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远方有故城

发布时间: 2019-11-25 18:1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可知远方有故城

文/林鹿诗

“陆恩仪,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依旧要记得,你还欠我一句对不起。”

陆恩仪是在海棠树下离开人世的。那天日光晴好,落英铺了满地,她迎着花雨声,声音平静地对身边人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这一生,有一个最对不起的人。”

那人是谁,她没来得及说,或许她根本没打算说。这个在香港影坛上璀璨了四十年的女星终身未嫁,她将所有身心投入事业之中,直到一年前被查出肺癌晚期。

她长年吸烟,得知这个消息时没有惊慌失措,反倒像卸下重担一样释然。她淡淡地笑了,而后宣布息影,拒绝治疗,住在位于湾仔码头附近的家里,看渡轮来了又去,像普通人一样安静地享受最后的时光。

她应是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将这一生的因果回溯,万千丝缕都理顺了,然后留下了那句话。此后,香港的雨季来临,成日成日地下着恼人的小雨,骆正明便在蒙蒙的细雨里撑着黑伞,踏过零落的海棠花瓣,出现在她的送别会上。

他两鬓斑白,身体健朗,从他的国字脸依稀看得出年少时的好模样。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他便旁若无人地将雨伞插在门口的伞架上。他在地垫上蹭干净鞋底的脏污,而后伫立半晌,终于走向那口水晶棺。

暌违二十年,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她躺在铺着缎子的软垫上,双手交叠,面目安宁,就像睡着了一般。可骆正明知道,她那样狠心,说了不见便不见,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他挺直脊背,一动不动,低头看了她许久,而后抬起头,试图让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倒流回去,却以失败告终。眼泪砸在皮鞋面上,他双眼通红,哽咽地、倔强地朝她说:“陆恩仪,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依旧要记得,你还欠我一句对不起。”

陆恩仪认识骆正明那年,正是十六岁。她的祖辈从内地逃难到香港,祖父白手起家做起了生意,到了父亲这代破产,她上不了学。为了补贴家用,她只得在胸前挂一块可以开合的木板,在湾仔码头附近卖烟。

骆正明几乎每天会来她这儿买烟,一来二去,两人混了个脸熟。他个子高高的,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穿布衫布鞋,在码头讨生活。他每次过来都挠着头傻笑,她就将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捋到背后,抬起头问:“先生要买什么烟呀?”

骆正明整日被人呼来喝去地使唤,是以每逢听见她叫他先生,便窘迫地连连摆手,不知如何反驳。他支吾了半天,只说:“我叫骆正明,拿……拿一盒红双喜。”

陆恩仪利落地拿了烟递给他,然后接过零钱,目送他跑远。他的工友们围上去,将烟哄抢一空,只剩一个烟盒,被他小心地收进兜里,然后他回首一望,对上她的目光,好似被热炭灼烧。他忙不迭转过头去,两只手不住地在裤侧磨蹭,看得她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很久以后,他们熟悉到能说上几句话时,她才知道他根本不会吸烟。

“那你还……”陆恩仪眨巴着眼睛。她的心思玲珑剔透,顿时明白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微微红了脸,咬着唇没有继续问下去。海风吹来,他的双眼亮得如同星辰。他鼓足了勇气开口:“你……你今天可以陪我走走吗?”

他的声音几乎被骤然响起的汽笛声完全掩盖,他刚说完便懊悔不已,不知道陆恩仪有没有听到,或是她听到了当作没有听到,而他没有胆量再说一遍了。

渡轮缓缓驶离港口,笼罩住两人的阴影逐渐远离。旭日初升,陆恩仪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盯了他片刻,而后点了点头。那一瞬间,骆正明心中的欢喜犹如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落。他手忙脚乱地抱着她装烟的木盒,暂时存放到自己在码头附近的住处。他风风火火跑到门口时,仿佛想起了什么,连忙将陆恩仪挡在门外,不让她进去,她便在外面等。

海鸥盘旋,她许久没有放纵心情玩耍了。那天,他们坐了电车,穿过香港的大街小巷,一起喝丝袜奶茶,游遍整个维多利亚港。走得累了,他们肩并肩坐在路边,看着商场门口几个工人张贴一张巨大的明星海报。

人来人往,陆恩仪伸出双手的拇指与食指,摆出一个框,将海报上美丽的女星框住。她不住地端详,眼神无比向往:“正明,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也成为明星?”

骆正明闻言,认真地答道:“你这么好看,一定可以的。”

陆恩仪便“咯咯”笑起来了。她拥有一双柳叶弯眉,杏眼潋滟,白皙、娇嫩的皮肤吹弹可破,颇有美人的韵味。总之,每当看到她站在码头边卖烟时,骆正明会觉得数年如一日的枯燥风景也生动得与众不同。

在陆恩仪实现心愿的很多年后,在一档访谈节目上,她已年近四十,当被问及如果没有成为演员,自己会做什么时,她恍惚了一下,想起了那个挠着头来买烟的少年,不由得垂眸微笑答道:“如果我没有进入演艺圈,大约便在相夫教子,与心爱的人慢慢将一生平静度过吧。”

那是她无法触及的另一种生活,可人生要面对的选择那样多,没有一样是能回得了头的。她当年太年轻,总以为一生足够长远,兜兜转转总能称心如意,却不知道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如同流水,从未有过停歇。

那一日放纵的后果,便是她空着兜回到家里,遭了父亲好一顿训斥,没有晚饭吃。她肚子空空的,躺在逼仄的床上,依旧想着海报上光鲜、亮丽的女星——那样的明星,一定可以住在大房子里,不用每天在街头叫卖,想喝多少奶茶就有多少奶茶吧?

她不想继续现在浑浑噩噩的生活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她在一个意外的时间点迎来了第一个重大的转折。

那天,骆正明神秘兮兮地拉着她离开了繁华喧嚣的地方,左拐右拐来到一座大别墅外。四周宁静,陆恩仪站在墙下,小声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骆正明笑了,伸手指了指上面。陆恩仪抬头一看,院墙里种着一棵柿子树,正逢成熟的时节,枝头挂着许多黄澄澄的柿子,像一只只小灯笼。

“你想吃吗?我摘给你。”

能住在这样房子里的人,一定非富即贵,万一他们摘柿子被发现就不得了了。陆恩仪还没来得及阻止,骆正明已经身手利落地爬上了墙,他好似有些功夫在身?她一时惊讶,脑中冒出这个念头时,一阵狂吠打破了宁静,她顿时慌了神。

骆正明怀里抱着几个柿子纵身落地,拉起她就跑,然而狗比他们更快,一口咬住了他的裤腿。柿子骨碌碌滚落,陆恩仪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主人家已经追了上来。

骆正明眉头紧皱,用力想要将狗踢走。他一只手把陆恩仪半揽在怀里,她又急又怕,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面容落入来人眼里,令人动容不已。

彼时陆恩仪还不知道,她已经被香港演艺圈内有名的大佬相中,直到他们被请进那座大宅子。英伦风格的装潢复古又华贵,看得她眼花缭乱。主人家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雪茄,烟气缭绕,他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

陆恩仪已经被迷花了眼,心神不宁,倒是骆正明一脸警惕地问:“你是谁?”

那人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锃亮的皮鞋,没有答话。出声的是陆恩仪,她终于想起在娱乐报纸上看过这张脸,喃喃地说:“谢先生……”

谢君初向恩仪略微颔首,询问道:“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骆正明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对娱乐圈知之甚少,但他看得出谢君初看陆恩仪的眼神异常深沉。他直觉不能让陆恩仪留下来,于是握住她的手腕要将她带走,但她牢牢地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

不知何处飘来幽幽的桂花香气,陆恩仪轻轻地一根一根掰开骆正明的手指,然后郑重地对谢君初说:“我愿意。”

她知道自己如果错过,这一生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她日思夜想的不正是这个吗?

那是陆恩仪十六年来第一次自己做主,她选择了抛弃过去,跟随谢君初开始一段崭新的、向往的旅程。而谢君初实现了他的承诺,不过短短几年,他便将她捧红。随着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到来,她将大小奖项揽入囊中,成了炙手可热的女星。

直到陆恩仪被查出肺癌之后,白发苍苍却仍旧精神矍铄的谢君初曾去见过她,告诉了她一件事,然后问她:“当初选了我,你有没有后悔过?”

陆恩仪淡淡一笑,再要紧的事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变得无关紧要了,她辜负骆正明太多太多,早已分说不尽。

“哪里,我一直记得谢大哥是我的恩人。”她坐在轮椅上,春日里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侧首莞然。是了,她不后悔那时的选择,仔细想来,或许她和骆正明早晚都要离散。他的喜欢那样纯粹、真挚,容不得些许杂质与挫磨。他们初时的确美好不可方物,然而不过短短时日,便已伤痕累累、摇摇欲坠。

没有什么可怨的,做错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他们从谢君初的宅子里出来时已是日暮时分,骆正明一个人闷闷地走在前面,低着头一路踢一颗石子,陆恩仪提着一大袋柿子跟在他后面,走得跌跌撞撞。

那袋柿子着实不轻,她很快拎不动了,便喊他:“正明。”

骆正明不理她,走了几步才停下来。他回过头来,幽怨地看着她。她瞧他的模样,忽然“扑哧”一笑,道:“我有这样的好运气,你该恭喜我才对。”

可骆正明怎么笑得出来?他勉强勾了勾嘴角,又低下头去。其实她说得不错,如愿以偿总归是一件喜事,只是他想起她说“我愿意”的那一刻,觉得她的模样太过陌生,好像雏鸟第一次张开双翅,令人猝不及防,心中一痛。

“就算我成了明星,我们也可以在一起呀。”陆恩仪伸手去拽他的袖子,试探道。

夕阳西下,少女容颜姣好,声音软软糯糯。骆正明心想:你若成了明星,我如何配得上你呢?可他终究拘不住她,觉得自己不该太过贪心,自私地让她泯然众人,她本该是天上的星星啊!这样劝了自己,他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沉重的柿子,只道:“走吧。”

在他的记忆中,那一天的傍晚异常漫长,他们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在如鎏金的天与地中,他们渺小得像彼此相依的两颗尘沙。

黑暗终将来临,第二天太阳升起,陆恩仪不再是那个卖烟姑娘了。湾仔码头的景象一如往日,骆正明依旧习惯性去寻找那抹小小的身影,心中空荡得厉害。

转眼三个月过去,骆正明每次见到陆恩仪,她都变得有些不一样。她穿的是百货大楼里的国外牌子,长发理成时髦的模样,谈吐愈加不俗,说的是他半懂不懂的东西。她告诉他,谢君初主演的一部电影马上要开拍了,她得到了女四号的位置,戏份不多,但人设讨喜,她有信心演好。

骆正明沉默地听着,忽然道:“恩仪,我……能不能去做群演?”

陆恩仪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沉吟半晌,答道:“我可以去和谢先生争取一下。正明,其实你不必……”

“不,我一定要。”骆正明打断她,斩钉截铁地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哪怕千山万水,他也要想办法在她身边。

不知道陆恩仪是如何求的谢君初,一周后,有人打电话通知骆正明去片场。他赶到片场时,陆恩仪已经上好妆,穿着古装的戏服和谢君初对台词。

陆恩仪很认真,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骆正明,倒是谢君初有意无意地将手搭上她的肩膀,状态亲昵。骆正明不清楚他们是否在设计动作,只是怔怔地望着,心酸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没过一会儿,副导演来给群演讲戏。这是一部古装动作戏,骆正明家里原来是开武馆的,后来行业式微,不得不改行,他便一个人来香港闯荡,所以会几下三脚猫的功夫。他在一众群演里脱颖而出,被分配到动作群演组。

试演了好多遍以后,骆正明累得满头大汗。陆恩仪悄悄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张香气幽微的手帕,然后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戏服,笑着问道:“正明,我好看吗?”

骆正明捏着手帕,双瞳中满满的只有她一个人,他真心实意地温声答:“好看,很好看。”

他读书不多,一时词穷,忽然脑海中冒出不知在哪里看过的文绉绉的句子。初时他并不明白那是何意,可见到她,他便懂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是如此。

后来,他数次在梦里与她相见,她就是这样穿着火红的衣裙,衬得肤若美玉,在他的眼前一圈一圈地转,从花开到花落,从飘雪到盛夏,只为他一个人翩翩起舞。

之后,陆恩仪甚少有时间与他在一起了。谢君初以她需多多学习为理由,整日整日地将她留在身边。两人同进同出,甚至传出了不少绯闻。骆正明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将载满无稽之谈的小报团成一团,远远丢开,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陆恩仪偶尔与他交谈一次,匆匆解释:“适当的花边新闻有利于提升曝光度,我与谢君初真的没有什么。”他信她说的,但他不信谢君初对她的心意是一清二白的。

当时的他没有任何资本与谢君初斗,多年后他重回香港时,却已时移世易,是另一番光景了。

陆恩仪得知骆正明拍打戏时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已经送进医院了,她当即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到门口,却险些撞进谢君初的怀里。

“晚上有个宴会,恩仪,你随我一起。”他挑了挑眉,瞧她一脸焦急,“你怎么了?”

陆恩仪便将骆正明的事说了,犹豫道:“谢先生,我想去照顾他。”

谢君初没说话,他把玩着手上的钥匙扣,最后只道:“你自己考虑。”

陆恩仪看得出他面色不虞,她的事业正处在起步期,实在不敢违拗他的心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再清楚不过。于是晚上她先随谢君初出席了宴会,结束后才匆匆赶到医院。月悬中天,已是深夜,住院楼层静悄悄的,她找到了骆正明的房间。

她一坐下,骆正明就睁开了眼睛,方才只是假寐,他一直在等她。

“正明,你怎么样了,还痛不痛?”陆恩仪的妆容还未来得及卸下,她穿着礼服,裸露在外的臂膀连同手指都冰凉冰凉的,声音里满是愧疚。

骆正明用完好的右手包住她的小手,摇了摇头:“恩仪,我不痛的,你不要担心。”

她怎么能不担心呢?他还这么年轻,若是落下什么病根,以后可要难受了。他手掌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将她冰冷的身躯温暖。室内一片静谧,这是两个人难得的独处时光,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她,将她刻进脑海里,不用管前路如何。

不知过去了多久,走廊里响起皮鞋碰撞地面的脚步声,谢君初来接她了。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骆正明便知道她该走了,轻声地劝:“恩仪,回去吧,明天你还要拍戏。”

陆恩仪即便不情愿,还是起身走到谢君初身旁。他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淡然地看了骆正明一眼。骆正明心头一震,阵阵苦涩泛起,这是自己与他的区别。她若是冷,骆正明能给的只有一份自身的温暖,而他可以给她衣衫,给她热汤,给她熊熊的炉火。

那一刻,骆正明真真正正起了要出人头地的心思。他在病床上不停地想这件事,直到三个月后身体基本恢复,他接到了内地叔叔的电话。时值各大沿海城市开放,经济腾飞,叔叔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笔钱,便邀他一起下海经商。

他坐在维多利亚港的岸边想了很久,终于决定离开香港,返回内地,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临走前,他约了陆恩仪在湾仔码头见面,然而等到夕阳西下,玉兔初升,她还是没有来。车船不等人,他只得留书一封在旧日居住处,然后拎着简单的行李踏上北上的轮船。

繁华的香港逐渐远去,缩成一道泛黄的剪影,他这样一走,两个人山高水远,时光迢迢,不觉便已八年。

骆正明勤奋刻苦,与叔叔一起逐渐将生意越做越大,买了房子、车子。他的房子里有一间屋子,四面墙挂满了陆恩仪的海报,有空的时候,他在这间屋子里一坐就是一天。他看遍她所有的电影,知晓她一颦一笑每一个模样,可八年过去,他回到香港再次见到她时,仍旧萌生了一种陌生感。

彼时,他向黄牛买了信息,辗转去她拍戏的片场探班。他在她休息室外的走廊上逡巡,有人进出休息室,门开阖的短短一瞬间,他看到了坐在镜子前她的面容,褪去了稚嫩,眉眼间有几分倦意,她染着大红甲油的指间夹着一根细烟。

骆正明的手在门上悬了半晌,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推门的前一刻,门蓦然打开了,从窗户里灌进去的风顿时迎面扑来,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觉得怀中骤然温热,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悬在空中的手缓缓落下,圈住了来人,而后慢慢拥紧。他忽然不想睁开眼睛了,如果这一瞬间是梦,那他一生不愿意醒来。

“正明,真的是你。”她从镜子里看到他,还以为自己执念太深,眼花了。

骆正明抚摸着她如绸缎的长发,颤声说:“是我,恩仪,我回来了。”

如果不是有那封信,陆恩仪一定会觉得她十六岁时遇见的是一个想象中的人。他见过她年少时最狼狈的模样,亦在她最落魄时倾注了所有的爱意,给她鼓励,赠她幸运,然后她有了梦想的事业与生活,变成了最美的自己,他便事了拂衣一般抽身而去。

“那时我惦念着与你的约定,一条戏总是NG过不了,导演不让走,后来我到达码头时,你已经离开了。”陆恩仪挽着骆正明的手臂,两个人漫步在繁华的岸边,说起旧时的自己,不由得露出怀念的微笑。

风景如旧,不过更加热闹。路过一家老牌珠宝店时,骆正明停住了脚步:“我们进去看看?”

“好。”陆恩仪自然应允。从前他们穷困之时,是没机会进入这种装潢得金碧辉煌的店里的,她记得他说过以后有钱了,一定要给她买下所有她想要的东西,如今果然实现了。凡是她的目光停留在哪一样首饰上超过五秒钟,他便让店员帮忙包起来。

店员自然笑逐颜开:“太太真有福气,先生这样大方。”

落地窗外阳光灿烂,海面波光粼粼,他们站在柜台前,是极为般配的一对璧人。

陆恩仪口罩下的脸悄悄红了,她咬着唇没有反驳,反而侧头与骆正明对视。她心里的甜意不留神满溢出来,流淌到嘴角和眉梢,一双杏眼里仿佛盛着满天星辰,她不由得紧紧拉住他宽厚的大手。

趁着店员不注意,骆正明微微弯腰,在她的耳边小声重复了一句:“太太。”

温热的气息掠过耳郭,陆恩仪的心忽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眼波潋滟地白了他一眼,瞧他得意的模样,偷偷掐他腰间的软肉。

傍晚时分回到家里,陆恩仪亲自下厨烧饭,骆正明则在一旁打下手。最后一道菜刚刚做好,门铃声响起,她腾不开手,骆正明便去开门。

谢君初长身玉立在门外,一只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他矜持、冷漠地朝骆正明弯了弯嘴角,眼里却无笑意。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间,彼此目光中的含义再清楚不过。

多年以后,骆正明已经猜到叔叔当年做生意的本金来自谢君初,谢君初利用他的心理光明正大地让他离开香港,离开陆恩仪身边,现在他回来了,谢君初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谁呀……”陆恩仪从厨房中走出来,乍然看见谢君初,顿时失了声。

谢君初朝陆恩仪点了点头,而后转身迈步走进黑暗里离开了,仿佛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看她一眼。陆恩仪如同被冰冻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本该温馨、浪漫的晚饭在沉闷中结束,骆正明收拾了碗碟到水池里洗,他满手泡沫,故作轻松地对陆恩仪说:“我过来这么久了,再过几日,你可愿跟我一起回内地?”

陆恩仪已经很久没吸烟了,此时她心烦意乱,不由得摸出一根烟点燃。她镇定下来,答道:“我不能走。”她当初年少无知,和经纪公司签下了二十年的合约,违约金简直是天价。

“恩仪,我现在有钱,我可以与你一起还债。”骆正明温声解释,“若是你不愿意放弃事业,我可以把公司开拓到香港来。”

陆恩仪深深吸了一口烟,一时没说话。其实两个人都明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如果骆正明真在香港发展,必然会被谢君初打压得抬不起头,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烟灰簌簌落地,陆恩仪低声说:“偿还违约金,然后呢?你破产,我被雪藏,我们要过回当初一无所有的日子吗?”

骆正明的双眼清澈无比,他凝视着陆恩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一无所有就一无所有,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去哪里都好。”

他的神情那样认真,仿佛不曾经历八年的风霜雨雪,他还是那个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少年。可现实总是不遂人意,从前他没有能力和她在一起,现在她已经被束缚得太紧太牢,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她想起方才谢君初那一眼的警告,这么多年她在他身边,他黑白通吃的权势她再清楚不过。当年他肯看在她的面上让骆正明离开香港,不代表如今依旧会心慈手软。

陆恩仪眼角沁出细碎的泪水,她倚在门框上,嗓音沙哑地说:“可是我不愿意。”

那是她一生中最残忍的时刻,她眼睁睁看着骆正明双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心如刀绞,然而即便痛彻心扉,她还是控制着没有落下泪来。

“骆正明,你该看清楚我就是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我打拼这么多年,成为香港首屈一指的女星,过着如此优渥的生活,你又算什么?你根本不值得我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不值得?”骆正明双眼通红,哽咽着艰难问道。

“是。”陆恩仪踩灭了烟头,发挥所有的演技,一脸嫌恶地说,“我一看到你会就想起从前那个低贱的我,所以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这是陆恩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失魂落魄回到大陆,撕碎了一屋子的海报,砸碎了所有的电影光碟,心血付之一炬。

熊熊大火燃起,十几分钟后,陆恩仪的骨灰装进了盒子里,埋进了教堂墓地。

绿草如茵,墓碑崭新,挂着水滴的白菊摆在了墓碑前,骆正明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谢君初,他拄着红木拐杖,没有撑伞。

一到阴雨天,骆正明左臂的旧伤便隐隐作痛。他并不想与谢君初过多纠缠,只想和陆恩仪单独待一会儿,谢君初却说:“我想过很多次,我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骆正明静静地望着大理石墓碑,沉声道:“我只知道,当年我根本不该去摘那个柿子。”

谢君初忽然笑了,笑着笑着便咳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向她求过婚。”

骆正明的双瞳猛然一缩,而后想起陆恩仪终身未嫁,她显然没有答应。

他只知道这些,却不知道谢君初问她愿不愿意嫁时,她甩出来的是一份解约合同。

彼时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宅子里,水晶吊灯熠熠生辉,她不要命地工作了十八年,终于付得起违约金。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所有财产,只为能够离开香港,去到骆正明身边。

“你不后悔吗?”谢君初丝毫不慌,沉声问道。

陆恩仪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不施粉黛,站得如竹子般笔直,她说:“关于正明,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谢君初垂眸道:“我想你有。”

然后,他从茶几下方取出了几张照片,照片上骆正明与夫人站在一起,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琴瑟和鸣,儿女成双。

“你忘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到了年纪,即便自己不想,家中也不会允许他独身一人,成家立业再正常不过。”此刻,谢君初难得为骆正明说了几句话。

陆恩仪弯腰拾起照片,手指摩挲过照片上骆正明的笑脸,过了许久,她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是啊,她对他那样狠心,他的确没有理由等她。或许他早些放弃她,早已经过得很幸福了。

被遗忘在时光罅隙里的,只有她一个人。

“恩仪,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谢君初胜券在握。

陆恩仪抬头看着他,后退两步,蓦地绽放一个带着眼泪的笑容,还带着些许少女般的狡黠,她说:“谢先生,我早就嫁人了。”

谢君初惊愕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陆恩仪已经轻盈地离开了屋子。她像一只自由的蝴蝶,乘着风一路走,跑过和骆正明一起行走过的街道。那一天,全香港的人都看到了向来低调不露面的女星陆恩仪在夕阳西下的湾仔码头起舞,一圈一圈地转,像音乐盒上永不知疲倦的小金人。

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骆正明坐着渡轮离开香港的那天。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码头附近骆正明的居住处,推开门拉亮了灯,屋子里没有人,但是正对面的墙上有一个大大的“囍”字。

她走近细细去看,发现那是他把红双喜烟盒上的“喜”字剪下来,一点一点拼成的,而这已是窘迫的他能给予她的最好的浪漫。她一个人躺在他的床上,读着他留下来的信,又哭又笑,像一个傻瓜。

读完了信,她踮高了脚,虔诚地将红手帕盖在灯泡上,一室红光,像极了新婚的房间。然后她摆出拉小提琴的姿势,闭着眼睛一边漫步,一边欢喜地哼着《婚礼进行曲》。

可惜骆正明永远不会知道,她早已把自己嫁给了他。十八年前那一晚的海风很温柔,月光如水倾泻了一地,那是她一生一次、一次一生的洞房花烛夜。

作者的话

写这篇文时,天气已经转冷,我哆哆嗦嗦地掏出羊绒围巾披在肩膀上,烤着火写完了故事。窗外下起了连绵的雨,想必等雨停了,短暂的冬天才会正式到来。我在等一场雪,落满这座灯火辉煌的城。

——林鹿诗(新浪微博@林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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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1-25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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