了,警觉得很,得派个眼生的人去,别被认出是警察局的人才好。”

就是程岭书了,进警察局时间不长,又一向在办公室里做些记录抄写的工作。他见的陌生人少,平日又安静,就连一栋楼里的同僚也不一定对他有什么印象。

02

程岭书来之前也设想过百八十遍,要如何同一个虬髯大汉斗智斗勇,但从未想过对方看上去尚不及自家芸表妹大。

她站在摊位前,一边和中年妇人大声讲着一只铜壶的价钱,一边向老太展示一件补丁数尚在三个以下的斜襟袍子,忽又伸出一把蒲扇,拍开了一只自暗处悄悄伸到摊位上的男子的手。

程岭书随着周围的人叫她老板,问她可有只刻着凤鸟图案的金瓶卖。

他以为她会警觉地打量他,思索是否该对这个陌生面孔说话,不料她已经一连声答应道“有有有”,然后从背后的竹筐里取出那只金瓶来:“看先生你面善,算你五十块大洋。”

程岭书有些愣怔,他不懂古玩,但宣德年间的东西想来也不止这个数。

“这只瓶昨天也有人问过,先生你若是犹豫,也许转眼便会被那个人回来买走。”她热情地推荐。

程岭书问:“是真东西吗?能不能再便宜些?”他记得周先生叮嘱他的:不要太爽快,多问两个问题,讲讲价钱,以免对方起疑改口。

“当然是真货了,先生一看就懂行,我怎么敢拿赝品骗人。五十块很便宜了,再不能少了。这样吧,附赠先生你一块乾隆朝的玉貔貅,开运辟邪,财源广进。”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块淡白的貔貅,连同那只金瓶一起递给他。

程岭书捧着金瓶一路挤开人群,沈少爷的车就停在距离天光墟不远的街上,周先生和几名警察局同僚也一同在那里等。那块貔貅在他的上衣兜里,贴着皮肤,冷冰冰的。程岭书不由得觉得好笑,她方才从包里拿这块东西时,他瞥见包里似还有十块八块。她倒不嫌重,什么乾隆朝,都是骗人的鬼话。这样看,这只金瓶也不一定是沈家丢的真货。

不料沈少爷只仔细看了看瓶底,便肯定地对周先生点了点头。有同僚往天光墟走去,程岭书看到他们很快便带出来一个纤细的身影。女主穿蓝白条纹长褂,短了一小截的阔脚裤子,惊慌地仰头跟身边人说着话,也许是疑问,又也许是辩驳。不知为何,程岭书明知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是完成了上司交办的任务,可他还是在那个身影渐渐靠近时忽地转了身,避到了汽车后头。

周先生在一旁瞧他,笑道:“看不习惯这种场面?后生仔天天坐在办公室,到底少了历练,多看几次就好了。这样,你同炳辉一起去做讯问笔录吧。”

炳辉是老资格了,问题由他来问,程岭书只管低头记。

盛满玉,十八,家中尚有一兄一妹,以在天光墟摆卖旧物为生。

“你卖给这小子的那只金瓶自何处得来?”炳辉的语气很凶。

“长官,东西太多,记不清了。要么是炸毁的废宅里刨出来,要么是地底下挖出来的,还有一些四处捡来的丢弃物修修补补。”她答得一派坦然。

炳辉生了气,站起来拉了程岭书一把:“走,我们先出去透口气,让她好好想。”

程岭书听人说过,对不配合的犯人有时是会用这招,屋子既小又热,且无水和食物,许多人关上半夜,脾气没了,脑子也转不动,实话便一股脑倒出来了。

他忙合起记录簿跟炳辉出去,起身时,突然瞥见盛满玉脚踝上有一道口子,不知是不是刚才在慌乱中划的,渗出细细的血珠。

夜很长,有人打盹,有人吃面,有人偷偷喝一口酒。程岭书去那间屋外转过两次,盛满玉竟已靠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睡着了。不知是太累,还是不惧,她看上去毫无挂碍,睡得酣畅淋漓。

炳辉到底也没问出个究竟来,盛满玉只承认卖给程岭书的金瓶是假的,连同她摊子上那堆永乐青花康熙铜炉都是假的。古玩这行从来各凭眼力,天光墟多少只两天前才出土的假古董,从来没也见警察局为这个抓人的。

周先生带着程岭书去了沈家。那盛满玉的话没有一点错漏,不能一直这样关着不放。

“周先生没有别的手段?”沈少爷似乎认定盛满玉一定和失窃有牵连。

“来硬的?”周先生看看沈少爷,摇头笑,“天光墟一向复杂,看着穷酸的一个摊主,也许后面是警察局中人,又或是关帝厅的人马。沈少,我提议不如先放了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是程岭书带她出的警察局,她客客气气地冲他鞠了一躬,慢慢走下大门口十几级石阶。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出了声:“盛小姐,请等等。”

程岭书走近她,递给她一小瓶红药水,那是他昨晚去医务室倒出来的:“脚踝上的伤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说完,他转身一气走上台阶,身后也许有犹犹豫豫的一声“多谢你”,又也许没有。

03

程岭书再到天光墟,是一个星期后。天尚早,未开墟,他拿着调令找到在这片区域的老巡警,调令的生效日期是今天。

“犯什么错贬来这里了?”老赵抬头看他,转而又笑呵呵,“后生仔,别怪我无情,你是倒了霉,我可高兴,一个人巡了这么久的逻,终于也轮到我松口气了。”他草草交代了程岭书几句,便熟门熟路地摆开玉冰烧、花生米,拉开竹椅斜倚着坐下,示意程岭书自己巡逻去。

人渐渐多了,破木桌、油纸布一一铺出,各式灯火挂起,程岭书从未见过的各种面目也在灯下显现。有人争客人,有人抢档位,有人贪便宜,有人受了骗,吵得面目狰狞,互不相让,甚至动起手来。他去找老赵,但老赵不知喝了多少,已经醉倒。程岭书在其中徒劳无功地呼喝维持,可并无任何作用,甚至有人转而指责他“是非不分”“暗中藏私”“百无一用”。

突然有人高声道:“莲嫂,讲些道理,你和郑伯的地盘从前赵叔早就划定了,我们都能作证,不要趁着这位年轻长官是新来的就想翻脸不认。”

声音又高又亮,一长串话从她嘴里滚落出来,连个小结巴也没打。那声音近了,又继续说下去:“陈阿婆,占到一些便宜好住手了,你哪次来我摊位买我没多送你一样,丽姐揾食也艰难,干吗一定要她也次次多送你?”

一时竟无人出声,只有莲嫂小声道:“你的摊位好,当然说得轻松。”可她到底没大声说出来,人们呆站了一会儿,就也散了。

程岭书扭头看着那个人,由衷地赞叹:“盛小姐,你可真厉害。”

“这里不讲厉不厉害,只会讲大道理压人的话没人肯听的。你以为赵叔是拿你刚刚说的那套规则律法管了这里这么多年?扶老怜弱,互相给面,你讲出来的话大家才肯听一听。”

后半夜的巡场,程岭书不再提着一口气,挺胸背手要做出秩序维护者的样子来。他只是替矮小的阿婆挂了挂煤气灯,帮眼盲的母亲满场找她乱跑的小孩,天快亮,众人将离场时,已零星地有人和他招呼道别。

盛满玉也收拾了摊子,用油纸布打成包袱背在肩上,和她身量极不相称的一大包,让人疑心她会不会被压倒。

程岭书上前几步说:“盛小姐,当真多谢你。”

许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诚恳,盛满玉转身看着他,也放缓了语气答道:“我是为了谢谢你那瓶药水。”

“伤口有没有好转?如果不够我再去要一点来。”

盛满玉伸出脚踝来给他看:“这种程度的刮擦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一向是由它去的。这次能有这种待遇,怎么会不赶紧好。”

“对了,还有这个。”程岭书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貔貅,“之前忘了还给你。”

盛满玉没伸手接,她说:“长官,留给你好了,虽然不是什么乾隆朝的东西,却也能图个好意头。”

“对,开运辟邪,财源广进。”程岭书脱口道,这是上次她满口胡诌的鬼话。

盛满玉笑起来,她此时的笑容有些稚气,像是一个与此前不太相同的盛满玉。

04

与从前在办公室里做文书工作的日子相比,在天光墟当值的生活纷乱嘈杂,一晚下来程岭书常觉筋疲力尽。但日子渐久,他也能自周阿婆处收获她门前桃树上结出的两枚果,得到丽姐手织的一顶遮阳草帽,闲暇时和盛满玉说几句话。

盛满玉曾问他为什么突然从警察局办公室调来这里。

“找错了贼,误抓了你,只怕还惊动了真正的目标,所以被派了过来。”程岭书老老实实地答。

“嗬,你们果然当天光墟是穷山恶水,把这里当荒蛮之地发配。”

“不不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他连连摆手。

“原来长官你听不出玩笑啊。”杏仁眼弯成一道弧线,里头闪烁着天光墟高高低低的光。

程岭书对玩笑话的反应一向不及其他人快,但更多的是因为他没想到盛满玉竟会同他开玩笑。他偏头看看她,嘴角扯了扯,又不习惯似的赶紧拉平,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头笑起来。

“长官你一直是满腹愁苦的样子,原来会笑啊。”

盛满玉的语气是平常说笑那样,但程岭书的心上却像有木槌重重地砸下,敲开了某处机关,也敲得他胸腔里充满回响。

谁发现过他愁苦?自小人们都只说“阿岭乖巧,程太你好福气”。稍大些,同学老师都知道,程岭书一向沉默,讨论课上一言不发丝毫不足为奇。进警察局近两年,与同僚们的关系也只是泛泛,曾有前辈好心相劝:“做这行合群些,不然迟早吃亏。”人人都只当他是性格天生内向,但程岭书自己记得,小时候在街上当“孩子王”,斗嘴打架之类的纷争小孩子都知道来找他。他讲话向来公道,那时他想过,长大后当个推事也很不错。他还记得,自己带着几个小伙伴砸过街尾烂仔陈的窗子,因为烂仔陈最爱欺负街上的老弱。

是自何时变成现在这样的?程岭书记不清了,或许也并没有“某一天”“某一刻”这样明确的界限,总之是在父亲去世后发生的。程家失去了父亲作为邮递员的固定薪水,但开支并未减少。程岭书要读书,乡下的奶奶每月需寄钱回去赡养,母亲在微弱的烛光下做针线活的时间越来越长,勉力支撑着他们的生活。

一日,程岭书在街头遇见烂仔陈,烂仔陈正从梁伯处夺芋角来吃,一口气吃掉三四个不算,还想再拿走些。梁伯苦苦哀求,烂仔陈只当听不见。梁伯已年迈,一条腿又行动不便,情状可怜,程岭书一股豪气上涌,跑近前去一头撞开烂仔陈。烂仔陈没防备,被撞得仰面摔倒,待他爬起来,自然已不再惦记那几个芋角。他拎起程岭书的衣领,去向程母要赔偿。

后面的事程岭书至今仍分毫未忘,母亲对他劈手打下的一掌,对烂仔陈的眼泪和哀告,还有最后了结此事的那笔洋元,由母亲从一层层的包袱布里取出,颤抖着手递给烂仔陈。晚上,他在烛光下给奶奶写信,母亲口述,他动笔,诉说本月艰难,无钱寄出,希望奶奶坚持过这个月,下个月一定寄钱回去。奶奶在乡间如何熬过,程岭书不敢细想。自那以后,程岭书明白,程家早已是风中烛火,随时会灭。多余的义气、轻率的决定、不相干的玩笑,甚至是身不由己的受伤或疾病,都可能是吹灭蜡烛的那阵风。他开始学着沉默,试着变钝,喜悦、愤怒都慢人一拍,这样会不那么容易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举动。

如今程家经济上再不那般困窘,但谨小慎微的空气似凝住一般从未变过。母亲常挂嘴边的仍然是“平顺”“当心”“不要出头”,不当引人注目的那个,更不做与众不同的人。与人相同的人生包括老老实实做好一份工,当推事就不要再想了,再往上念,家中负担太大,读警察学校划算得多,并且做了警察,程家也不那么容易受欺负;也包括听从父母之命娶一门亲,母亲早已看中芸表妹,温柔娴静,知根知底,他不喜欢不紧要,要知道古往今来多少麻烦都是“爱”这回事惹出来的,缺了这一样倒更能无波无澜,相敬如宾。

程岭书的人生只能循规蹈矩地走下去,一步也不能错,不能有新的活法,也不能有意外。他被调来天光墟,母亲已哭了几次,说他定是犯了错才让人罚了去。要是这份差使没有了可怎么了得,学校白上,学费白付,芸表妹也不知娶不娶得回来。程岭书一句“我并无打算娶芸表妹”几次涌至喉头又咽下去,他怕母亲急出个好歹。

如今却有人看出他木讷沉默下的苦闷来,他在这一刻忽然有些明白伯牙对子期、荆轲对太子丹的情义。他看着盛满玉,而她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要紧的话,趁着此刻客人稀少,认真地做着纸灯。

“原来快到中秋了。”程岭书这才惊觉,天光墟的时间似乎比从前的时间要好过得多。

“是,从前住在竹棚里,每年只能看别人家竖旗举灯过中秋,自己连竖旗的地方也没有。今年好歹租到片瓦遮头,虽不能比大户人家的高旗彩灯,但也想勉力竖一杆旗,挂两盏灯,好好过个节,满珠也不用再问‘为何人家有我们没有’了。”竹篾在她的手指上划了一下又一下,但盛满玉面露微笑,丝毫不觉。

程岭书的嘴角也跟着勾起来,这次他没有试图将它扯平。

05

中秋夜,月被浓云遮住,但并不影响人们兴高采烈地过一个中秋。不少人家的楼台上高竖着七星旗,长长一串灯笼垂下来,在风里摆得轻灵。大户人家早将灯笼里的蜡烛换成电灯,几十盏同时打开,大放光明。参加提灯大会的人们拎着花灯而行,映得大街小巷似漂满荷灯的河道。

程岭书在陶陶居门口的兔子灯下遇见炳辉,炳辉十分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又从手提纸袋里掏出两个彩色纸盒塞给他,说:“新出的公仔饼,饼上画着彩色小人,拿回去逗小孩子开心。”

除却知道盛满玉有个小妹满珠,程岭书并不认得什么小孩子。他揣着那两个饼走去天光墟当值,打算给盛满玉带回家去。但盛满玉并未出现,整个天光墟人迹寥寥,想是都在家中过节或是去参加提灯大会了。

有必要送去盛家吗?未免小题大做了些。但这饼颇为可爱,满珠看见一定会高兴,比留在他这个成年人手中更值得。那么便送吧,等散墟未免太晚,中秋夜也已过去。程岭书心中有七八个念头翻来转去,一晚上心神不定。老赵看出来了,笑道:“怎么,赶着去见心上人?去吧,平时托赖你,我贪了不少清闲,今天让你一次。”

盛家的地址在上次做笔录时曾问过,程岭书仍记得。但那片区域有些杂乱,石屋和木棚层叠搭盖,小巷交错,根本无门牌号可言。程岭书只得一家家走过去,走完好几条巷子,沁出一额角汗,参加提灯大会的人也渐渐回来了。他终于远远看见一间石屋前悬着两盏鹅黄纸灯,走近一看,上头正是盛满玉让他帮忙写的“庆贺中秋”。

但屋内无人,有人从一旁的窗子探出头来说:“满玉找小妹去了。”满珠和巷中的其他孩子同去观灯,散了场,独独满珠未回来。程岭书找来一个小孩,细细问了他们晚上的路线,也掉头去找。

那段路线颇长,且程岭书从未见过满珠,边走边得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仔细听可有回应声。街上渐渐没有行人,灯笼一盏盏灭了,月仍躲在浓云中,中秋夜就这样过去了。程岭书觉得丧气,他再叫一声“盛满珠”,心里已不抱什么希望,却听得微弱的一声回应。满珠跌落在一条窄沟里,因她不知如何用力上蹬,程岭书要独自将她拉上来并不容易,太过用力又怕拉伤她的胳膊,索性跳下去推她上来。最后满珠爬了出去,他却卡在那里动弹不了。

“找你姐姐来帮忙。”他叮嘱满珠,心里当然忐忑,小女孩能否记住这个位置?满玉在外寻找妹妹不得会不会并未回家?但担心也无用,他干脆仰头看天。

自从到天光墟当值,程岭书已许久没度过这样安静的夜,断断续续几声蟋蟀的鸣叫,远处细细的流水,不知风刮倒了哪家门口的竹筒,终于,传来了盛满玉叫他的声音。

爬上来的程岭书十分狼狈,衣裤鞋袜全部蹭脏不说,胳膊上也被沟边的砂石蹭破一片。盛满玉低着头,帮他拂掉身上的尘土,她鼻头红红,显然是方才急哭了。

“程长官,多谢你,要是只靠我刚刚那样乱找一气,还不知能不能找到满玉。”

“情急生乱也很平常。”程岭书宽慰她。

“满珠一向听话,我与大哥整天忙着谋生,常常顾不到她。外头乱,我总把她关在家里,她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看我们捡回来的破画书。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就自己学着帮我做家务,擦桌子、生火、煮粥。如果今天真的找不到她,我和大哥以后再也不会过中秋了。”她认真地看着程岭书,再三道谢。

程岭书从未这么近看过她,连额角的汗珠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有些慌乱,忙低下头问:“对了,你们大哥呢?今晚他没有和你一起找吗?”

“大哥去了外地。听说有地方不太平,炸弹炸毁了不少房子,不少大户人家的东西来不及拖走,散落在废墟里,如果能捡到一些拿到天光墟卖……”盛满玉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看了一眼程岭书,问,“有些无耻是不是?”

程岭书摇摇头,本想说些生活艰辛、黑白本不分明之类的话,但不知想到什么,终究未说出口。

“不知道程长官今晚本是为何事而来?”

程岭书突然想起来,忙去翻口袋,只见那两个公仔饼早被压得稀碎。

“本是想带给满珠吃的。”他很懊恼。

盛满玉却笑眯眯地说:“满珠肯定已经睡着了,程长官,辛苦了一晚上,不如我们吃了吧。”

他们静静地坐在窄沟旁,分吃那两个饼。浓云已经淡了,薄薄一层笼在圆月上,透出微光,是迟来的中秋之夜。

06

程岭书开始拥有一些不曾体会过的乐趣。

比如在下午三点的太阳底下逛东山公园,因为他和盛满玉只在下午才稍有空闲,两个人都走得满身是汗,站在门楼下吃一支最便宜的冰棍,被冰得瞪圆眼睛。他们也试过在散墟后走去海珠桥吹风,夜晚暗沉沉的海面,让人心中生出微微畏惧,但若有月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却又多出些活泼的意味。两个人也常去一德路,从整条街的凉果、海味、咸鱼里慢慢穿过,盛满玉仔细地看着那些老板如何做生意,怎样和客人打交道,而程岭书有时看咸鱼,有时看她。

当然也有从前没有过的烦恼,例如怎么教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学会二十八加二十,怎么教她画一艘轮船,怎么在她“阿程哥,名字太难我学不会”的嘟囔声中一遍遍地教她“盛满珠”三个字。盛满玉笑嘻嘻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不时地发表评论:“程岭书,你脾气太好,连满珠都知道不用怕你。”

但在天光墟里他们并未表现得如此亲近,因为盛满玉说一旦被人得知,以后如果她和别人起了争执,即便程岭书秉公处理,人们也会说他徇私。盛满玉既如此说,程岭书也就不再坚持。每过去一天,他们都会小小地口头庆祝“并未被人察觉”,可他心里又会有隐隐的失落。为什么还没人发现?难道没有人觉得他们之间特别亲近,格外默契吗?

当然也有情绪无法控制的瞬间,无人发觉,但他们知道。有小偷偷了丽姐的东西被发现,程岭书追上去与那个人缠斗,将其抓住。一回头,发现盛满玉扔下摊位跟了过来。

“小心他还有同伙声东击西,快回摊子上去,我一个人够了。”

“刚刚明明是他占了上风,为什么他忽然一缩手,让你给抓住了?”盛满玉有些好奇。

程岭书笑着从衣兜里掏出那块貔貅,说:“想来一拳打在了这个上面,有些痛。

“嗬!”盛满玉佯装惊讶,“还随身带着,长官居然也信这个?”

“是,图个好意头嘛。”程岭书也一本正经地答。答完,两个人就一起笑起来。

盛满玉先收了笑容,有点严肃地说:“我已经同哥哥讲了。”

“什么?”程岭书反应不及。

“我跟哥哥写了封信,说起了你。今早我收到回信,他说他快要回来了,到时候请你到家里吃饭。”

程岭书似是不敢相信,一时间竟面露茫然。他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好,我一定去。”

这顿饭倒让程岭书添了好大一桩心事,他不如之前和满玉一起时那样快活。站在东山公园的门楼下吃冰棍时,他有时会走神,冰棍水滴到鞋上也不觉,要盛满玉推他一把才醒过神来;走在一德路上,他也不似从前那样兴致盎然。

盛满玉问他在想些什么,他问:“你说我买些什么带去好?海味行不行?大哥可爱吃?”

盛满玉笑道:“早知这样就不提前告诉你了,等到大哥回来再叫你去,反正我不信大哥不满意你。”

07

程岭书记得,盛家大哥盛满津回广州是在十一月十一,那个日子他在心里头翻滚过百八十遍。

那天他换了衣服出门,路上绕了两个弯,去利南茶楼买些点心。因为队伍排得太长,耽误了些时间,因此一路上他都低头行路,无暇他顾。

走到盛家所在的巷子中间时,程岭书终于放缓了脚步。太不对劲了,他不由得环顾四周。靠墙停着三四辆自行车,自行车如今什么价格程岭书是知道的,这条巷子的人断不像买得起的,倒是警察局曾买过几辆给出警的同事们用。再往前看,前方聚着一堆人,正推搡着朝这边走过来。

程岭书一张脸煞白,他已经知道中间被反剪了手的陌生男人是谁了。自己本该在今天和他一起吃顿晚餐,叫他一声“盛大哥”的。在盛满津后面被带过来的女子原本低着头走过,但在周先生招呼一声“阿程,你来了”时,猛地回过头来。那双杏眼程岭书再熟悉不过,有时生气,有时愉悦,有时盛着天光墟的灯,有时荡漾着海珠桥下的光,如今里面全是震惊,还有愤怒。但她很快被身旁的人推了一把,走远了。

“薄皮粉果、沙河粉、纸包鸡。”周先生盯着程岭书的东西笑笑,“很丰盛的一餐啊。阿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买这些东西的薪水是从哪里来?”

程岭书不答,周先生也无须他作答,继续说下去:“我并不同你谈些上警校时宣过什么誓言、做警察要抱有何种原则志向,我只问你知不知道为何每月都能领到薪水?不是为了让你和这些盗贼为友,徇私包庇的。”

是,他无可辩驳,他有违原则。

程岭书记得调来天光墟之前,周先生同他说,沈家洋行的伙计们怀疑过一个人,是盛家那个未曾露过面的老大:“到底还是警醒,不知避到了哪里,调你去天光墟,想法子从那个盛满玉身上搜获些信息,等案子了结了,便升调你回来。”

是他已失去判断,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跑,他便跟着这颗心跑。得知盛满津要回来,他在心里思量过无数遍。同周先生说,抑或不。他甚至妄想过盛满津突然改变主意,永远避在外面。

他没有向周先生吐露半个字。

“阿程,你到底还是稚嫩了些,你刚来时是如何按规矩向我汇报的?后来却什么也问不出。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变得厉害,旁人却看得出来。”

程岭书讶异地看着周先生,原来他还派人跟着自己。

“开始自然没有,让你来是完全信任你,可你……”周先生再看看纸包鸡,“今天你要不是买这么多东西,也许我还猜不出盛满津回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了程岭书的肩:“既然你喜欢天光墟,就继续留在那里吧。”

08

程岭书去探过一回盛满玉。她出来见了,坐在他对面,逼视着他问:“从送药水开始便都是假的,是吗?”

并不。看见她腿上的伤口时,他已经决定要去医务室替她要一点药水,那时计划还在周先生的腹中。他也是后来才想到,周先生让他去送盛满玉时,计划可能便已开始,只不过那时他与盛满玉都蒙在鼓里,那瓶药水是一个意外的“正好”。

盛满玉抬头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说:“程岭书,你说起谎来真让人真假难辨。”

程岭书也不再为自己辩解,会面的时间快到了,他只来得及叮嘱:“你讲清楚你知道的就行,你不知情,不会有什么事的。”

“程岭书,原来你当真不信我们,我不是贼,我哥哥也不是,我们谁都不知情。”

开庭那日,程岭书去听审。盛满津是主犯,被判坐监六年。盛满玉虽声称不知货物来源,但两个人是共同生活的亲兄妹,这一说法很难被采信,最后被判一年半。两个人拒不认罪,高声反驳,席间有记者拍照,准备写成小报新闻。

盛满珠因无人抚养,被送往救济院。她并不知姐姐对程岭书已生怨,拉住程岭书的衣角依依不舍道:“阿程哥,你能不能常来看我?”程岭书点头。

救济院在郊区,程岭书每去一次耗时不少,但他仍坚持隔两天便去探望。他知道那个小世界里的规则,先进的、年长的小孩会有他们的话语权,他担心盛满珠会被欺负。

春天来临时,程岭书拎了小小一盆花去看满珠,那天正巧资助人前来参观检查,孩子们都被叫去了小礼堂,平时嘈杂拥挤的场地竟有几分空阔。程岭书坐在廊柱后,风轻柔地刮着,他不觉盹着了。梦里,他和盛满玉又去了一德路,两个人说笑着闲逛,但很快被人挤散。他叫盛满玉,她听不见,他去推前面那个挡路的人,那个人回头说:“你当她还会理你吗?”那声音似是周先生,又似是沈少爷。

程岭书惊醒,发现沈少爷的声音不是在梦中,而是在不远处的走廊上。

“母亲要再多捐一笔就让她捐,她爱来听小孩们唱歌便让司机送她来,哄她高兴也没什么。只是有一件,她再怎么提让郑叔父回洋行这件事都不要接话,也不要出声。又不真是一家人,白占一个叔父的名头,怎能把生意交给他?就是亲叔父,也该把位子让出来了,偏偏他不自觉,倒让我费那么大的事,还险些叫老周挑的那个小警察给耽误了。”

另一个人答了“是”,接着他们便转向其他话题。但程岭书心里的疑惑已经升起,和盛满玉那句“我们谁都不知情”缠在一起,在他心里“砰”地炸开了。

程岭书借着想调离天光墟的名头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周先生,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出一个真正的“沈家盗窃案”。其实并没有什么治家不严,也不是内外勾结,只是关乎沈家二十六间洋行的话事权,沈少爷要从那个协助他父亲白手起家的郑叔父手里拿走所有权力。老臣根深,且并未犯错,所以沈少爷想设计让郑叔父背个勾结外贼、倒卖家财的罪名。他特意安排洋行购了一批装饰用的铜花瓶,外头烧了金色,因货物运送途中向来有损耗,坏了几只瓶子实属正常,他便让人将云凤纹金瓶混在其中。洋行损耗的货物定期是要清理的,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愿意收的人,四处为自家在天光墟铺位搜寻旧货的盛满津便是无辜卷入这场争斗的牺牲品。他在购回这几个瓶后便去了外地,这出乎沈少爷的意料,却让沈少爷的圈套更像个合理的怀疑。

所以并没有什么老谋深算、畏罪出逃,盛家兄妹的清白与自由不过是为了分出沈氏洋行那一方小天地里的胜负。

“周先生,那又何必这么麻烦地做这一整场局呢?您说有罪犯就是有罪犯,那位郑叔父还能质疑您吗?”

周先生也许听出了程岭书话中的讽刺,但他并不在意这个小人物的讽刺:“沈少爷也是有些顾忌的。”

自然,周先生也有,他们不能让一件做得不完美的事情成为日后可能会爆炸的隐患。

程岭书不再说话,他有礼地向周先生告辞,退出门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强拉着他去向烂仔陈道歉的那个下午,他在那一天知道自己的生活像风中之烛,所以不要搅动周围的气流。可是风不可料,一支烛既然燃烧了,总要烧出些什么才好,突然爆出的灯花、凝固得坚硬的烛泪,都算是证明这支烛曾经燃烧过。

他已决定要去寻那日庭审上曾见过的小报记者,记者也许会有兴趣再写一则与沈家有关的八卦报道,他也要去找那个让周先生也顾忌的上司,他要做好不再领这份薪水的准备,如果那样,他会和盛满玉一起在天光墟支个小摊子,盛满玉会原谅他吗?他不确定,但他知道,明天他仍要去救济院探望满珠,还要给盛满玉写一封信,告诉她海面今晚升了月亮,站在海珠桥上能看见粼粼波光。他很想念她,波光也很想念她,等她同看。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07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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